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想好了,本方船队和人员一旦损失,他登岸以后就会以此为由,向高丽国的负责港口馆驿的官员施加压力,并煽动停泊在礼成港的众多商贾一齐鼓噪,引发猛烈风潮。
常住在礼成港碧澜亭的高丽官员,正是一向和李云紧密合作的崔俊文。
过去数年里,崔俊文作为崔忠献的代表,正如李云身为郭宁的代表,两人各自秉承身后大人物的意思,在商业上头合作愉快。崔俊文本人以此功勋不断提升地位,到现在已成了崔相病重时,实际控制高丽中枢实权的三人之一,成了当前局势下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首领。
无论袭击者和崔俊文有没有关系,只要他被迫作出反应,都可以使彼此僵持的高丽局势发生变化。后继的连锁反应如果冲着礼成港来了,尹昌正好伺机往开城走一趟,来个直捣腹心。
没想到的是,尹昌安安稳稳地抵达了礼成港。
就该出事的!就该有袭击的!
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为此死几个人,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老子的海船已经慢慢由海入江了,海寇们居然没有出现?
尹昌觉得有点失望。像是运足了力气准备与人撕打,却扑了个空,又像是布置了钓钩和鱼饵,却偏偏见不到鱼儿咬钩。
由此看来,高丽国内显然是有聪明人的,可不能把他们想得太蠢。
第九百五十章 有备(下)
礼成港是高丽国最大的海港,也是礼成江水路航运的起点。位于礼成港外的碧澜亭,则是高丽国最大的一个商业城镇。
这座城镇与高丽王都开城之间,隔着三十余里崎岖山路,与礼成港的码头区域,则以几条宽达丈许的道路相连,所以无论是直接掌管生意,还是与高丽国中的贵人往来,都很方便。
在高丽国执政的大人物眼里,这个城镇位于海边无险可守的平坦地带,欲往内陆去,内陆有山岭阻隔;想往海上则有礼成江下游两山石峡约束河道,形成的险恶航路,再往外,还有江华岛的高丽水师监控,所以无论如何掀不起风浪。
更不消说,还有威名赫赫的上大将军崔俊文代表官方出面,坐镇此地,以防万一。
放在纸面上,地形和人的安排都很可靠。
实际上并非如此。崔大将军的特殊地位,来自于当年陪同李云的经历。他在开城,把这一分情谊吹成了十分,但在礼成港,知道当年情形的人太多了,他没法吹得起来,威名只在纸面,他也压根就没法对这片区域行使管理。
好在这算不得什么大麻烦。
高丽国对地方的统治向来松散,域内什么僧侣、道士、山贼、水寇都有自家的地盘,朝廷本身也有王室、都房、武臣、文臣等等无数敌友牵扯。崔俊文身在碧澜亭,沿袭了这种管理路数,自家与商贾首领们打得火热,只象征性地垂拱而治。
整个碧澜亭其实是由官员、地方势力和海商彼此协调,自行磨合运作的。任何人都能在此地畅通无阻,担负各种任务的人们活跃在此,甚至时不时就会撞见自家同行。
可笑的是,与上头大人物们剑拔弩张的情形不同,活跃在礼成港附近的狗腿子们在这里很容易捞到好处,所以轻易不愿离开这个聚宝盆。时间稍长,狗腿子们彼此熟识了,隐约各自留点情面,甚至还拿着主家的消息彼此交流,以供趋利避害。
比如此刻,崔俊文身在碧澜亭以东,一处能够眺望码头的高大楼宇,躲在一间静室喝着酒,看着这一支船队慢慢靠入泊位。而酒楼同一层,就有同样关着门的雅间。酒楼之下不远处的树林里,也有崔俊文挺熟悉的身影闪动。
距离太远的,崔俊文够不着。隔壁雅间隔着木板和两重纱帘,则有几个戴着乌纱高帽的人一边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那份提议接应尹昌的文书发出不久,崔俊文就隐约觉出了不对。但他又知道,如崔滋这样的文臣办事,必定先把自己妥善地摘出来,绝不会留什么破绽给崔俊文去抓。
待到旬月一过,枢密副使崔瑀手里的那些倭人海盗没有半点动作,崔俊文便更加抓不住崔滋的把柄。奈何崔滋总得安排手下人办事,崔俊文这几天,始终盯着一个崔滋的得力部下,到这会儿,可算是听到他们说了几句真话。
“倭人竟没敢动?这帮人成天摆出凶悍嘴脸,原来事到临头,竟是废物!”
“倭人的船一直就在黑水洋待命,许多武士聚集在黑山、月屿诸岛,这次赖不着他们。是上头压根没发指令。”
“上头不该如此啊……难道就眼看着这群周人登岸?此前那个周人海商首领李云,和崔俊文相交莫逆;这尹昌如果也站在崔俊文这一边,只怕影响王都局势易如反掌!”
“不不,上头或许有上头的道理。说不定尹昌真是来做生意的,上头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这种时候,一个前任的军政大员巴巴地赶到高丽国做生意?这么巧?你信么?”
“巧不巧的,另说。你注意到他的随行人员了么?”
“自然看过,俱都孔武剽悍。”
“唉……你这厮,办事不妥当。他随船抵达的部下们,行动矫健、眼神有杀气的,不过几十个,其他数百人虽竭力摆出训练有素的模样,可我们在码头熟悉的通译听过了,这伙人都是南朝口音,而且身份大都是账房、掮客、伙计之流,还有些医官。”
“……账房、掮客、伙计、医生?好几百人?这……这老儿莫非有什么毛病?这世上哪有生意没开始,先领几百人吃白饭的道理?”
那几人的话题彻底偏了,转而开始讨论尹昌会在高丽做什么生意。隔了好一会儿,实在讨论不出结果,两人又下楼去,打算再探一探尹昌等人的底子。
崔俊文一直侧耳听着。
在崔俊文身后,则有通译低声传话,把他们的言语立刻译成汉家言语,让坐在崔俊文对面的尹昌听得懂。
尹昌似笑非笑,既不惊讶,也不显得害怕。到通译说完,他才问道:“也就是说,贵国在礼成港的官员崔滋,与开城那边某个大人物私下联系,要动用倭人取我性命?”
“没错。”
崔俊文连连点头:“不瞒尹公,这阵子,我高丽国内的局势颇有些紧张。但我崔某人当年和贵国的李郎中曾有约定,必定保得贵国之人平安。所以尹公放心,我保你无事。不过……”
他向前探身,恳切地道:“足下来此的目的,也该让我知道才好。我心里有底,才能帮助足下趋利避害。”
那两个探子里较精细的一个,已经发现尹昌此行真没带多少随身武力。船队再怎么庞大,水手再怎么凶悍,毕竟上不了岸。光靠几十个护卫,几百个乱七八糟的伙计,谁也翻不了风浪。
他也注意到,那些账房、伙计之类,显然经受过军事训练。但这反而显得尹昌有点心虚露怯,非得拿人凑数壮胆。看来,这个被大周皇帝贬官罢职的人物,真没什么实力可言。
如此一来,崔俊文与尹昌说话的时候,胆子便大了很多,在顶着李云的名头拉关系之后,言语中又带了点点威吓的意思。
这等若是在说,这会儿高丽国的有力人物,全都另有关注的重点。你老人家若没什么硬背景、大生意,就在礼成港碧澜亭老实待着,不要乱说乱动,安心赚点小钱就好。
这建议倒也不坏。可惜尹昌就没想过老实待着,他还偏要赶到开城去。
“哈哈,哈哈……”
尹昌笑了起来。
“崔将军,我和大周的左右司李郎中,也是有交情的!我也不瞒你,尹某人好好的南京留守做不成,本来统兵数万的方镇大帅,却沦落到贵国,与商贾为伍……日子已经这么惨了,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谋一点富贵。”
“什么富贵?多大的富贵?”崔俊文有些警惕地追问。
“一点点!一点点富贵!”
尹昌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簿册,放到崔俊文身前:“我随行的人员,码头旁边已经四五波人偷偷觑看过啦。随行的物资,他们一时还探查不清楚。不过那里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是清单。崔将军,我会在高丽国做什么,你一看便知。”
崔俊文低头看了半晌,脸色变得古怪。
“开封宣德门外高台的搭建范式?可供凭栏俯眺的飞桥露梯,做了一丈长的模型?各种门楼、彩旗、彩灯的材料?还有……嘶……上等精制的马球球杆?比赛时穿着的皮甲?马匹所披挂的五色彩练?还有配套的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么多?”
“怎么样?”尹昌矜持地拍一拍簿册:“我在开封有点小小产业,有些前后跑腿的人。他们专门负责铺陈各种灯会年节、相扑杂技乃至蹴鞠、马球的场面,便是两三万人聚集,都能安排得既热闹稳妥,也富丽堂皇。几年下来,这份产业在山东、中都等地都有名气,替人办一次集会,不难赚他个几百上千贯。嗯,这一次邀请我们操办的集会,就在贵国。”
“难不成……”
尹昌笑道:“贵国的高官贵胄们酷爱马球,是赫赫有名的。再过几天,贵国的国都开城,将有一场盛大的马球比赛。比赛延续十日,至少数十队人代表朝野各方参加,据说贵国的国王、相国,都会全程观看。我尹某人和部下们……便为操持这场大赛而来。”
第九百五十一章 注视(上)
“这……马球?王室?妙莲寺?大相国寺?”
崔俊文跳了起来。
尹昌笑得有点得意。
崔俊文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对尹昌此行的目的,崔俊文有不少猜测。
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和李云并没什么交情,也清楚随着贸易的增长,如今的高丽国越来越像小儿持金行于闹市。就算孩童手中的这点金子,较之于中原的地大物博不值一提,也难以避免有人见财起意,伸手来捞上一捞。
他想过最坏的可能,已经是尹昌带着几百名精锐刀斧手,和身在碧澜亭的汉儿商贾里应外合一口气拿下整个港口,然后挥师开城,插手高丽国的内政了。
此番约见时他看似镇定,其实紧张得背后衣衫都已湿透。满脑子都在盘算,这老虎吃不吃人,这老虎要吃谁?
结果,老虎没呲牙,反而笑容可掬地拿出了看家本事,说我老人家喜欢唱跳年近六十,特来替贵国组织庆典的?原来他还真是个专业人士?
要说马球大赛这件事,还真不假。
高丽国的马球习俗,源自于大唐,与围棋一同传入,后数百年兴盛不衰。而且这几年里,高丽商贾也多有往来周、宋两国的。他们见识了临安、开封、中都等地繁花似锦的富丽,学了许多套路回来,用在自家举办的马球赛事上。
去年起,还有高丽巨贾重金聘请了南朝宋国的勾栏班子,把本地的马球比赛包装到烈火烹油也似,吸引观者如堵,乃至为了赌斗输赢一掷千金,竞夸奢豪的。
但马球比赛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视,又不仅仅在其娱乐性和经济上的好处。因为参加马球赛事的选手,必定都得骑术精良,选手组队以后,还需长期训练,才能做到心意相通,配合娴熟。这样一队人和马,可不是寻常身家能拿出来的的。
普通人只能作为观众摇旗呐喊罢了,马球比赛本身,往往被视为有力人物之间较量的渠道。若胜,则显示出某方的实力优胜,部属士气大涨,号召力随之升腾;若败,便显得某方底气不足,连一队球手都凑不出来,怎堪图谋大事?
自王氏失统,权威转交至武臣手中,武臣们彼此较量,更不容许失败。所以大规模的马球比赛常常出现流血事件乃至不死不休的恶斗,而参加赛事的也从一般的球手,转变为受到首领长期恩养,身手杰出而悍不畏死的死士。
愈是如此,这比赛就愈是受人关注。
按照高丽国的传统,开京本来应该在每年开春的时候,由王室举办邀请王都各方巨擘参加的马球大赛。但权高丽国王崔忠献重病缠身,迟迟不能确定是否参与。
崔忠献既然不动,名义上负责都房运转的世子、枢密副使崔瑀便不能动,环绕在崔忠献身边,控制财政和武力的崔俊文、池允深、柳松节等近臣也不能动,最近几年地位急速提升的崔忠献次子、宝城伯崔珦更不能动。
其他有资格参加马球大赛的各方更是噤若寒蝉。
直到三个月前,这种僵死的局面才有所变动。本代的高丽国王王晊,亲自拜访深居简出的崔忠献,取得这权臣的允许,继续马球大赛。在很多人眼里,马球大赛举办的同时,或许也就是崔忠献的命数将近,而其儿子和下属们图穷匕见,争夺权位的时刻。
或许在这时候,就格外需要搞个轰轰烈烈的娱乐活动来粉饰太平吧。
早前从开城传来消息,为了确保马球大赛不被任何一方所利用,国王示意由高丽著名的佛寺妙莲寺派出僧人去往中原,请一队与高丽政局完全不相干的中原人来操持大赛。
高丽的僧侣势力,其实也不是善茬。就在一年前,开城就有僧侣藉着外地入寇的时机,纠合了上千武僧作乱,结果被崔氏打杀了一大批。唯独妙莲寺是天台宗的下院,倒不曾与其他武僧沆瀣一气,反而是素来垂心于佛法本身的。
要修习佛法,少不得参研经书,而天台宗的许多真言经书,都藏在中原汴梁的大相国寺。
众所周知,近数百年来,开封大相国寺与其说是宗教组织,不如说是日进斗金的销金窟。如今妙莲寺的僧人既然受了高丽各方的委托,要去寻一队能够操办马球大赛,还得做到尽善尽美,以稍稍掩去这阵子国中紧张气氛……
藉着畅通海路,直接去往大相国寺求援,正是理所当然。
尹昌呵呵又笑:“南京正对着宋国,许多往来贸易关系重大,不得不由中枢的皇帝近臣一手操持。但我这几年,可不是白当着南京副留守,也不是非得优容那些群聚开封的戏班子和艺人。用着大相国寺的地盘,这几年操办种种庆典,使之恢复百年前的辉煌场面,名传四海的人……”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便是尹某!”
崔俊文干笑两声:“佩服,佩服。”
以他的眼光看来,十有八九,那并非尹昌亲自安排,而出于他手下的某个商行或者行会组织。但一个地位绝高的重将居然会在公务之余关注此等贱业,足够匪夷所思了。想来大周那地方执政的武臣,全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出身,不似高丽国世代延袭的血统高贵,压根别指望他们举措雍容。
果然,尹昌港挺着胸膛气场很足地说了这一句,随即又微微塌下肩,显出点老态:“崔将军,我年初倒了大霉,许多老部下也跟着没了进项。可我虽有压箱底的捞钱本事,也不好轻易施展。你要知道……”
崔俊文也是在高丽经受过好几次政治斗争训练的,当下颔首:“开封那边么,毕竟阁下丢官罢职,没了面子,想要继续拿着大相国寺的宝地,恐怕也要对着层出不穷的滋扰。中都和天津府固然繁荣不下开封,可距离上国的皇帝陛下太近了,皇帝陛下恐怕未必乐意再各种庆典见到尹公。”
话说得挺刺耳,道理是这个道理,没差。
尹昌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又想过回山东去。可山东那里,多的是红袄军的老兄弟。嘿,我尹某人是红袄军里第一个投效陛下的,当年也被当视作千金马骨。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没了面目,不好见人。也怕有人居心叵测,落井下石!”
“那就只有出海了……想来,上国的富贵堂皇放到我们这等边鄙之地,一定很受欢迎。如果马球大赛办得好,我家国君必定……”
崔俊文放松了许多。他略抬起身,将摆着水果的盘子往尹昌身前推了推:“尹公请尝尝,这是专门从河北买来的蜜渍拳杏,很是美味。”
尹昌随手捻了个,咬了一口,放在嘴里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