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谈成吉思汗会否责怪。此番四王子第一次独自领军,正是要杀敌赢取名声的时候,这一仗打得不好,四王子必定心中不快,日后发作起来,各个千户全都吃罪不起。
当下众人低声喝令,让人通知中军后头的奥鲁,让自家留在那里待命的堪战勇士也都集结。一方面做好填充前线的准备,另外也准备配合着四王子的下一步战术。
毕竟前阵在泥泞中狼狈至此,已经没有纠缠的必要。按照几名千户所想,想来四王子会允许稍稍后退,用诈败之法将这些可恶的敌人引出泥泞,然后以轻骑包抄后路,进而在正面重新施压,一口气碾碎他们。
然而拖雷迟迟没有发令,反而凝视着战场,看得聚精会神。
“女真人当中,还真有敢厮杀的勇士!”拖雷惊叹了两声,看了看身边的千户那颜塔里忽台,笑了起来:“也该有些勇士才对,是我想错了!”
塔里忽台年纪老迈,资历很深,他一直随侍在拖雷身侧,忽然觉得拖雷看自己的眼光古怪,连忙问道:“四王子,你在说什么?”
拖雷笑而不语。
原来他刚才想到的,乃是成吉思汗尚未统一蒙古诸部时的一桩旧事。
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战于阔亦田之野。札木合不敌溃逃,连带着支持他的许多部落也都失败。其中有个部落唤作泰赤乌部,一直与成吉思汗为敌,泰赤乌部的首领,便是此时拖雷身边的千户那颜塔里忽台。
塔里忽台与成吉思汗之间,是有敌对故事的。一直到现在,成吉思汗见到他,还常常半开玩笑地称他为“忽力金扎力海”,也就是自私又贪婪。
但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落,却始终没有被拆分吞并。皆因泰赤乌部的本部落里,出了一名出色人物唤作赤老温的,如今乃是大汗的第四怯薛长。而泰赤乌部的仆从部落别速惕部里头,也有个出色的人物,便是如今大汗最信重的勇士哲别。
小小的泰赤乌部落,规模只有一个千户,便能先后出现赤老温和哲别这样的人物;金国如此庞大,据说百姓有亿兆之多,土地有万里之广,其中涌现出一个敢打仗的将军,一支能厮杀的军队,也是理所当然……怎能轻视他们呢?
想到这里,拖雷忽又狐疑:“这样的强兵悍将,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人,是从泥塘里、石缝里钻出来的?”
“四王子?四王子?”塔里忽台在旁边叫了两声。
“啊?怎么?”
“有乞颜孛儿只斤氏的四王子观看厮杀,军队的士气特别振奋,但是……”塔里忽台兜马到了拖雷面前,对这位年轻的王子行礼:“但是,凶猛的猎犬不应该在泥塘里和旱獭厮杀,请允许我们继续吹号,催促前头的勇士们撤回来。”
拖雷稍稍沉吟,忽里塔台又道:“猎犬为主人捕猎,靠的不止是勇猛,还有耐心和聪明。而泥塘里的旱獭离开泥塘,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嗯,嗯,很好。”拖雷连连点头:“忽里塔台,你是有经验的猎手,我愿意听你的意见,那就吹号吧!”
于是号角响起;于是前方的蒙古战士不再纠缠,转而快步后退,摆出败逃的样子;于是预备展开伏击的蒙古生力军纷纷就位。
下个瞬间,拖雷和忽里塔台看着前头的景象,同时骂了一句。
就在蒙古战士们后退的同时,眼前这支金军也后退了,简直就像是事前约定好的那样!那些金人……他们适才的进攻有多么猛烈,此时退兵就有多么快,一进一退之间,竟然全不犹豫,全无滞涩!
第一百一十一章 援兵(上)
金军和蒙古军同时后退,宛如潮水两分。
两军瞬间恢复了最初的对峙局面。金军在东,蒙古军在西,当间隔着大片滩头草甸。
此时两队蒙古轻骑终于包抄到位,可金军已然回到最初的阵地,还将数十面车厢板四面立起,结成了一个小而坚固的军阵。
轻骑一旦靠近,必然又要重复适才遭重骑突击屠戮的局面。一时间,两翼统兵的千户那颜竟有些犹豫。
拖雷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身边的那可儿连忙用力吹响号角,索性让两翼稍退,只在远处策骑往复,作威胁的姿态。
随着两军各退,滩头草甸忽而显得空旷起来。数百上千人往来厮杀过了,在草地上踏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洼陷,到处土层翻起。
残肢断臂和断裂的刀枪散落战场,尸体横七竖八遍布泥泞。无主的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潭边缘,舔了舔主人逐渐冰冷的面庞,打一个响鼻,再舔一舔。
血腥气与潮湿的土气混在一起,在阳光下蒸腾向空中,气味愈来愈浓烈。还有伤者一时未死,一声声高高低低地哀号求助,引得不知哪里的乌鸦飞来,刺耳地叫着,久久盘旋。
死者的数量明摆着,拖雷和塔里忽台那颜,还有簇拥在他们身边的亲信们,全都不语。
而整个中军的气氛,也隐约有些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骑队边缘有个胡须花白的百夫长喃喃道:“这支金军,感觉有些金国强盛时的模样。”
“还好他们的骑兵不多,好像弓箭手也不怎么样。”
“可他们对地形熟悉啊,这鬼地方,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泥塘,一会儿又是看不到边的芦苇杆子……这一仗,不好打!”
普通的士卒们还有些跃跃欲试。尤其是那些新投入蒙古阵营的人,还没有享受到抢掠和屠杀带来的好处,所以格外地饥渴,而过去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更逼迫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赴战场,希望以此来改变自己悲苦的人生。
但那些从蒙古本部抽调出来的百夫长、牌子头、十夫长,乃至身披铠甲,手持精良武器的蒙古本族的拔都儿们,人人都神色凛然,眼神也变得愈发凶悍了。
这支金军不好对付!
如果继续打下去,很可能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要死不少人。
蒙古勇士从来不怕死,在成吉思汗的旗帜下,他们敢于踏过火海,踏过刀山,随时愿意抛弃自己的性命。但他们毕竟不是存心找死的疯子、傻子,打仗的目的终究还是赢,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肮脏泥泞的鬼地方。
而拖雷有些恼怒。
其实如果适才不吹号收兵,而是竭尽全力地与敌狠斗下去,拿出蒙古勇士该有的韧劲和胆量来,多半能赢的。
可是,包括塔里忽台在内的贵人们,大概习惯于女真人软弱的模样,都觉得胜利应当轻而易举,所以一旦战斗激烈的程度超乎想象,他们首先动摇了。
结果,搞什么诱敌之策……反而给敌人制造了轻松退走的机会!这一场,又吃大亏了!
而且这么多的折损,毫无意义,敌我双方的态势一如先前,还得从头再来。
而从头再来……看来只能打硬仗,拿人命堆?
偏偏对方占据了地利,有坚固的铠甲和武器,战斗意志看来也旺盛。更重要的是,敌将在指挥和战术运用方面,非常纯熟老练,而且果断异常,完全不同于那些愚蠢的女真贵人!
这样想来,至少父汗给予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一部分了。
父汗想知道这支女真精锐的底细,想知道他们是羊,是狐狸,还是狼。现在看来,他们绝不是羊,而是像狼一样凶狠,像狐狸一样狡诈的新敌人,和此前见过的女真人不一样!
正盘算着,塔里忽台问道:“四王子,这一仗还要打下去么?”
这老东西居然好意思问?
拖雷下意识地想要喝骂,骂声到了嘴边,又被他憋了回去:“你说呢?”
塔里忽台行了个礼:“但凭四王子决断。”
拖雷眯眼看了看塔里忽台垂下的头颅。他原本在犹豫,可这会儿,塔里忽台这种态度,反而促使他下了决心。
“还是要打!”拖雷冷冷地道:“只能喝稀粥的人,是重病将死的人;只敢捕捉黄羊的猎手,是差劲的猎手;而遇见可战的对手却犹豫不定,是失败的征兆!这一场若不拿下……以后再遇强敌,还有敢策马冲锋的人吗?”
拖雷拔出了镶嵌黄金的弯刀,高高举起:“传我的命令,所有的百夫长、千夫长,都要上阵,我也会亲自上阵!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看到敌军首领的脑袋。我要用他的脑袋,给真正的勇士斟酒喝!”
塔里忽台的额头出了汗,深深俯首。
拖雷心中冷笑。
这几年来,大蒙古国的千户数量翻了一倍还多。父汗为了尽快统合草原各部,一方面把许多大部落拆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一些敌对部落示以优容。
比如塔里忽台,就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优容的一个首领,虽说泰赤乌部落已经被拆分成五六份,可塔里忽台仍然是个有实权的千户。
问题是,塔里忽台平时还像个样子,今天明显就露出本性了。他只想跟着大汗的战旗吃肉,却不愿意为大汗流血!
怪不得父汗一边称赞他的狡诈,一边却又看不起他。怪不得赤老温、纳牙阿、哲别他们,都出自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落,却个个效忠于父汗,谁也没把旧主当回事。
因为草原上的强者,首先要勇敢善战。有了勇敢,才能谈得上其他!
父汗能有现在的地位和威势,那也是一次次搏命厮杀,一次次勇胜强敌的结果。别的不说,就在拖雷的记忆中,对塔塔尔部、对克烈部、对乃蛮部,哪一次打得不艰辛?有好几次,拖雷的叔父们都动摇了,部落里到处都有人在哭泣,只有父汗一人始终都在坚持!
很多战斗场合,双方比的就只是韧劲。打下去,韧劲强的一方最终总是能赢的,而随着一次次胜利的积累,将士们愈来愈有韧劲,胜利也就愈来愈容易到来!
眼下这一仗,一定得打,哪怕死伤惨重也要打下去。草原上每天都会有新的小崽子落地,死一些人怕什么?重要的是,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战无不胜的信念,绝不容动摇!
想到这里,拖雷又举了举手中的刀,正当他即将发布进攻命令的时候,原本负责战场右翼的千户那颜脱撒合带着一小队骑兵,从战场边缘绕了个大圈子回来。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指着战场以外:“四王子,金军的援兵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援兵(下)
千户那颜脱撒合,是克烈部的旧人。
十年前成吉思汗的势力骤起,与克烈部的首领王罕在折折运都山血战。双方恶战三昼夜之久才分出胜负,成吉思汗先败后胜,其帐下的著名勇士没于此战者,不下五十人。
草原上的战争,比外界想象的更加残酷;就在折折运都山战后不久,数以万计的克烈部俘虏都被当场屠杀了,还有许多人被当作了奴隶,打散分配到各部。只有极少量的部众保留下来,由王罕之弟札合敢不统领。
成吉思汗还不放心,遂纳其长女亦巴合,又将其次女唆鲁禾帖尼赐予拖雷为正妻。
兼并克烈部以后,成吉思汗统合了草原的大半,此后整编部众,设立了六十五个千户。
这六十五个千户里,属于迭儿列勤蒙古的有十九个千户,属于尼伦蒙古的有三十七个千户,而原本势力雄强的克烈部,只剩下三个千户,其中脱撒合的千户完全托庇于拖雷的羽翼之下,形同私属。
拖雷也深知,这个克烈部的千户里,充斥着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亡命之徒,凶残之人,故而特以严刑峻法治理,首要的,便是临阵怯战者杀,擅离部伍者杀!
眼下两军对峙,胜负未分,如同两个势均力敌的巨人正在角力,谁都不敢稍稍松懈。而左右两个千户的轻骑,便如拖雷压制住金军的两条臂膀,一点都疏忽不得。
怎么你这个千户那颜,竟然不管前头的战局,跑了回来?
金军有援兵又如何?就算有援兵,难道我们杀不尽么?就算有援兵,难道我们还怕了?
拖雷瞬间就按捺不住怒气,一鞭子甩出,狠狠抽在了脱撒合的面门。
这一下用力很大,脱撒合猝不及防,半边面庞皮开肉绽。鞭梢掠过他的眼角,把整块皮肤都撕裂。
脱撒合只觉眼珠子都要炸开,视线一片血红,不禁闷哼一声,痛得浑身抽搐。
但他深知厉害,不敢呼痛,立即翻身下马:“尊敬的四王子!蒙你的信任,把右翼的重担交给我,我一点都不敢疏忽!就在刚才,我部下的阿勒斤赤向我报告说,有数十艘大船,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女真人的战士,他们穿着铁甲,拿着长枪、大刀和弓箭,正从右侧的水泽深处出现,向我们这里前进!”
脱撒合猛地挺身,指着战场右侧,轻骑们贴近奔驰的那处芦荡:“就是那里!四王子,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里,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数十艘大船?站满了战士?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拖雷心念急转。
眼前这支敌军,真是好胆量,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要在塘泊湖沼间打一场胜仗来着!
拖雷凝视着战场对面那杆猎猎飘扬的红色军旗,只觉碍眼异常。
在拖雷身后,有几名蒙古战士正高举号角,吹得脸红耳赤。号角的音律变化里,代表了蒙古军编组进退的策略,方才各部正是按照号角声调动兵力,预备再度猛攻。
拖雷猛然举手,号角声立止。
塔里忽台连忙上前半步,待要劝说,拖雷斩钉截铁下令:“告诉各部的百夫长、千夫长,让拔都儿们都上前排!我的拔都儿也会冲在最前头!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里,我要冲垮眼前的敌人,让他们援兵看到满地的头颅!”
几名传令的战士连忙换了号角的节奏。又有人催马急奔,在各部将士中穿行着,抑扬顿挫地将拖雷的话语唱了出来。
蒙古军随即变动布阵,一队队的精兵强将越过前排的战奴和俘虏们,开始列成新的横队。
他们变幻队列的本领,源自于无数次草原上的围猎,简直如流水般顺畅自如。而猛攻的号令既下,整支军队腾腾杀气冲天,展开恶斗的杀意简直宛如实质,令人毛骨悚然。
拖雷张开双臂,由伴当们为自己着甲。
一套精良甲胄穿到一半,左翼忽然又传来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