只要完颜纲还在尚书左丞的位置上,只要他的二十万大军还在缙山,所有这些草莽中的闲散人物,始终都面临着来自朝廷的巨大威胁,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半强迫地拉到前线垫刀头。
甚至可以说,只要大金朝廷还在一天,这些人就始终被局限在草莽土豪的地位。而这个难题,就没有他们逃避的余地。
第二个难题,则是蒙古的军事威胁。
随着朝廷与蒙古的战事不利,战线愈来愈往南退,原先的漠南山后防线已经被完全放弃,转而以燕山为两个政权的交界。
这样一来,就算朝廷不下指令,河北北部迟早面临着蒙古人的兵锋。尤其是燕山山脉沿线的涿、易、定三州,直接对着蒙古人的攻势。他们在山间掌握的那些军民百姓,那些扼守山间孔道的山寨,一个个全都是蒙古军南下时必须扫平的障碍。
多少年的经营,如果放弃,大豪们甘心么?
不甘心。
如果不放弃,就得凭借着这些山间的堡垒城寨,与蒙古军厮杀。大豪们有这个胆量么?
老实说,是没有胆量的。
能在这种时局中崛起于草莽的,个个都是精明强干,擅于权衡的人。他们个个都知道,自家聚拢的力量再怎么强,都只堪镇压一州一地。用于维护自身利益则可,如果拿来与蒙古人厮杀,那完全就是鸡蛋碰石头。
何况,就算有胆量,这件事也不划算呐。这些年来朝廷对边地武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没有好处的事情,谁肯去干?
这两个难题,本来还不至于迫在眉睫。
可是,现在蒙古军突破了紫荆关,数万铁骑汹涌直下河北。
完了。这一来,涿、易、定三州全都成了蒙古人横行之所,至于河北的塘泊地带,那么多大豪们当作退路的所在也受蒙古人的威胁。
豪强们一方面按着惯用的套路,急速离开战火纷扰之地,避往水泽深处。另一方面,每个人都会焦虑异常地盘算,接下去,该怎么办。
在这上头,有些人的反应很敏锐。比如掌控飞狐口军堡的蔚州人赵瑨,就公然对部下们说:“大兵压境,不降何待?”
然后他就投降了蒙古人,听说如今随着成吉思汗的本队行动,混了个百户当当。
然而更多的人,还没想到这些,就算想到了,也还犹豫。
毕竟大家都是谙熟中原衣冠礼乐之人,是想过一点正常日子的。忽然就要依附黑鞑,去草原上茹毛饮血,有点突然……那是万不得已的考量,眼下来说,似乎也还有点不甘心。
所有的人都在盘算;所有的人都没主意;所有的人都携家带口、心急火燎地往塘泊地带狂奔,以求依托水泽的掩护暂时避过大难;所有的人又心底里怀疑,这片茫茫水泽真能阻遏蒙古军的行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蒙古军不愿在水泽纠缠,众人避过了一次,又怎可能长久呢?蒙古军既然成功地突破了燕山防线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蒙古大军每一次南下,都会经过此地,众人该怎么应付?
无论多么才干杰出的地方豪强,遭逢此等巨变,栖栖遑遑之态都没法避免。
直到前天深夜,就在这些豪强人物狂奔入塘泊地带的同时,杜时升带了几个亲信,又拖着徐瑨这个地里鬼到处奔走,往各处隐蔽的水寨传递消息。
杜时升并非多么出色的纵横家,也没什么出众的口才,他直接便说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是,郭宁将会诱导蒙古军的主力,使之改变行军路线,转而从塘泊地带的西缘,也就是人丁更稀少的保州、蠡州南下。也就是说,藏在塘泊地带的那么多人,只要缩头不出,那么这一次是安全的。
闻听这个消息,不少水寨的首领立刻喜笑颜开,不少人连连称赞郭宁的恩德,说事后一定会备厚礼重重地感谢。
但也有人在欢欣之余,立即追问道,郭郎君何以如此高义?郭郎君这么做,他能获得什么?
对此等人,杜时升接着又说第二个消息。
中都朝堂上的政争,随时都会图穷匕见。而无论是尚书左丞完颜纲,还是尚书右丞徒单镒,乃至那些曾经得势而又失势的政治团体,共同的观点就是,当今的大金皇帝不行,得换人,得立即换人。
而此时此刻,一度得到了完颜左丞的支持,与徒单右丞也有暗中往来,先帝的兄长、诸多皇族中最有资格继承皇位之人,判彰德军节度使,升王完颜从嘉这个人……掌握在郭宁手里。
我家郭郎君将会在塘泊地带的预设战场打退蒙古军追击的偏师,在升王面前展示一下军威,然后……
啊,失言了,失言了,然后怎么样,乃是机密。
如果各位首领没兴趣参予其间,那就不要多问了。
但以诸位的眼光,才能,是不是可以自己判断一下呢?
女真人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你想一想又如何?
千载以前的大争之世,有个商人在别国的国都看到了当作人质的闲散王子,于是大喜说,奇货可居。
这个商人后来由此飞黄腾达,执掌一国的权柄,名留史册。而此后那么多的朝代兴替,多少人凭此途径崛起?
曹操知道么?高欢知道么?宇文泰知道么?李渊知道么?朱温知道么?
诸君麾下都有实力,而郭郎君手里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帝室宗王。郭郎君自己,又已经和徒单丞相密切往来,达成了一些协议……嗯,真不能再说了,各位考虑一下。
不过,军情紧急,我杜某人不能多等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众(下)
战场上渐渐变得空旷,大多数将士都去了鸭儿寨方向,依托着船只和木筏,立营休息。
将士们再怎么激动、喜悦,毕竟两日长途奔走厮杀,耗尽了体能储备。
所以骆和尚带领援兵到达以后,都顾不上与郭宁谈说,赶紧调度人手帮着立营,让参战的将士们坐下,躺下,吃喝点什么。
另外,还有许多受伤的将士们需要救助。虽然蒙古人遭郭宁两次算计,始终都没能全力对敌,但他们始终都是极其凶恶善战的狠角色,不断发起反扑,给郭宁所部造成的死伤也很惊人。
没过多久,第一批立起的帐篷里面,便摆满了重伤员,有专门的医官负责救治。轻伤的将士们自己包扎包扎,裹些草药,还是和本部的同袍们待在一起。
胜利的喜悦褪去后,将士们也难免沮丧。
毕竟除了少数天生凶悍之辈,没有人真的会喜欢战场。那种环境里,到处头颅掉落,胳臂斫断,肺脏和肠子流淌一地,到处都是血腥气和脏器破损的恶臭。死的是敌人倒也罢了,但也免不了目睹兄弟袍泽的惨状。
这时候,将校们的鼓励是很重要的。
那些出身高贵的名臣大将不会想到那么多,但郭宁是扎扎实实从底层起家的,在这上头不会疏忽。他在一处处帐幕间穿行,挨个抚慰将士们,几乎逐一指点着每个人的名字加以夸赞,承诺战后的提拔和厚重赏赐,有时候开些武人们爱听的粗鲁玩笑。
有将士拿出战场上的缴获向郭宁炫耀,郭宁也饶有兴致地一一看过,还拿出了自己惯用的铁刀,换了柄西夏制作的短剑。
也有人担心地询问郭宁伤势如何,郭宁便把自家身上包扎好的伤处给伤员们看,又问他们,清洗伤口的酒水还有么,这上头可千万别犯糊涂,该进伤口的,万万不能进嘴。
靖安民来得匆忙,这时候却忽然不急了,带着他的几名亲信部下,一直跟在郭宁身后。
守寨提控马豹一向性子急躁。他很快就不耐烦了,以眼神催促了靖安民好几回,靖安民只作不知。
待到郭宁差不多忙碌完了,找了处空帐子歇息,靖安民在一旁落座,依旧不语。
过了会儿,杜时升笑眯眯地进来,捧了碗汤饼,坐在一旁慢慢享用。
靖安民的经历官郝端看了看杜时升,笑道:“我刚才探看了下前头战场,蒙古人死了有两三百,粗略估算,受伤撤走的还有五百人。”
马豹连连点头:“数月不见,郭郎君的勇猛如旧。这样的大胜,近年来可少见的很了。缙山那边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恐怕一场下来,给蒙古人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杜时升正吃着汤饼,闻听冷笑一声,把碗一搁。
“诸位早都见过朝廷兵马的作派,还说什么缙山的大战?自从野狐岭失败以后,朝廷的野战精锐一时丧尽,缙山那头哪怕驻军数万、数十万计,也没有与蒙古野战的胆量……他们只敢坐守关隘,可关隘也没能守好!如今蒙古军打穿了燕山,眼看就要纵横中原河北,完颜纲又有何作为?朝廷中枢又有何应对的办法?”
马豹待要再说,靖安民摆手止住。
因为郭宁是昌州乌纱堡的正军出身,就在数月前,他的名声也还局限在底层的小股溃兵之中。所以如马豹这等在北疆镇戍军中有资历的军官,会下意识地低估他,认为他依靠的只是匹夫之勇。
那可蠢极了。
靖安民一向都关注郭宁的崛起,适才跟着郭宁,他又注意到了很多。
虽然新获大胜,但郭宁并不松懈。他在看望伤者的同时,安排了往水泽深处布置哨探,远达数十里之遥;各部兵马的宿营地点显然早有一定之规,严整有序;李霆等将校抽空和郭宁碰过了头,安排了今晚的值夜、守备兵力;负责打扫战场的人手也和辎重队约定了交接的方式。
靖安民看到的有这些。他知道,自己没有看到,而自然而然有序运转的,从军令到军政,从日常管理到后勤补给,还有很多。一支成熟可靠的军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郭宁能够取得这场胜利,靠的不止是个人的勇猛善战,更是这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
这支军队,很不寻常。
寻常的军队,哪有连续两日长途奔走再连续作战的韧劲?寻常的军队,哪有面对可怕的蒙古人,还在以少对多的情况下,主动挑战的胆量?
郭宁为了组建起这样的军队,一定耗费了巨大的精力。
靖安民非等闲之辈。他也是溃兵出身,也知道要训练强兵,方能在乱世中自保。但正因为试着做过,他才更加了解,要做到郭宁这程度,须得克服多少难题。
当日突袭胡沙虎所部的时候,郭宁还只是草莽间的豪杰。但现在的郭宁,已经成了手握强兵的有力人物,是能够带领军队打胜仗的将领。
他确实有资格站到更大的棋盘前头,而他所提出的这个计划,也确实是塘泊间的豪强们翻身的好机会。
但是,有些话,还是得说在前头。
靖安民思忖着,慢慢地道:
“六郎今日的战绩,超乎常人想象。若我靖安民在朝廷当权,只要不傻,一定拿着高官厚禄不要命地砸下来,务求六郎为我所用。然而,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插手朝廷中枢、控制皇帝是另一回事。”
说到这里,靖安民用怀疑的目光先看看杜时升,再转向郭宁:“大金疆域万里,拥兵百万,数十年来帝位传承,君臣体制完备,又有数百万的女真人为其天然的后盾。就算敌不过蒙古人,大金也是居天下之中的大国!六郎真以为,手里劫持了一个宗王,你就可以撬动朝廷的大局?”
郭宁轻笑了两声。
“我们为什么要急着撬动朝廷的大局?”
靖安民立即注意到了郭宁的用词,他心头一喜,随即又问道:“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稍稍向前俯身。
经历厮杀之后,他的神色很疲惫,每个动作都懒洋洋的,好像提不起精神。但靖安民一点也不敢轻视,连忙也俯身向前。
两人凑到近处,郭宁看着靖安民满脸郑重,忍不住又笑:“朝堂上的局势,进之先生应该已经对你说过了,无论有没有我们插手,中都城里的几方势力,都已经势同水火。既如此,我们先顺水推舟,混水摸鱼。其它的事,一件件地慢慢来,急个什么?”
靖安民放心了些,连忙点头。
但他骨子里也是桀骜大胆之人,随即又有些失望:“慢慢来?慢到什么程度?”
郭宁微笑:“此事非同小可,若只有你我二人参予,非得慢慢来不可。如果苗、张二位愿意相助,很多事就能快些。”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规矩(上)
靖安民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迟迟没有出面。
实在是郭宁话语中蕴含的蓝图过于宏大美好,靖安民半日里一直在思前想后,有些昏沉,竟没注意这一茬。
如今在塘泊中避难的豪强势力,除了郭宁,便以苗道润、张柔、靖安民三人为首。苗道润宽厚有威,张柔精明强干,善于抚接,靖安民是溃兵领袖,谙熟军务。三人携手进退,在涿、易、定三州的范围内,全然架空朝廷,俨然独立政权。
此前郭宁派了杜时升在塘泊内奔走,意图说动的目标也只是这三人。不止因为他需要依靠三人的实力与蒙古军对抗,也因为接下去的大事,眼光不足不行,胆量不足也不行。唯有这三人,才是实力、眼光和胆量兼备的有力人物,可堪与郭宁携手。
不过,当下的靖安民还只是控制一州的豪强,此番眼瞅着就要插手大金朝堂的博弈,难免思绪纷乱,一时失了计较。
他慌忙站起身来,皱眉道:“苗老哥和张柔两个,难道出了事?不成!不成!六郎,咱们得赶紧派人探查!”
郭宁却不急躁,只问道:“却不知,你们三位此番来援,事前是怎么安排兵力的?”
靖安民随口答道:“我率部居中,增援鸭儿寨;苗老哥在左翼,威胁鸡距泉的上游;张柔手中有支船队,遂在右翼湖泽,佯作包抄。三家各自出兵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