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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_分节阅读_第558节
小说作者:蟹的心   小说类别:历史军事   内容大小:2.78 MB   上传时间:2025-03-19 19:05:39

  一边咀嚼着,他一边不经意地答道:“国君怎么样,我倒不在乎。我来这里,又不靠着那小屁孩子国王。大相国寺那边的义旋老和尚,是贵国妙莲寺主持海圆禅师的师兄。义旋和尚已经先一步到了开城,做我办事收钱的中人……这贪财和尚,就因为走这一趟,两千贯的好处里,他要分走两百!”

  高丽国现任的国君王晊已经三十岁了,虽说是个傀儡,尹昌称他作小屁孩子,未免不恭。

  但崔俊文听了,顿时变得更放松些。

  当尹昌絮絮叨叨说他此行不易,两千贯纯是辛苦钱的时候,他还殷勤安慰,连称按照惯例,会有其它赏赐,再加上赌胜负搏戏的坐庄收入,怎也不止两千贯。

  听了崔俊文的话,尹昌的兴趣一下子上来了:

  “真的?贵国那些高门大户,也有如此手面?咳咳,崔将军,不是我看不起你们高丽人。你们这几年,又是卖瓷器又是卖人参貂皮,手头是有钱的!可我来这一趟,花销真不少。一会儿带你看看,为了防止马球大赛上死人太多,光是专门从宋国聘请的名医就有十几个。他们单走一程,我也得给出几十贯呢!”

  岂止那些医生?你带来的账房、伙计等等,倒有多一半都是从宋国聘请的。还特意训练过了,让我们误以为彼辈都是跟随你许久的旧部。为了在我高丽国撑起前任留守的脸面,赚到这笔钱……你这落魄老儿也是煞费苦心啊!

  想到这里,崔俊文有点蔑视。但他随即想到,他自己奔走在崔忠献门下,不也一样是伴君如伴虎?不也一样是今日不知明日事么?崔相这几年的多疑和暴怒,不也一样令人难以忍受么?

  这个发现,让他油然心有戚戚,觉得与尹昌之间生出了一点真诚和理解。

  过了小半个时辰,尹昌酒足饭饱告辞,带着几个护卫慢吞吞地回港口去。

  部下从崔俊文身后闪出,问道:“要继续盯着么?”

  崔俊文嗤笑一声:“现在是什么时候?值得注意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心里有鬼的,我们哪来这么多眼睛!谁爱盯着他们,就去盯着,一直盯到他们进了开城,然后接着去看马球好啦!”

第九百五十二章 注视(中)

  随着船只陆续靠岸,原本开阔的栈桥慢慢变得拥挤。高丽人甚是客气,让栈桥尽头几艘小船赶紧挪开腾出地方。结果船只交汇的时候,在水道上彼此磕碰,好几名船员落水,又是一阵闹腾。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概都会变成大嗓门。这会儿每艘船上的船头都在厉声吆喝,搭船的商贾也纷纷下船,逮着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员喝问,又有高丽本地的掮客、向导之流簇拥着询问可要什么服务。

  各种各样的口音混杂在一起,让陈自新和几名医生们觉得头晕。

  一行人稍稍加快脚步,沿着栈道往陆地走,半路上还差点撞上一班光着膀子七歪八倒乱走的力伕。两边交错而过的时候,陈自新只觉得臭烘烘的酒气扑面而来,显然这帮人已经醉得醺醺陶陶。

  大白天干活的时候这种模样,实在有点碍眼,陈自新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上司出来管束。结果栈道上好些身穿团领衫的高丽吏员全程袖手,只在一旁干看着。

  丁郎中见陈自新时不时回头,伸手拉了他一下:“别管他们,那都是东北内地来的生女真,野的很。”

  “啊?女真人?”

  陈自新吓了一跳。

  作为宋人,陈自新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从小都听过靖康年间的惨事,晓得女真人是何等凶残可怕。但他此番北来,还真没见过传说中那种粗野凶蛮的女真人,沿途所接触到的女真人大都汉化很深。

  比如往海州苍梧山输送饮食的某位船厂吏员,陈自新曾与他对答。分明此君温文尔雅,谈吐中偶尔引经据典,似一位汉家书生。一通名姓,原来姓温迪罕。

  丁郎中说,这是因为桀骜不驯的女真人已经被大周翻来覆去痛杀了几回,剩下的都是老实孩子。便如那位姓温迪罕的,下一代便多半只姓一个“温”字,与汉儿无异了。

  这会儿眼前这群,粗蛮倒是很粗蛮,还有几个是黄头发绿眼睛,长得宛如鬼怪。可似乎……

  陈自新忍不住又回头看看。大宋与金国的战争就在十数年前爆发过,他对北方的野蛮人天然地带着恐惧,不过看到他们一边走,一边举着酒壶猛灌几口,然后高声歌唱的模样,他不禁摇了摇头,实在没法将他们与传说中可怖的形象吻合起来。

  那群生女真又走了一段,将将到栈桥尽头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劲装打扮的护卫。那护卫厉声怒骂,抬脚把彻底喝醉的一人踢翻在地,又喝令旁人用木桶舀了河水,劈头盖脸地往生女真人脑袋上泼浇,直到他们清醒过来,点头哈腰不止。

  丁郎中解释道:“在码头上的这批人,得钱不少的,但严禁饮酒。天晓得搬运时损坏一箱货品,要赔多少?”

  “那这些人还……”

  “生女真人野性未蜕,把喝酒吃肉看得比钱财和前途还重,偏他们干活儿又真下死力气。海商们去过辽东的,都愿意聘一批。往海上多走几趟远途,喝酒喝到不能自控的醉猫就自家淹死在海里了。活下来的大都老实,偶尔发一两次酒疯,挨一顿教训就好!”

  丁郎中随口解释几句,又催促陈自新:“走吧,走吧,码头尽处两里开外有个酒肆,船员们早先夸赞过。咱们去坐会儿。”

  陈自新还是没法把那些低头挨骂的码头力伕和女真人联系到一起,毕竟这也太颠覆一贯以来的认知了。他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古怪的感觉

  陈自新有点犹豫。他摸了摸手里一本小册子,道:“方才尹大老爷的下属发了簿册,要我们抵达开城前看熟呢!你我稍许走一走,还是回船上吧?”

  那本簿册,是船队靠岸以后刚下发的。直到拿了簿册,众人才晓得尹昌这么大动干戈地聚集人手,就只是为了去开城办一个什么马球大赛。

  此前众人对去往高丽的目的多有猜测,普遍认为己方这么多人集中训练得煞有介事,又是好几艘大船的人一齐抵达,必定要做大生意。至不济,也得拿下礼成港的某个大商行。谁能想到,结果就这?

  这不就是个经营瓦舍勾栏的班子么?

  大周的官员们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前脚丢官罢职,后脚就干这个?

  这怎么拿的上台面?

  就算生意做到了高丽,还是拿不上台面啊!

  队伍里那么多识文断字的,大都颇有实务经验,否则也没有应募来北方挣钱的胆量。要说簿册上写的这些应办该办的流程事项,也不算很不难,众人哪怕没亲眼见识过开封的班子,也接触过宋国的勾栏,许多事务大差不差,很容易上手。

  但他们哪怕在宋国过得再不如意,也依旧看不起走江湖卖艺的,这会儿难免有些怨言。

  有人捶胸顿足,说此番如白染皂,死后见不得祖宗了也。也有许多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尹老爷先前不说,非得到了高丽才开诚布公……这是怕我们推却,存心骗我们上贼船呢。

  抱怨是这么抱怨,闹腾了一阵,差不多对得起读书人身份了,日子还得过。

  大家至少明白,那位尹昌老爷虽说是个失了势的人物,但在大周仍有人脉,身边仍有凶悍手下。他是真把那马球大赛当回事的,谁要是坏事……他捏死几个不听话的南朝书生,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

  众人又盘算,高丽国的事情,怎也传不到大宋,而且尹老爷答应的赏赐真不少。大家伙儿且操持一趟,拿足了钱财就尽快抽身,只要自己不多嘴,并没别人知道。

  这样想着,众人才平复下心情,陆陆续续下船活动活动筋骨,准备接下来打起精神熟悉流程。

  医生们都是读书人,而且医者不能自医,体格普遍寻常。海路一程,人人伤神,想到接着再走几十里就到开城,大家要在高丽国的许多大酋眼皮底下干活,很多人不敢怠慢,活动范围大都不离栈桥左近。

  唯独丁郎中精神焕发。

  他年纪不轻了,在海州时体弱经不得训练,但居然不晕船。十余日海程下来唯独他浑若无事,天天都道闷得发慌,这会儿非得拖着同伴们,去码头后面的港区逛逛,见识见识异国风物。

  众人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勉强跟随。一行人到了酒肆,喝了几杯。

  酒肆位于礼成港的外围,距离富商云集的碧澜亭挺远,显然是码头上的普通人云集之地。建筑格局和汉地全无不同。

  酒肆里人很多,有小商贩,有船员,也有穿着圆领袍的高丽国小吏,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买些薄酒,叫老板整治几个小菜、果子,谈说些奇闻、琐事,慢悠悠地消磨时间。

  气氛挺轻松,入耳的话语声也大都是汉家言语,纵然口音不同,彼此都能交流,高丽人也不例外。

  闲坐了没多久,有旁人提到自家长辈得了风湿痹,身体手足收摄不遂,肢节疼痛。本地村医照着《太平圣惠方》里的记录,让病人用了大附子、雄黑豆若干,分别热酒冲服,奈何久不见效。不止无效,病人的手脚还肿了。说不定那医方流传多年,已有散佚,做不得准。

  这《太平圣惠方》乃是大宋真宗皇帝在时,专门赐给高丽的医书,学医之人没有不知道的,何况众人确实都是宋国良医?

  当下丁郎中先出面询问病况,问了几句便觉病情不似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立刻叫人把病人抬了来,在酒肆后堂辟静室诊治。

  几名医生互相讨论过,重新开了方子。在大附子、雄黑豆组成的“乌金煎”以外,又加了商陆丸,配合薏苡仁粥、酸枣仁粥服用。最后陈自新告诉病人的家属,只消坚持两月,当能痊愈。

  家属们大喜,连忙凑了诊金,买了好酒请饮。几人被笑脸簇拥着,却不过盛情,各自喝了些。谈笑间有在旁的酒客询问,日后若还想请教各位,不知该去哪里;又有人捧场夸赞,说几位在大宋也是名医吧,这次来高丽,若开设医馆药铺,我们一定得捧场。

  众人连忙解释自家身份,说自己只是来高丽一游,跟着的商队正主姓尹,何时离开得他老人家说了算。酒客们又顺竿子继续攀谈。

  这些医生那里应付得了酒桌上的场面。七嘴八舌之下,一个个地舌头大了,嘴也大了,话语如水,哗哗地往外喷。

  酒肆里热闹了好一阵,又忽然安静。

  陈自新嘴刁,觉得本地劣酒入口太辣。他没喝几口,脑子一直都很清醒。

  他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酒肆里穿团领衫的,一下子都走了?”

  丁郎中懒洋洋地道:“走就走了吧!”

  陈自新把脑袋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回到左:“刚才请我们喝酒的人也走了。还有……带着病人来的几位,也要走?”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站起身,往酒肆后堂去。

  过了半晌,他脸色古怪地回来:“老丁,不对劲。那个得了风湿痹的,也被抬走了。”

  “他们该问的,都问过了。你们几位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既如此,他们还等在这里做什么?真就这么喜欢码头上的劣酒么?”

  丁郎中张嘴打嗝,喷出一股酒气:“走吧,我们回去!”

  陈自新觉得更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无论是酒肆之行,还是丁郎中的一力主张,抑或这些酒客们的表现,全都透着古怪,那些酒客们像是在演戏,而丁郎中像是在推着陈自新等人在前卖蠢。

  我们这些人值得什么,卖蠢有什么用?

  我们说的这些话,又能证明什么?

  陈自新欲言又止。

  丁郎中在他们这群医生里头,隐约是个为首的,陈自新甚至连医术都是靠着丁郎中近来的指点,他很难去追根究底。

  眼看丁郎中出了酒肆的大门,陈自新扶起同伴,跟在后头。

  走了没几步,前头有熟识的护卫匆匆跑来。那护卫先向着丁郎中投去询问眼神,见丁郎中微微颔首,才放心地道:“时间很紧,家主有令,尽快收拾行李什物,去往开城。”

第九百五十三章 注视(下)

  室内昏暗,重重帷幄垂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依然显得燥热,加上阳光的光柱中,飘动着起伏的灰尘,房间里就愈发憋闷了。这房间里没有侍从,也没有女婢服侍,非常安静,只有崔忠献倚坐于床榻,面带病容,低头注视着覆盖住胸膛以下的绸缎被面。

  他年轻的时候,相貌应该很威武,可惜这会儿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胡须也斑白,还沾着半干涸的茶汤,好像都没人及时擦拭。

  他维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很显然,老人的身体已经虚弱。他的脑子还管用,深陷的眼窝里,眼神依旧亮得吓人,但此外的身体消耗,都快支撑不上了。

  不过,单只是眼神注视,已经使躬身站在榻前的上将军池允深紧张至极。

  哪怕他被崔忠献视为心腹,掌握重权;哪怕在崔忠献重病的几个月里,连儿子崔瑀都不能登门见面,而池允深和柳松节两人却能出入内室,毫无顾忌;哪怕此时此刻,这间卧室左右空无一人,池允深轻而易举就可以上前掐死崔忠献。

  他依然不敢放松。

  过去二十多年里,崔忠献一手建立的政权多次陷入危机,他自己也多次身逢绝境。但每一次的出卖、叛变、暗算之后,胜利者都是崔忠献,而失败者的尸骨累累,在开城郊外的乱葬岗堆了一层又一层。

  这个老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掌握权力。只要还没有咽气,他就始终是高丽的执政者。无论对政敌还是对下属,他都是最可怕的阴谋家和最残暴的恶魔。

  “确定无疑?他真是来操办马球大赛的?”崔忠献轻声问道。

  “非常确定。那尹昌刚抵达,崔俊文就堵着他喝问,并不容他砌辞抵赖,另外,我们派了精细人假扮酒客,和随船抵达的人员一起喝酒攀谈,还让人登船去查验过了……那尹昌此来,确实没带多少护卫,随行的都是账房文书之类,不少人携带球赛的流程文书。我们查问了二十四个人,都有记录在此。”

  池允深捧上文书,崔忠献压根没有接,只是手指略动一动,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那些账房文书,还都是从宋国陆续聘请来的。大国的南京留守一旦去职,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些可笑。”

  “尹昌显然在大周待不住了,否则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高丽来呢?”

  崔忠献慢吞吞地道:“再怎么样的大丈夫一旦不能掌握权势,就立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时会被宵小所趁呀!”

  这话的语气轻飘飘,落在池允深耳里,却使他的额头和背脊一下子出了汗,整个人都僵硬了。

  崔忠献掌控朝政,举高丽国上下以奉一人,俨然独夫。而独夫的身边,总是需要走狗。

  池允深、柳松节、崔俊文在这几年,便是崔忠献最得力的走狗。

  他们几个也明白,走狗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趁着崔忠献身体日趋衰弱,头脑也时常不清醒,他们开始做隔绝内外的准备,并制定了攫取权力的方案,试图翻身从狗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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