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在这个过程中牢牢把握住崔忠献的余威,他们又竭力离间崔忠献与长子崔瑀的关系,鼓动崔瑀与崔忠献次子、宝城伯崔珦的争斗。
我们还真就是宵小,我们还真就是在想办法剥夺崔忠献的权势!
难道这老儿看出来了?
池允深瞬间什么话也不敢说,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帷幄后头就会跳出全副武装的刀斧手,把自己砍成肉泥。
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没有特殊的动静。
他壮着胆子抬头,见崔忠献若有所思,神情茫然。
他犹豫了下,轻咳一声。
崔忠献定了定神:“这阵子,王都里头人心浮躁。那尹昌渡海而来的消息传到以后,各方都在拼命打探,担心此人是某家找来的外援,或将有损于某方的利益。我听说,还有人试图动用海贼去阻止登陆的,简直是笑话!高丽是海东大国!宇宙强国!在高丽国的土地上,怎能如此惧怕一个外人!”
崔忠献一边说着,一边用枯瘦手掌拍打床榻。池允深只觉得腿软,一时接不上话,便听得崔忠献继续道:
“若那周国会趁我死后动荡,插手我高丽国的政务,甚至攫取我们三千里锦绣江山,断不会只动用这点人手,更不会派一个毫无实力的人物来!王都里许多人心里有鬼,所以想的太多!”
池允深慌忙殷勤向前半步:“这些日子,阁下的身体渐渐恢复,朝廷内外无不欢欣雀跃呢,高丽国有您在,哪可能动荡!只消阁下康健的消息传出,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自然偃旗息鼓。”
崔忠献冷笑了几声,道:“那也未必。哪怕我现在骑着马出门走动一番,告诉所有人我已经痊愈,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已然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发!”
池允深又不敢说话了。
他转而在心里大骂,这老儿究竟是糊涂还是清醒?要说清醒吧,我们前几日里,假传命令把都房六番私兵的首领换了两个,也没见他这会儿指出不对,勒令改弦更张;可要说糊涂吧……他今日忽然想起马球大赛,随即把一应细节都探问明白,这哪里是糊涂人能做到的?
再仔细想,这老儿的几句话大有深意,好像看透了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崔忠献道:“和尚们虽然可恶,偶尔也有个好主意。让一个异国之人出面操持马球大赛,各方便不用担心自己到场以后遭人暗害……那尹昌抵达以后,你们要客气相待,请他安心操持,不得骚扰!”
“是!”
“政局不能乱,都房不能乱,马球大赛要办的安稳,示天下以无事。让我的儿子们,还有国王和其他武臣都参加,告诉他们,我也会去观看。我要在马球场上,见识见识朋友和晚辈们的英姿!”
“是!是!”
池允深连声应是,等着崔忠献继续发话。等了一阵,他腰背都有些酸了,上头却没了吩咐。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发现崔忠献好像又在走神,于是慢慢退后,打算离开。
“回来!”
崔忠献猛叱了一声。
池允深箭步向前,噗通跪倒。
崔忠献问道:“你上次说,几番催促枢密副使来探病,他都不理会?”
崔忠献口中的枢密副使,便是他的长子崔瑀。崔忠献本来以长子为政务上的臂助,很是信任。但随着他的衰老,他却越来越提防长子,反倒亲近次子崔珦。
此时既然外界的干扰被排除,崔忠献便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崔瑀身上。
池允深忙道:“是,枢密副使戒心甚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过府一行。”
“那就不必再催了。我等着马球大赛上会一会他吧。”
崔忠献思忖片刻,又道:“枢密副使手里只有一群倭寇。可倭寇都是拿不上台面的货色,上不了岸,打不了马球。如果他想要在马球大赛上支撑起自家场面,就得立刻备下重金,去礼聘那些流落我朝的契丹人和女真人。那些人,我也可以用,你让崔俊文划拨钱财,尽快招募,莫要落于人后。”
池允深大喜:“遵命,我这就去办。”
第九百五十四章 新血(上)
高丽国的体量相比中原上国,毕竟太小,也太封闭了。千百年来在这边土地上的争斗,便如蜗牛角上血流成河。近数十年里,随着武臣的统治愈发严苛,包括王室、文班贵族、僧侣、庶人、底层军人、农民、商贾、奴隶在内的各方人等屡遭清洗。
在这片国度里,早就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任何一个在政治、军事、经济上有能量的势力或团体,都已经被挖掘出来,落入了相应首领人物的控制。在这种局面下,任何人都没法抽取出新的、不为他人所控的力量。
就算有人找出了一点新鲜玩意儿,也瞒不过竞争者们,随即就会遭到群起而攻。这样的事情,在过去二十年里发生过许多次了,最近一次被利用的是十几家寺院的僧兵。
这也是现在还能留在王城的、活着的和尚们如此和善且无害的重要原因。
现在,真正箭在弦上的时刻到了,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一切可用的力量都在桌面上了,一切动向都在他人的眼皮底下,那么谁也没什么可做的。
处在最顶端的己方进退的余地较大些,所做的也不过是藉着马球大赛或者诸如此类的机会炫耀下实力,试图争取较小势力的投靠。
所有人都在坐等着崔忠献去死,只有他死了,局面才会归于混沌,众人才能浑水摸鱼。
不过,这种无有新力可供凭借的局面,并不是没有一点改变的余地。
高丽国虽然封闭,但和中原王朝并非完全隔绝,绵延数百上千里的边境线上,至少在最近几年里,涌入过大量新鲜血液。
数年前金国走向末路,东北和辽东各地一片大乱,先后有两位雄杰之士乘势而起,在与高丽国一江之隔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了政权。
这两位雄杰之士,一个是名唤蒲鲜万奴的女真人,另一个是名唤耶律留哥的契丹人。
他们纠合的政权旋生旋灭,不久就被如今的大周皇帝郭宁击溃,本人也已身死。他们的余部四处流散,其中相当部分进入到了高丽,其规模放在上国虽不足道,但在高丽,已经堪称是规模巨大的武力团体,一度闹出极大的动荡。
大周的左右司郎中李云正是以此为契机,打开了高丽国门,实现了大周和高丽的权臣在商业上的合作。
此举带来的巨大收益,是崔忠献对高丽稳固控制的助力,而那许多流亡高丽的契丹人、女真人,则始终被高丽人视为不可靠的敌对之人,受到强烈的排斥,被完全隔绝在高丽国的政治体系之外。
这种局面,是高丽国内各方共同的默契,也是必须遵循的政治底线。
契丹和女真人在辽东的势力崩溃后,很多人故土难离,选择留在本地,向大周投降。一路跑到高丽的那些,毫无疑问都是族群中特别野性难驯的一部分。
他们长途跋涉逃亡,路上的艰辛困苦不说,进入高丽的领土之后,十数万人贫苦无依,没吃没喝的,不得不在高丽大肆劫掠。
高丽国最初试过起兵征讨,可他们压根没办法和这些尸山血海里逃出的狠角色匹敌。崔忠献又乘机清除异己,结果高丽国的几路大军纷纷崩溃,葬送了上万条人命。
好在这些契丹人、女真人早都没了根基,打过几场以后,自家后力不继。他们又只是临时凑合起的流民队伍,没有稳固的组织,内部契丹人和女真人势同水火,契丹人内部、女真人内部,又因为在中原和东北的宿怨,划分成经纬分明的许多派系。
当时大周出面中介,使这些人留驻在高丽国北方一带,数年以后,这些人并不能站住脚跟,自己慢慢地不断分流,零星四散。
高丽国各地的百姓起初能吸纳他们,但时间既久,矛盾不断突出。因为这些契丹人、女真人大都身强力壮,为了一口饭什么都做,数量又多得惊人,难免会扰乱本来稳定的地方秩序,抢夺本地高丽百姓的饭碗。
开城到礼成港一带还好,这些地方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可以容纳的劳动力数量很多。其余各地,但凡有北方流民出现,必定与高丽百姓剧烈摩擦。过去数年里,数百上千人规模的冲突爆发过十数次之多,动辄造成数十上百人的死伤。
这种局面下,高丽国内的普通人对那些南下的契丹人、女真人,哪会有半点善意?说是群情激愤,千夫所指,也不为过。
高丽国内各方,自然都摆出为民请命的姿态,忙于攫取政治资本,有谁会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和那些丧家之犬勾勾搭搭?
这些异族之人从中原或者东北内地辗转来到高丽,老弱妇孺死伤极多,剩下的都是青壮年男子,而且几乎人人都能厮杀,个个皆擅骑术,是千锤百炼出的战士。
高丽各方只要招募他们,轻易就能提升己方的武力,进而对对手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但限于国内汹汹民意,很多事情没法拿到明面上做,最多只限于暗地里的联络勾兑。
各方势力的首领人物更知道,要想成规模地引用这批人,最大的忧虑还不在这上头。高丽国内阶级森严,地下草民便是再怎么怨意沸腾,其实影响不到贵人们分毫,充其量风评受损。
他们害怕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害怕的,是这些异族战士与中原王朝保持着私下的联系,会成为颠覆高丽政局的刀子。
他们更害怕自家在高丽国经营起的家族富贵一遭落入人手,而己方的权势也失去掌控,成为大周影响下的傀儡。
甚至还有很多人担心,崔忠献本人会大举引入中原王朝的力量,彻底摧毁立足本地的高丽贵族。毕竟当日里中原王朝给出的“高丽国权国王”的头衔,实在太让人眼热心跳。
当时的大金国都元帅,如今已经成了大周的皇帝,谁有能担保崔忠献不会在临死之前玩一把大的,让自己从权国王变成真的高丽国王呢?
在这种情况下,谁去大举引用来自中原的契丹人和女真人,和开门揖盗有什么两样?
过去两年里,这样的担忧在高丽国大行其道。所以当尹昌到来,各方势力纷纷遣人探查,都在怀疑他是大周皇帝派出的关键人物,要和滞留高丽国的无数契丹人、女真人协同一路,干点什么。
结果大家都想错了。
大周并没有把心思放在高丽国,尹昌也不是大周皇帝特意派出的。严格来说,尹昌和那些契丹人、女真人一样,都是在中原斗败了的丧家之犬。只不过尹昌还有一伙儿擅长操持勾栏贱业的伙伴,所以跑到高丽来赚钱!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荒唐,偏偏是真的!大周朝那些出身卑微的官员们,真就这么不要脸面!
既如此……那些契丹人、女真人的身份也就不同了。
他们本来饱受猜忌,无人敢用;但若不再担心他们与大周的勾连,这些异族人就是肥肉,是吃一口,能让自己暴涨力气的肥肉!
如今高丽王城里各方势力,武力最虚弱的,便是枢密副使崔瑀。崔忠献可以断定,就在这几日里,自己的长子会打着搜罗马球好手,以备战马球大赛的旗号,大量招揽异族至麾下。
这种事情岂是能耽搁的?那些契丹人、女真人都是穷疯了的恶鬼,谁能早一天两天下手召诱,说不定手中就多出数百名凶悍战士,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天大的作用!
崔忠献立刻提醒池允深,让他和次子崔珦等人全都迅速跟进瓜分,莫要落于人后。
第九百五十五章 新血(中)
生活在开城的契丹人和女真人数量约有两三千,大部分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脱离了契丹人本部,散居高丽各地以后,与人冲突犯了罪,被抓捕而来的。
高丽人对他们既嫌恶又防备,于是将他们统一收押,剥夺了武器,安置在城外的几个苦役营里。体格强壮的一批每天去挖铜矿铁矿;体格弱的,日常替高丽贵胄放养牧畜。
这两样活儿,没一样是轻松的。铜矿铁矿那里,无论是在露天挖矿石,还是帮着在熔炉附近搬运,全都能活活累死人。一旦轮着下井,那黑漆漆的地底深处更是随时要人命。
替放养牧畜听起来要轻松些,可高丽贵人的森严规矩,比游牧部落要繁密十倍,性子粗疏的牧民在那种环境下动辄得咎,被鞭挞是家常便饭。
这一日早晨时,营门打开,几个炊兵送了几桶饮水进去。水算不得干净,量也少,每人顶多喝一勺,稍解干渴。随即又搬进营里几个木桶,里面装了仿佛泔水的杂粮,还有几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腌菜。这种食物也就是勉强维持生存,想吃饱当然不可能。
上头对苦役营早有吩咐,说此等人物都是凶猛野兽,让他们渴一点,饿一点,人才老实。
食物和饮水才供给不久,还没等营里的人都轮上一口,看管的士卒便恶声恶气催促上工。困顿在此的契丹人大都已经疲了,有些人无精打采地起来,慢吞吞地站到栅栏边上看看外头情形,目光呆滞。
更多人任凭看守喝骂,依旧躺坐在地方发呆。这些人里,有昔日耶律留哥部下有名的勇士,有白山黑水间技艺出群的猎人,有能够骑无鞍马日行千里的好手,全都不是善茬。
但现在,他们的资历一钱不值。
不管是勇猛有力,还是狡黠多智,抑或凶悍残忍,也不管有什么样的背景,哪怕他们曾经身居高位,对待战场上的俘虏如同对待猪狗,现在他们只是丧家之犬,是人生毫无指望的卑贱奴工。
高丽看守见他们疲沓,当即推开栅栏,进来又踢又打。有个契丹人或许是病了,昏昏沉沉地不及避让。看守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下巴,只听一声闷响,他满嘴牙齿迸飞,口鼻鲜血狂涌。那人倒也硬气,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竟不惨叫,在地上滚了两滚便挣扎起身。
见此情形,附近十数名躺卧着的契丹汉子俱都跳起,有人咬着腮帮子,显现出一股狠戾之气出来。
那高丽看守全没注意到,犹自呼喝发威。一个契丹人见他转过身去冲着另一边,便摇摇晃晃靠近,打算鼓足力气撞他一下狠的。
还没发力,那高丽看守甚是警惕,他猛地转身,狐疑地瞪着眼前数人,骂道:“你们想干什么?找死吗?”
契丹人纷纷作出茫然模样。
两边言语不通。高丽看守又骂几声,转身就往外走。就在这时,一队吏员快步走来。看守上前询问,被吏员毫不客气地推开。
吏员们大步迈入营里,先没人说话,咚咚摆开几个木箱子。箱盖打开,里面竟是满满的铜钱。
数百道视线瞬间集中,人们露出贪婪神色,慢慢围拢上来。
为首的吏员开口,说的汉家言语字正腔圆:“我们是枢密副使的部下,现在招募人手准备马球大赛。要能骑烈马的!要能马上格斗搏杀的!最好杀过人!被选中的,都有厚赏,都可算作枢密副使的护卫!”
人们的脚步一停。
马球这种运动,在中原已然式微,唯独东北内地的女真人、渤海人部落里依然风行此道。契丹人对此虽不那么熟悉,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谁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眼前明摆着,是某个官拜枢密副使的大官儿,想在某次马球大赛上出风头,于是给了众人脱离苦役营的机会。就算没有几箱子的钱财相诱,在场众人也无不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