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一巴掌拍在他头脑,怒骂:“铁匠给自家打造的甲胄好点,怎么了?你们正面对着敌人就行!”
这会儿是盛寒集结,大家出城之前,都披裹上了厚衣服,一来防寒,二来也能起到一点防御作用乃至止血。所以临时得到加强的基层军官们竟没注意到,这一队补充入来的新兵,全都是铁疙瘩。
看得出来,这甲胄是临时赶工的产物,不用甲片辍结,也没有彩绘装饰,就只两大块粗糙铁板用皮索前后相连,留出探头伸臂的窟窿,而把前胸后背整个儿地遮护住了。
单只一块铁板的话,样子就更丑陋,仿佛一个大乌龟壳……怪不得那些新兵将之掩在厚厚的袄子里,免得自家成了乌龟。但是,它有用啊!他和任何一名军官所着的精良甲胄一样,能挡住蒙古骑兵的斩击!
几名军官眼神交错,立刻想到,不妨把他们放到更关键的位置。
这固然有点不厚道,可战场上的兵卒本来也是消耗品,只需考虑消耗在哪里收益更大。
不过,蒙古人的大队正在急速接近,并没有给军官们调整部属的余裕,第二拨攻势已然发起,这次是大量箭矢为先导,如雨点般从空中落下来。将士们或者举盾,或者举披膊或护肘防御,持长枪的则稍稍俯首,用头盔的顶端来抵挡。军官们纷纷呼喝,勒令部属们回到原位,凝神接战。
论军队的装备水平,大周素来高于同侪,一方面源于完整继承了金国的武库和军工场所,另一方面也源于朝廷对此的巨资投入,正常情况下,周军的主力战兵人人披甲,而且都是精良的铁甲。
相对而言,北方三个招讨司承担的军事压力更重,所以披甲率要高于南方的三个统军司。在河南统军司方向,由于大量红袄军旧部的整编工作进行的不算迅速,所以武器装备的统一配给也没有铺开。
便如眼前这几个牌子头,有人穿着金军标准的片甲,有人则穿着早年从宋国缴获来的乌锤甲,而普通将士的穿着要更混乱些。蒙古军杀来之后,郭仲元紧急打开武库,发放武具甲胄。因为大量的装备要满足北方战事所需,已经调运出去,剩下的顾不上制式统一了。
若大周的实力仅止于此,军队的装备在战争中越打越少,而蒙古人依靠掳掠得到越来越多,双方的实力很快就会拉开差距。
好在开封已经不是原来的开封了。或者说,大周的许多城市,都已不仅是依托官署和富贵人家的消耗型城市,同时也是充斥工场的生产基地,开封也是如此。在据守不战的短短数日里,城里诸多工坊昼夜不休地开动,把城中日常储备的铁料化作各种武备。
不止甲胄,还有刀枪箭矢也制造了无数。若非本地缺乏硫磺,而从倭国买来的硫磺数量也有限,工坊甚至连火炮都想试着仿造一下。
在中军队列里,副将文僧达感慨地道:“咱们出城列阵,本来最担心的就是阵势未成,遭遇蒙古人的滋扰。结果十几门火炮齐轰,直接就把城下鞑子打崩了……火炮这东西,今后不止海上用得着,军队里也得常备才好……现在阵势已成,鞑子断然奈何不了我们!”
说到这里,见身边王青山猛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要说什么,文僧达不敢怠慢老前辈,连忙询问。
王青山叹道:“没什么,只是有点不习惯。数年前蒙古入寇,我们在数十万大军里千里挑一的勇士,都不敢与之正面放对。上千武人、上万百姓被几个蒙古骑兵驱赶追杀、宛如猪羊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他环顾左右,又叹道:“谁能想到,如今蒙古人竭力玩弄诈术,也不过赚得几天的威风。他们分散在各处的部队,已经被中原军民死死纠缠住,而我方聚集区区百姓,便有信心与其主力鏖战了!”
挟弓带矢立于郭仲元身后的郭禄大笑道:“蒙古人也是人,也有两个眼睛一张嘴,挨了刀剑也流血,只消我们自家把军队整治好了,哪有蒙古人肆意妄为的道理?就在今天,咱们宰了这些鞑子,为中原百姓们报仇!”
王青山轻轻点头。
他知道郭禄大说得对。自己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并无道理。出身在北疆的军官一般而言,确实对蒙古人心有余悸,毕竟他们在金国最虚弱的时候,身处金国的最底层,他们亲眼目睹了蒙古人带来的噩梦,见证了无数亲人死在铁蹄之下。
而其他地方出身的军人不害怕鞑子,郭禄大可能更讨厌党项人;鞑子对他来说,只是大周建立的垫脚石罢了。而且是那种一次次地被打败,又一次次地生事的,不知死活的垫脚石。
王青山觉得,那挺好的。
他并不明白,曾经可怕的蒙古军为何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也并不明白曾经孱弱的汉儿为什么一下子勇猛坚韧到了这样的程度,多想也是无益。这其中的道理,大周皇帝郭宁一定是明白的,毕竟眼前的大周,是他一手缔造而成。似乎在军校里读过书的年轻军官们也明白。可惜王青山老了,脑子已经跟不上这变化多端的时代,否则也不至于一度离开军队。
想不明白就不想,他抖擞精神,决定如郭禄大一般,把蒙古人当做普通的敌人然后,干脆利落地打一仗,消灭他们。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钢铁(下)
死士突阵不成,蒙古骑兵继续往来奔驰,仿佛鸟群分散聚合,穿行于两军阵前的开阔地。
偶尔有马匹中了冷箭踉跄,连人带马摔倒地上,翻腾着砸出弥漫的尘烟。但骑队绝不因此而扰乱,左近骑士们只稍稍拨动缰绳,就避过或跃过摔倒的同伴,流畅一如溪水淌过河道中的小块碎石。
奔驰的同时,骑士们施放出的箭雨永无休止。
数百上千支箭矢呼啸着撕裂空气,如急促的雨点坠入周军步卒队列。
一个个小方阵外围的刀盾手举起盾牌,遮挡自身的同时,也护住后面的同伴。落下的箭矢大多砸在盾牌上,发出密集的笃笃声。但他们举盾的动作参差不齐,不少箭矢穿过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落入士卒群中。
盾墙之下,随即发出连绵闷哼声。哪怕士卒们都有铁甲护体,也难免胳膊或者大腿中箭。
第一波箭雨刚过,第二波又到。因为骑队奔走时划了个弧线,这一波箭矢射来的方向与此前略有偏差。举盾的士卒经验不足,大都朝着原来的方向,所以箭矢造成的杀伤更多。
有个士卒举着盾牌的手臂被斜刺里射来箭矢穿透,血如泉涌。他死死咬着牙,想要高举盾牌不动,但手上筋脉受创,完全没了力气,眼看着整面盾牌滑落,在盾墙中暴露出了尺许长宽的空隙。
“我来!”在他身侧的牌子头大喊着,猛跨步过来扶住盾牌。
因为从旁抢上的缘故,人先到了,手臂发力却要慢一步,盾牌的复位更慢。
盾阵以外数十步,有个蒙古骑士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开弓放箭。此人绝对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这一箭力道很足,来势快如电闪。牌子头躲避不及,箭矢直贯面门而入,透颅而出。
他高大的身子晃了两下,轰然栽倒。
后头方铁匠惊呼一声,瞬间就明白,自家这位上司运气太差,已然没救了。他顾不得别的,立即上前抵住盾牌,不使继续下落。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两支箭矢从缺口飞入,将他的甲胄打出了两个凹陷。
他的一个徒弟大声咒骂着,端着把弩弓往外射了两箭。箭矢飞往烟尘里看不到了,也不知命中了什么。
方铁匠踢了徒弟一脚,让他闪开,然后把盾牌举回原处。盾墙的破口被堵住了,没有给蒙古人留下可供利用的破绽。
这一座座军阵里,有军人,也有吏员、书生、工匠、商贾、小贩。郭仲元纠合军队的时候,挺粗糙地把他们强行捏合在了一起。
他们中间有人倒下,有人呻吟,有人垂死痛呼,却没有人后退。
不知道是谁大吼着给自己壮胆,所有人都跟着怒吼起来。
吼声中,一座座紧密相连的军阵就如同咆哮的猛兽,时不时抖动浑身的钢筋铁骨,象征着无数人的意志和决心毫无畏惧。
一箭射死牌子头的蒙古骑兵略勒马,遗憾地看了两眼绵密盾墙,忽然生出了沮丧的情绪。随即他听到了后头召唤他们的号角……这一队人的包抄奔射依然失败,轮到另一队上来替补了。
骑士恨恨地拨马回头,后退数百步以后汇入大队。
往来奔驰射击,需要极高的马术和射术,同时也非常耗费精力。这骑士跑了数趟,把一个箭囊射空,这会儿满脸灰尘,汗水在脸上冲涮出一条条壕沟式的印痕。
他喊了几声,呼唤自己的同伴,发现整个十人队还在眼前的只有四个人,其余三个跑散了。
这倒没什么,骑兵往来如风,总能占据主动,并不担心周军忽然掩杀上来,打扰蒙古人的重整。所以骑士也不急着找人,只沉着脸下马,然后坐在地上,用随身的小刀割开肩膀的皮肉,把嵌在里头的箭簇剔出来。
每个蒙古人都是射箭的行家,同时也时治疗箭伤的行家。使用小刀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非常专注。
这箭簇是三棱的,射透了他的皮甲,带着底下的几缕丝绸深深入肉,比通常的扁平箭簇要难处理。他只能先切开上方的肌肉,然后再慢慢找到适合的角度,将之挑出来。
过程实在很痛,虽然这蒙古骑士一声不吭,额头青筋也跳了好几下。
他和他的部下们,这些年在西域河中等地无往不利,一场胜仗接着一场,然而杀入中原数日,眼看着敌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强,自家反倒是憋屈了起来。到如今,每个人都是面色阴沉;有人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又连声唤人送上饮水和食物,想要尽快恢复体力。
总算他们的坐骑都还精神。他们这次携带的都是最好的马,而且数量足够。穿行于宋国境内时,他们丢弃了一些疲惫不堪的,哪怕连续十日奔走作战,人累了,战马的状态还算好。
骑士休息了一阵,上马往后头走。他显然是很有名的勇士,沿途好几拨甲胄鲜明的那可儿都向他俯首行礼,并不阻拦。
他一直走到拖雷身前,厉声道:“四王子,对面的汉人大都是生手!军官们的指挥没问题,但底下人的反应很慢,漏洞非常多!”
“然后呢?你有什么好办法?”
骑士沉默了会儿,咬牙切齿地道:“大军全都压上去,逼迫他们慌乱,然后全力突袭他们的将领所在。斩掉猎物的头,四条腿就只能乱蹬了!”
拖雷重重点点头:“是个好办法!你下去休息,等我的命令!”
待那骑士转身走远,拖雷叹了口气,脸色变得煞白。
哪有什么好办法?
没人有办法!也没有好办法!
他们提出的,全都是死路一条的办法!
拖雷知道开封城里殊少正规军,因为此前注意力在北面的缘故,连武器装备也被抽调了很多。郭仲元纠合出的队伍其实是以少量军官为骨架组织起的平民,根本算不得强军。所以拖雷本希望部下们在最短时间内将之切分、摧毁,先解决最弱的一面之敌。
可他没想到,自己先后换了四支骑队上去,足足两千多精锐轮转,施以最高强度的压力,敌人的军阵却稳固依旧。他们或许不断暴露破绽,但却用高昂斗志和超乎想象的装备配给能力弥补了缺陷,导致己方始终抓不住漏洞,只能依靠高出一筹的战斗技巧零敲碎打。
零敲碎打本来没有问题,以蒙古人的韧劲,能够连续数日数夜地骚扰、缠斗,再强的军队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问题是,敌人不会给拖雷这样的余裕。
已经有十几名经验丰富的下属回来禀报,他们观察的结果大同小异,都觉得敌人缺乏训练,也没有及时应变的能力,但想要赢的话,非得全军压上去拼命。
全军压上本来也没有问题。依靠骑兵优势集中力量于一处,逐个击溃敌军多个方面,这是蒙古人最常用的套路。问题是,如果对着这样一支军队都得全军拼命,在其它几个方向虎视眈眈的敌人呢?他们很快就要形成合围的势头了!
怎么应付?
拖雷已经遣人探查清楚,另外几个方向的敌人,包括两个散而复聚的周军节镇主力,还有从宋国境内奔袭相助的红袄军精骑,更填充了数以万计、可能达到五万甚至十万的狂怒百姓。
中原的富庶,不下于南朝宋国;中原各地能用于战争的资源之丰富,也不下于南朝宋国。但中原汉人的凶猛,却胜过宋人十倍百倍。
当他们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巨量的人和资源随即不断重组、聚合,在短短数日里形成了规模超乎想象的钢铁浪潮。与钢铁浪潮席卷的威力相比,拖雷不得不承认,己方的力量太弱了。
拖雷忽然后悔,觉得自己分散部众到处杀掠,实在是个蠢主意。
不,或许整个斡腹计划也是蠢主意。
他始终对自己早年在山东的失败记忆犹新。那一次,他带着六个千人队猛攻郭宁据守的一座军堡,结果大军主力反遭铁浮图的压制,而郭宁本人亲领精骑,在短短一瞬间就粉碎了拖雷的本部,俘虏了拖雷本人。
这等惨痛的回忆,拖雷一点也不想再重复。
所以在这次斡腹计划之前,拖雷力主由自己带兵杀入中原。这样,他的父亲和兄长们,将会直接与郭宁鏖战。而拖雷似危实安,可以从容击破中原孱弱之众,继而吞噬利益以增强自身实力。
他现在确认,这个想法完全失败。
因为蒙古军对着中原各地的汉人军民,竟然没有办法,竟然渐渐失去优势,竟然成了钢铁浪潮合围下的蝼蚁!
“你们说,大汗所部的主力,现在到了哪里?”拖雷涩声问道:“我们忙了十天,他们总不能不管我们吧?”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选择(上)
如果有人能从高空眺望地面,可见开封周围至少两百里方圆的广大范围内,到处都是烽烟。
这情形已经维持了好几天了。
起初是拖雷所部分作数十上百组,披坚执锐到处抢掠杀人,三五天的时间里,连续摧毁了不下百座军堡、村镇,屠杀了上万人。
随后,则是中原各地军民奋起反击,顶着十倍甚至更高的伤亡比例,与蒙古军展开厮杀。到最近两天,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数十场战斗在爆发,数百人的残肢断臂到处坠落,热血浸润了被严寒冻结的土壤。
也克蒙古兀鲁思崛起以来,其军队所向之威,就像是草原上能够带来死亡的风暴和雷电。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和畜群,在天威之下犹如蝼蚁,全然无法抵抗。
随着风暴席卷更广阔天地,许多蒙古人里的有识之士也渐渐了解,人类是可以抵抗风暴的。城镇、村落、堡垒、关隘等人类建造的东西,一方面代表了蒙古人觊觎的财富,另一方面又能抵消,乃至压制雷暴的威力。
这种抵消和压制,在蒙古军西征的时候就能发现端倪。然而西域诸国的规模毕竟有限,纵有几个大城,总体上地广人稀。蒙古军凭借骑兵之利,昼夜疾行上百里,仍可欲战则战,欲走则走,不受任何限制。
中原之富庶,却远远超过西域,人烟密集的程度也远远超过西域。而且,崭新的汉人王朝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北方汉人摆脱异族近百年统治之后的心气高涨,同样远远超过西域诸国的歪瓜裂枣。
当那么多的城镇、村落、堡垒和关隘里的人全都在竭力抵抗,当千千万万人的冲天怒火聚集成了覆压数百里的火海,蒙古军本身,反而在火海中挣扎。
哪怕蒙古骑士在每一次战斗中都能杀死十倍的汉人,可中原的汉人数量何止是蒙古人的百倍?这损失,汉人承受的起。而且汉人中的勇士和死士,就像割不尽的野草那样,不断地冒出来。
哪怕拖雷所部在每一次战斗中至多损失数人,可没日没夜的伏击、截杀、包围、堵截,依然使蒙古人大量被杀。
他们前几日铁蹄踏过之地,到处层叠着燃烧的建筑和满地的尸体,如今又铺上新的一层,里头充斥着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士。
在这种情况下,拖雷所部在开封的战斗,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就算拖雷无视四周的重重威胁,而打赢了出城挑战的开封守军,也改变不了他和他的军队依然深陷罗网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