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这两年里出入于南朝宋国,学会了汉人言语,也知道了不少汉人典故。在他看来,整个斡腹计划,便如螳螂捕蝉的汉人传说。
富庶的中原是蝉,长驱斡腹的蒙古军拖雷所部是螳螂。螳螂最大限度地摧毁中原的战争潜力,迫使周军主力长途回师,做那只捕杀螳螂的黄雀。至于成吉思汗所领的蒙古大军,自然就是坐等黄雀疲惫不堪,一击致命的猎人。
可谁能想到,中原的战争潜力现在就被激发出来了?
这些本该被屠杀如猪羊的汉人,竟然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他们自己就足够为自己复仇,使得拖雷所部陷入四面受敌的窘境,已经说不准谁是螳螂,谁是蝉。
或者说,当黄雀不必全神贯注于螳螂,螳螂和蝉的争斗,便已无关大局。黄雀和猎人之间的胜负,才能够决定蒙古人和汉人的未来。
与外人想象的不同,对这场胜负,拖雷本来并不太在乎。
他这几年里,始终被认为军事才能不足,故而地位怎也无法越过三个兄长。若要安心做个守灶的幼子,他的很多想法,又和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蒙古贵族多有冲突,几近离经叛道。所以他一直希望靠自己施政之才自立一番局面。这局面或者在西域,或者在中原,都行。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拖雷才一力推动了斡腹计划。他曾经好几次隐秘地盘算,成吉思汗和郭宁的会战会在什么情况下展开,有没有可能两方势力同时受到重创,而给拖雷和他的部下们留出自由舒张的空间。
可现在,拖雷不那么想了。
中原的仗必然会打成损失惨重的烂仗,他无比热切地期待成吉思汗的大军尽快扭转乾坤,拯救深陷难关的自己。
毕竟成吉思汗所在的地方,才是蒙古军真正的力量所在。扫平西域万里疆域之后,蒙古军的力量比从前强盛了太多太多。只要成吉思汗的大军来到,眼前的难关就不存在了。对此拖雷有十足的信心。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打烂了半个中原,郭宁的大军主力不可能不理会。他们一定会南下,大汗也随时会有动作……”他顿了顿,又道:“那才是关键!我们这里继续周旋,就算艰难些,只要那边赢了,都是值得的。”
周边的同伴们没人回答。
每个人都知道,拖雷只是想要鼓舞自己,并不需要旁人给出答案。身为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勇士,他们要做的,唯有不断与敌绞杀。
与此同时,开封北面,黄河以北的某地。
丘陵地带的气候比河南要冷些,冬季的雪野四望所及,几乎一片苍茫。少量的林木和屋舍被起伏不定的地形遮挡,而且都在大雪覆盖之下。
从凌晨开始,北风猛吹了几个时辰。风力越来越大,沿着西北面的山脉一路刮过来,发出呜呜的怪响。
山上的积雪被强风吹起,又纷纷扬扬洒落。以至于前方道路的痕迹若隐若现,全靠着一直往前绵延的马蹄印痕提示众人前进方向。
骑队本来聚集的避风处,积雪更是不断卷裹落下,堆得将近尺厚。就算屡遭前队奔马行经践踏,也没能把积雪之下的草皮和泥土翻出来。
这种气候下的行军,自然艰苦。队伍里的骑士们就算全都裹着皮裘,披着斗篷,也难免冻得半死。但骑士们不以为意,只在重新出发时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包括郭宁在内,每个人都是如此。
好在雪已经停了,风力也在急剧趋向和缓,数百名骑兵终于可以加速前行。
目的地就在前头,今天的行军路途比预料的略长些。骑士们都沉默不语,保存体力和热量。不少骑士一边牵马,一边从马鞍旁悬挂的皮带里取出干粮咀嚼。
郭宁倒是不饿,他正专心对付自己的马。
他所骑乘的马匹在半路换过两次,现在这匹乌骓马来自于相州马场。整个马场千里挑一出来的,自然高大神骏,却还没和主人培养出默契。
马嚼子被用力扯动以后,乌骓马觉得有点痛楚,于是发出恼怒的嘶鸣,举蹄蹦跳。郭宁毫不停顿地翻身上马,随即伸手往干粮袋里抓了把带有盐巴的豆料,让战马舔一舔,作为鼓励。
第一千零四十章 选择(中)
骑队走了没多远,前头斥候射出响箭。
本队行进速度不变,随着军官喝令,分出数十骑马蹄飞踏,向响箭指示的南方山地迎去。而骑队方才加速疾驰,便见到山间闪出一骑,看装束乃是周军信使。
向导在本队前头,一时不方便询问。这一片的山地不知道是什么河流的分水岭,颇为陡峻。两侧山崖绝壁相对,宛如刀削。中间的山路坡度不小,往来斗折的地方被积雪覆盖,远远眺望,还隐约发现有冰封的反光。
这样的道路必然危险,策骑在上一不当心,就会连人带马滑坠,摔得筋断骨折。好几名骑兵见此,同时喊道:“小心!勒马!”
却不曾想,那信使策马行于险峻山路,全然从容不迫。他有时抖缰绳催马,有时甩镫翻身,单手按着马鞍随马疾走,复又跳上马背,奔驰时快愈闪电,转向时轻巧如风。眼瞅着一溜烟地下了山,行动简直如星丸跳掷,没一点迟缓。
转眼功夫,信使自远及近,吹了声口哨示意,贴着骑队急掠过去了。
几名骑兵忍不住啧啧称赞,也有人满脸不服:“胡里改人的骑术确实可以,不过脑子不好使,当不得大用。”
自金国的章宗皇帝末年起,汉地的骑兵数量就急速缩减,朝廷通常征集北方各民族的乣军骑兵,倚之为精锐。蒙古攻金以后,北疆群牧监尽数易手,马匹更少,优秀的骑手就愈发难得。
这几年里,大周通过与东北内地的交流,不断重建牧场,培育良种,获取大批北地良马,才重新培养出了巨量精通骑术的军人。
这几名骑兵能够跟随郭宁,参与重要行动,个个都是周军里骑术出色的好手。但越是擅骑之人,便越是不得不承认,自家在军营里训练的成果,较之渔猎、游牧民族自幼锤炼的本能还是逊色些。
这种差距通常看不出来,唯有在策骑做出各种惊险动作的时候,他们就算能做,也做不到便如吃饭喝水般轻松的程度。
所以女真人的政权被推翻了,中原女真人数量持续减少,大周军队里女真人和各种异族的比例,反而比当年高些。从底层士卒做起,进而争取读书升职,然后把家人迁往汉地,从此做个尊贵的汉人,已经成了东北边地异族最常见的进身之阶。
只不过东北的女真人被拆分做了多个族群,所以光看军籍,倒显得胡里改人的数量异军突起。
好在胡里改人普遍性格敦朴,大多数还停留在基层将士的地位,并未引起将士们的剧烈反弹,顶多说几句酸话罢了。
此时信使疾驰,连过了几道检视身份的程序,奉上军报。
军报上说,河南战事仍在进行,诸多重要军镇仍在己方手中,开封左近,更是鏖战连场。河北驻军未得指令,不敢擅动。但先前在孟州、卫州、滑州等地接应到的败兵,都已经经过整编,遣回河南助阵。将士们士气高涨,誓要复仇。
“小人来时,孟州渡口已经集结了两批人马,四百艘渡船,军械粮秣足备,只消朝廷有令,随时渡河。”信使最后一板一眼地说道。
大金尚在的时候,蒙古人攻到某处,其它地方的军将要么畏敌如虎,躲在自家的军镇里瑟瑟发抖;要么热血冲头,冒失出兵援救,随即被蒙古人好整以暇地打成粉碎。
真正带过兵就知道,未经上级允许擅自调兵是极度危险的;往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坏事就坏在几个小人物的肆意妄为。郭宁更深知,同时拥有钢铁纪律和积极主动作风的军队自古以来只有一支,那得出现在七百多年以后了。
所以郭宁自起兵以来,一直坚持严格的军纪,绝不允许部下们凭着自家好恶肆意行事。此时与河南临近的各路军镇将帅们绝不惧怕战争,做好了十足的支援准备,却依然令行禁止,可见军队的建设很有成效。
郭宁带马到一处坡地,接过军报仔细看看。
他连日赶路,满面风霜,但举动并不急躁,反而显得气度沉凝。身旁众多参议军官也没一个人开口插话,最多彼此眼神交流下。
“孟州那边,收拢的百姓数量多么?安置妥了么?受伤的,都得到治疗了么?”
“蒙古兵锋未过荥阳,少量从郑州、河阴等地逃来的百姓都被安置在洛阳周边了,渡河逃亡孟州的不多,也没什么死伤。我来的时候,孟州防御使专门留了两艘渡船转运,足够了。”
“昨日听闻,有上千蒙古骑兵威逼汜水,打退了没有?”
“其实没有千骑,是三个百人队,两百骑不到。昨日晚间起,郭留守带领开封周边军民有大动作,仗打得天昏地暗,蒙古人都缩回去了。咱们现在加派了一营人马,在虎牢设卡驻扎,防止其再来骚扰;还有一队弟兄连夜赶往汜水,不知现在是否抵达。”
“河南府东南面各城呢?嵩州汝州一带如何?”
“风平浪静。”
郭宁点了点头,唤来文书起草命令:“河南府东南方向的戒备不能松懈;黄河两岸渡口须得严密控制,每日晚间,不能留渡船在南岸。至于军务,全听南京郭留守的吩咐,务必全力以赴,无须另外禀报。”
中原各地的战事如火如荼,郭宁一路赶回,一路接到的军报都是蒙古人横冲直撞,但郭宁的心反而定了。
由李霆镇守的京兆府各地,现已全军备战,稳如泰山。蒙古军显然是与宋人达成某种协议,才得以借道攻入中原;而且他们声势震天动地,却全然拿不下任何一处重要军镇,估计总数充其量万余,或者两万。
前几日李云从临安发来急报,说南朝宋国与北方邻居和睦的大政并未动摇,蒙古人的突袭,源于史弥远希望中原出点乱子,以便他乘机把抱有激进主张的政敌全都扔到边地军州,所以和蒙古人达成了借道的协议。
大家都明白,这位大宋权臣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否则也不会与大周结下如此复杂的政商关系。可身为一国宰相,做出的政治选择如此轻佻肆意,郭宁实在很难理解,李云的密扎里,汇总了几条暗线传来的情报,又让郭宁不得不信。
或许史弥远的脑子里从来就只有他一人的权位,他从前向金国屈膝是为了权位,后来与大周合作也是为了权位。与权位相比,国与国的争执乃至兵灾四起、生灵涂炭都算不了什么。便是天塌地陷,也不容动摇在他的丞相之位。
或许他觉得,既能制造出处置政敌的由头,又能通过小手段给大周添一点乱子,是个好主意呢。
奈何蒙古人的行动力强得超乎想象,史弥远本只想着容许小股蒙古骑兵过境,日后大周追究起来,也好推诿。结果蒙古铁骑无孔不入,两万铁骑沿着汉水平推,顺手打破了上百家宋人的寨子,造成无数死伤。
史弥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正对着雪片般问责的奏章焦头烂额。
那两万骑兵到了中原,自然兴风作浪。大周的兵力重心在北面,中原先前又有暗流,起初难免损兵折将。
但郭宁非常确信,只要熬过蒙古人一开场的猛烈袭击,郭仲元足能率部压制蒙古骑兵,如果运气好些,甚至能够一口将之鲸吞。
郭宁是从底层崛起的军人。不管旁人怎么吹嘘他、景仰他,将他视作天纵奇才的统帅,他自己明白,自己只是普通的军人,是当年挣扎在北疆死亡线上的无数士卒之一。
如果说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或许只在那场大梦带来的见识。
论勇敢顽强,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军人太多太多了;论坚忍不屈,他见识过的普通人也太多太多了。汉儿千千万万,其中有的是出色人物。
郭宁这个被时势所推,成为新朝皇帝的人,只需要打破过去上百年里重重环绕的枷锁。枷锁一去,汉人便自然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便如顶天立地的巨人已恢复元气,纵然浑身浴血,也足以翻掌碾碎小看他的敌人。
郭宁最初轻骑折返,是担忧中原战局。他这几日掌握的信息渐多,却还兼程赶路,为的是另一个方向的敌人。
所谓的敌人,包括了迟早会出现的蒙古军主力,还有一些曾经得到郭宁认可,选择为大周效力的人。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选择(下)
郭宁策马从高地下来,略微叱喝一声,乌骓马兴奋地腾踏加速。
上千匹战马首尾相继,急速奔走,仿佛一条黑龙在白色的山峡间蜿蜒。人和马呼出的热气,就像是围绕黑龙的云烟时而消失,时而出现。随着郭宁重新汇入行军队列,侍从高举起红旗。
旗帜在寒风中翻飞,就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侍卫亲军统领完颜陈和尚正从前队折返回来。一边沿途催促行动,一边叮嘱带队军官,说前头里许开外,骑队要穿过片冻硬实的沼泽。
沼泽地冻结之后,露在地面外头的芦苇杆子和灌木根系很容易绊住马蹄。此时到处都是茫茫落雪,这些障碍物被积雪掩盖了,骑兵们稍不注意,马蹄便被阻碍。正在奔跑中的战马失蹄,要么骑士落马受伤,要么马腿断折。
马匹伤了还有备用的从马,骑士伤了,这环境下可就难以安置。前队的行军速度因此减慢。具体负责指挥的完颜陈和尚连忙回赶,到处提醒将士们提高警惕,又带了几个在沼泽走过来回的机灵士卒,让他们充做临时向导。
一路传达回来,经过红旗所在。天色有点暗沉,入眼又苍茫一片,他起初没注意到郭宁,策马奔近了,直接与郭宁打了个照面,连忙招手示意。
郭宁也向他招了招手,完颜陈和尚便让部下继续通知,自家拨马转身,随着郭宁一同行进。
在女真人的旧将里头,他算是很得郭宁信任的一个。但他颇读史书,非草莽武人,故而并不因此骄矜,策马的时候很注意地保持着落后皇帝一个马头的距离。
“我曾听人说过一句唱词……那唱词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中原军民与蒙古人连日厮杀,必然死伤惨重,我心里着实忧切。可我又觉得,这样的锤炼很好。不止中原,我大周的军民都要有这种靠自己奋然搏战的劲头。也唯有亲自经历过烈火锤炼,才能排除杂质,得到精钢。”
“是。”
两人默然策马走了一阵,郭宁另外起了话头:
“这几日里,每日收到十几份军报,刚才又收到了河南府的。可见中原的战局出不了岔子,蒙古人的谋划,我也已经完全明白了。”
世上很多奇谋妙计看起来玄乎,其实不过是占着信息或资源的优势,才得以施展。
当年蒙古军初次南下,十万铁骑仿佛来无踪、去无影,次次都打在北疆防线最薄弱的软肋,靠的是大批投靠蒙古的奸细不断泄露情报,还有蒙古军长途跋涉的本事。
这两项,金国朝廷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手段对应,于是处处受制,仿佛自上至下都成了被成吉思汗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猪。
这一次却不同。蒙古军的斡腹行动固然凶狠大胆,可他们依靠的东西,大周同样掌握。
蒙古人能内通南朝宋国的权臣,大周也能;蒙古人拥有长驱数百上千里的骑兵,拥有在广大范围内多个战场发起行动的能力,大周也有。甚至蒙古人那套渗透收买的本事,大周一旦提高警惕,也很容易就能发现端倪。
此后只消稍加推断,便能顺藤摸瓜,推出蒙古人的通盘计划了。
蒙古军在北疆造成如此巨大的声势,显然不可能只为了让一支偏师冲进中原烧杀,他们的本部一定会身处某个地方,等待真正的目标。这个目标只可能是从北疆折返的周军主力,而为了截杀周军主力,他们又必须获得一条可供大军行动的通道。
这条通道在哪里?
郭宁轻笑两声:“你知道么?”
完颜陈和尚的面色变得沉重,慢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