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的军阵在前进过程中变得严密,脚步声变得越来越齐整,像是滚雷轰鸣不休。
他们并不顾忌蒙古人穿插游斗的战术,因为他们非常确信,整个中原处处皆如沸腾的岩浆。蒙古式的杀戮造成了这样的局面,结果就是,蒙古军自己造就了束缚自己的天罗地网,无论到了哪里,都会被岩浆烫得皮焦肉烂。
他们也不在乎蒙古军的骑兵冲击。因为局势明摆着,现在多方受敌的是蒙古人,而非汉人。蒙古人根本不可能倾尽全力对抗南面的大军。而这支军队的规模又太庞大了,一旦短时间解决不了,蒙古人恐怕就得指望长生天出面帮忙。
来啊,来啊!
许多将士们咬牙切齿。他们等着蒙古军来。他们相信蒙古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周军预设的节奏来攻打,然后陷入泥潭。
“别上当。”
拖雷厉声喝止了身边好几命跃跃欲试的拔都儿:“我们先干掉后面那一拨。”
己方的主动权丧失得太快,而敌人又忽然聚集得太多。眼前的局势,有太多让人难以索解的地方。但拖雷不会犹豫,他不会耗费时间精力,去试图解决无解的难题。他只知道,在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如敌人所愿。
所以拖雷立刻决定,首先击破开封城里持续涌出的军队。
这支军队从开封城的几座城门里同时往外涌,同时城墙上还不断施放着砰砰巨响的武器,不断给蒙古军放血。拖雷明白,过去十天里,开封守军始终龟缩不动,是在做准备。现在守军出击,显然自认为准备完成了,可以和友军一起,投入到对蒙古军的决战里。
对此,蒙古人自然感觉不痛快。
多年征战的经验,使他们知道任何武器都有射程的限制,只要远离城墙,就不会再受到火药武器的袭击。于是他们后退再后退,坐视着开封城的守军一队队出城。
好在机会也在其中。
城墙是守军的依仗,也是阻碍。当守军主动离开乌龟壳,把脖颈子伸到老长的时候,正好挥刀。
拖雷伸出手,对着逐渐成型的军阵比划了一个横切的动作:“别管其余各部。先试一试郭仲元的本事,你们吃掉最前头这块,然后立即回来。”
对这位大周的南京留守,拖雷不敢有任何轻视。此时派出袭击的,是从两个精锐千人队里抽调出的五百骑兵,个个都是十里挑一的好手。
这些蒙古骑兵们十几年来征战不休,对任何敌人都抱着藐视的心态,而且凶悍而性子一上来,根本就无惧生死。
五百名骑兵分成左右两路,一路从正面掩袭,另一路则稍稍拖后,依靠前队激起的烟尘往斜侧飞驰而出。在此起彼伏的哨声中,骑兵们扩张开队伍就像被风吹散的乌云,向目标罩去。
拖雷的主力再落后一些。他希望前队五百骑能歼灭敌军的一部,至少也挫动敌军阵脚。然后他就可以根据敌军的动向找到薄弱点,用大量骑兵针对这个薄弱点进行佯攻、迂回、包抄,最后突破并摧毁。
在整个中原的广大尺度上,蒙古军各部遭到牵制,难以大进大退地自如行动。但在单一的战场,骑兵的速度优势依然在,面对主力被抽调之后,剩余以步卒和新兵为主的开封守军,分割包围,分头歼灭是最好的办法。
大量的马蹄践踏土地,发出的轰响压倒了汉人军队的脚步声。马蹄声中,蒙古骑士纵声嚎叫。这种嚎叫像野兽一样,却不代表失去理智。在战场上,蒙古勇士能够在狂暴和冷静之间找到最好的平衡,最狂暴地屠杀敌人,最冷静地让自己活下来。
“好家伙……咱们都猜错了!”郭禄大咽了口唾沫:“蒙古人不去捏软柿子,反而来啃硬骨头?他们还挺横的!”
作为加入大周军队体系不久的勇士,郭禄大还没有褪去自己张扬勇力的习惯,喜欢靠身体、铠甲,还有手工的弓刀来说话。
但他这会儿站在指挥位置上,没办法再靠前了。
他的身前是一排排的长枪手,已经开始准备斜举长枪。这些十天前还是普通百姓的汉子,在十天低烈度的守城战里学会了很多东西。
郭仲元比燕宁更擅长捏合部队。他在开封城里纠合人力的条件,也比兵荒马乱的城外要完备。所以,有经验的士卒已经填充到了部伍的每一个节点,弥补了他们缺乏作战经验的弱点。哪怕敌骑来得再快,将士们也能清晰地判断敌人飞驰的轨迹和速度,确定自己该做什么。
郭仲元向来不以勇猛著称,但他的部下一定是最为训练有素的。各兵种的协同,进攻的序列,防守的阵型,应对骑兵的策略……外人很难想象,郭仲元的本部将士们要经过多少训练才能合格,有些训练甚至超过了军校的标准。
在中原富庶之地服役,丰厚的日常待遇,分田分地,乃至某些商行的分红,这些东西可不是白来的……此前将士们都这么激励自己。
在经过十天的整顿以后,普通士卒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挺适合带队做个牌子头。基层军官也发现,好像人均官升一级不是梦,大家还挺得心应手。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钢铁(上)
“莫慌,莫慌!”
队列中一名牌子头喊道:“谁乱动,谁就死!和大家站在一处,稳住了!”
这名牌子头,便是前几日紧急提拔的。能得提拔,在士卒里头必然属于才干出色,被上司看好的那一批。他原本的部下接连折损,今天早上终于得到补充,补充进来的八个人,有老有少,据说都见过血。
见过血就已经很不错了,对一个新进提拔的军官而言,还能指望什么?奈何给他的时间太紧张,他刚把部下的面孔认全了,就要出城作战。
这等积年的老卒身上,或多或少带了点长期厮杀造成的毛病,习惯于怒吼、挥刀、搏杀,却不太擅长与人沟通交流。直到蒙古骑兵接近,他才想到,自己还有几条沙场秘诀没教给部下们,这会儿却来不及了,只能喊着让人别动,把其他的交给天意。
部下们究竟能不能严格按照他的命令去做,其实他也没有把握。
他知道,在队列中站稳,看起来是最简单的要求,其实却并不容易做到,尤其在步卒对抗骑兵的时候。
此时步卒必然采取密集的队列,偏偏队列越是密集,就越显得己方人少,威势与队列松散,马助人势、风助军威的骑兵队伍仿佛有天壤之别。而且随着时间推移,骑队越近就越是威势骇人。普通人在这种时候,只会想到自己立刻要死,很难保持冷静,就算这些普通人在守城作战时见过血,也是一样。
果然,他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身边一个年轻人脸色煞白,面颊有冷汗涔涔流淌,下巴也出现了明显的颤动。若非敌骑马蹄踏地之声如雷贯耳,他很可能听到年轻人上下两排牙齿剧烈磕碰的声响。
牌子头顾不得多想,抬起连鞘的长刀,就准备劈头盖脸的打下去。他手上用足了力气,因为被自家上司打到头破血流,总比成为扰乱队列的胆小鬼,死在执法队的大刀之下好。
长刀刚举起来,身边又有人自言自语。
语气很悠闲,嗓门粗砺且响:“鞑子的骑队有点乱啊。”
“前头两队的跑动路线也有问题,他们是想射一轮箭矢,还是想直接冲?”
“要放箭就得斜走,这会儿拨马已经慢了点;要直接冲的话……当先的不是重骑兵啊?这不是找死吗?”
在牌子头看来,敌骑的行动并无疏漏。骑兵作战最关键的是行动快速果断,至于具体的时间节点或者战术选择,还在其次。不过,身边这人讲得如此确定,分析又很专业,委实不可小觑。
不会水的人一旦落水,就算抓住一根稻草也觉得能救命,何况第一次在战场面对强敌的普通人。更不消说讲话的人信心十足,好像前面的蒙古骑兵当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几名士卒本来紧张到了没法正常呼吸,这会儿顿时发出了粗重的喘气声。
牌子头哈哈笑了两声。他这才记起,早上这些人被分拨到此时,上头的都尉特意介绍过说话之人,并私下提示要格外尊重。
那人姓方,年过半百,体格倒还壮健,胳臂和肩膀都硬得像石头,身上裹了件厚厚的羊皮大袄。他是开封城里一处铁匠工坊的大匠,有工坊股份的那种。因他早年在山东就随军行动,认识许多定海军的军官,亲眼见证过从山东到河北的数十场战争,所以工坊承接好些军队的订单,赚得厉害。
又因为他和军队关系密切,前后输送了好几个徒弟到军队里,有当兵的,有当随军匠人的。据说他最早的四个徒弟从军后战死了三个,后来陆续收了十几个新的学徒,又有半数从军。
所以他那铁匠工坊里,有朝廷大人物手写牌匾以示慰勉。这会儿跟他从军的几个,也都是工场里的徒子徒孙。
当时牌子头没把这当回事,只觉得自家队伍里多了个需要照顾的特殊人物,有些头痛。却不曾想,这方铁匠见识很广,胆子也大,此刻发挥的作用很关键!
就在敌骑不断接近的时候,方铁匠还说个不停:“嘿!看,看清楚,前头那几个,手里拿着软弓!他们不敢直冲过来的!软弓也没什么威力,射兔子就算了,想来射我们,未免异想天开!”
牌子头听着言语,眯眼去看。
双方距离还不算近,视线又被军队出城激起的烟尘阻挡,怎也看不清软弓硬弓。就算凑近了看,蒙古人使用的武器来源复杂,也很难一下子确定某种弓的力道吧……这方铁匠开头几句挺有道理,这几句完全是胡扯!
不过,眼下他不会纠结话语对错,无论对错,管用就行。
在方铁匠的话语声中,他的几个徒弟连连点头,先前紧张的几个士卒好像放松了点。本来可能脑袋挨揍的小子,两手捏着枪杆,还很用力,但明显地身子不发抖,站稳了。
看来说说话还真管用。
牌子头把举起来的刀鞘放下,侧身过去小声问道:“果然是软弓么?”
方铁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压低嗓子回答:“瞎猜的。打了四十年的铁,眼睛被灼坏了,五十步外,什么都看不清。”
原来每一句都是胡扯。
牌子头来不及多说什么,蒙古骑兵已然迫近。马蹄轰鸣声中,十余骑忽然加速,直冲到了队列前方。将士们仿佛能看清马匹翕动的鼻孔和飞舞的罩眼蒙布,看清马背上蒙古人血红的眼睛!
“不准动!不准动!前排继续蹲着!”
包括牌子头、方铁匠在内,至少数十名基层军官同时大喊。
马匹长距离奔驰之后,还能骤然加速,说明马匹的负担很轻,骑士多半无甲,甚至连副手武器也无。十余人又太少,绝非正常冲阵的套路。
这十几骑,十有八九是蒙古军中的战奴或罪人,被临阵充做引起本方注意的诱饵。己方若将之一回事,那上弦的箭矢就要飞出,接下来没法对后继敌人形成压制;而原本严整的队列也很可能出现错乱,导致大队蒙古骑兵有机可乘。
大军交战,讲究定力,千钧之弩更不能为鼷鼠发机。所以,军阵的指挥者根本无视诱饵。
蒙古人撞入哪里,哪里硬扛过去就行!
十几名蒙古骑兵并非鱼贯冲阵,他们散开的阵面对骑兵而言很窄,但已经覆盖了至少五个十人队的正面。任何一支十人队要应付的,顶多两三骑罢了。
“两条小狗崽子,没什么可怕的!别动!”牌子头继续呐喊。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一名部下士卒的惨叫。
他握持的长枪或许刺中了敌人,或许没有,巨大的冲击力随即将枪杆完全迸断。下个瞬间,全速奔驰的马匹撞上了他的胸口,使他整个人高高飞起。
身在空中,他两眼圆睁地盯着撞击自己的蒙古骑兵,先看到一人一马的身影,才坠落地面,感觉到剧痛。
他栽倒在地上,两眼看着天空,等待宁静来临。可天空显得异常拥挤。撞倒他的蒙古骑兵不知为何,竟没能继续冲撞队列。马匹也暴躁异常地打着转,马蹄好几次贴着他的脸踏过来踏过去。
原来就在他倒地的同时,站在第二列的一条汉子忽然弃了手中长枪,掏出一把精铁打造的鹤嘴锄猛扑过来,狠狠凿击战马的脖颈。
马匹吃痛,上半身猛然抬起,前蹄乱蹬,立刻把手持鹤嘴锄的汉子蹬飞。但这个动作反而扩大了脖颈的伤口,使得鲜血像喷泉般,往外涌出一尺多,再哗哗洒落地面。
这时方铁匠怒吼一声,也冲了上去。见他动作,另外四五名士卒齐声发喊,全都猛扑。
牌子头倒真没想到,自家这几个新部下在关键时刻如此可靠……只可惜缺了点搏杀的技巧,竟然就这么傻愣愣地迎向蒙古人的弯刀?
蒙古人的战奴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们在成为战奴之前,多是部落里极其桀骜的勇士,待到自知必死,要为家人赎罪,往往双手分持弯刀劈砍杀敌,如癫似狂,能以一敌十。
这下,铁匠等人必然要死伤惨重了!
牌子头心中一急,左手高举盾牌,跃步向前。与预料中的相同,左臂立刻传来剧烈震动,是蒙古骑士连续挥刀劈砍在他的盾牌上。自上而下的冲击力太大,他知道自己握不住盾牌,于是顺势松了手,俯身挺刀,刺向战马。
这个动作非常冒险。如果蒙古人视线不被盾牌遮挡,只消顺势一个下劈,便能将牌子头斫为两段。
但要命的下劈并未发生。当牌子头满身满脸浇了马血,略往后退避的瞬间,那蒙古人的胸口已然被扎了硕大的血洞,肚腹和大腿也中了好几下狠的。这些伤势立即夺去了他的行动能力,使他惨叫着落马。
牌子头跃了过去,压住那蒙古人的胸口,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确信这敌人死透了,他才抬头四望。视线所及,方才扑上前的几个士卒人人面带余悸,却一个都没死。
再定神看,数人身上衣袍碎裂,明明都中了刀,怎么还能活蹦乱跳?
方铁匠见他目光狐疑,咧着嘴敲了敲自家胸口。拳头落处,铛铛作响,像是敲打在极厚的整块铁板上。
“我们做铁匠的上阵,哪有不给自家准备点好东西的道理?不止我们,这一批填充到军队里的汉子,人人都有铁甲。六百多套!样子虽难看些,都用了足斤足两的精铁,寻常刀剑难伤!”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钢铁(中)
“六百多套铁甲?人人都有?”好几名军官吃了一惊。
“都有!都有!”一名胸口中刀的年轻士卒吐了口血沫,掀起袍子看看。
在他的袍子底下,铁板遭利刃猛斫,砍出了一条深深痕迹,却没有裂开。方才那蒙古战奴用足力气挥刀,本拟一刀将他斩杀的,结果不仅未能得手,反震的力道还把弯刀高高弹起,给了其他数人扑上去拼命的机会。
“有这样的甲胄,我死不成的!”士卒嘿嘿傻笑几声,大约是被险死还生的经历冲击到了,压根语无伦次。
有个邻队的牌子头往这里迈了一步,想起列阵的规矩不敢再走,只得伸长了脖颈,视线往方铁匠和他几个徒弟身上来回乱扫。他们身着的毡袍撕裂了,果然都露出了甲胄的寒光。
人人着甲,就等于人人多了条命。怪不得这群新兵如此胆大,也如此容易被激励呢,怪不得他们在敌军接近时稍稍惊骇,随即就敢和蒙古人对抗!
“你们呢?”那牌子头回头喝问:“也有甲胄吗?”
“有!”好几个士卒扯开袍服,给他看底下的甲片。只有一人满脸不忿地道:“那几个铁匠都有全身甲胄,我们才得了一片,防得了正面,防不了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