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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孟珙张嘴又要再说,赵方连忙喝道:“休得无礼!你眼前这位,对两家局势如数家珍,可不是寻常人物!”
说着,他端详尹昌两眼,随即施礼:“若我没猜错,是南京尹留守当面。”
“正是尹某人!”尹昌瞥了孟珙一眼,向赵方拱手示意:“赵兄,你这个手下很好斗啊,有意思!”
孟珙身在开封城里,还一会儿射箭、一会儿出言挑衅,胆子委实大到了极处。麾下的小将如此狺狺,至少说明一点,那就是宋国的京湖制置大使绝不软弱。不仅不软弱,还很有强硬的底气。尹昌此前对宋人的判断,恐怕是有点误差的。
李云一直盯着赵方展开的地图,这会儿才直起腰杆:“能在枣阳开辟出如此场面,对大宋是好事。赵大使能全程瞒过了我们,足见手段,功成之后及时通报我们,也足见诚意。好在两家又不曾战阵厮杀,这等都是小事,不足大惊小怪。我只有一处不明白,想要请教。”
“李郎中,请讲。”
“这一整套的屯田水系,唤作平虏堰……”李云用手指戳一戳地图上的平虏堰的三个字:“却不知,贵方要平的是什么虏?”
“自然是与我大宋为邻,时刻砥砺爪牙的北虏!”孟珙叫道。
“嘿!”尹昌怒极反笑。
李云眼神一闪:“你说的该不会是我们吧?赵大使,这话不对。我们是汉人,不是北虏。”
第九百三十四章 北虏(上)
赵方摇了摇头,又点一点头:“李郎中,南北两家的生意往来是一回事,但有些彼此的评价,没必要因为生意而作假。放在我大宋军民百姓眼里,你们纵然有汉人的身份,却是五代时狼虎之兵的后裔,是凶横残暴的武夫当权。你们不是北虏,谁是?”
“武夫当权,就是虏?”李云哑然失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便是武夫出身,如今蒙陛下所赐,手头多少有点权位。我是虏么?”
他又指尹昌:“南京尹留守,读过济南府的州学,文武双全,奈何现在手里带着几万兵马……他是虏么?”
“武夫当权,就是虏?”
李云又点了点赵方:“赵大使,你手中的权柄如何?你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权柄如何?你身后这个姓孟的小伙子,应当是你很看好的年轻人,再过数年,他会踏上仕途么?他会掌握权柄么?到那时候,他是虏么?”
赵方也笑:“李郎中,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皇宋有皇宋的忌讳,有不可逾约的是非。这上头,何必去纠结。”
李云还是冷笑了几声,随手拿了桌上一盏酒水,仰脖子一饮而尽。
其实较之于两家合作的利益,区区一个屯田区的命名,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平虏云云,固然有点轻蔑;大周设在南京路的军镇或曰镇南,或曰平南,一样的虎视眈眈。
何况以大宋一贯以来的脾性,嘴上说着什么平虏扫北,也就只在嘴上说说。从八十年前矢志恢复河山的岳爷爷算起,当真把这个目标落到实处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开禧北伐失败以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所有人的心都寒了。
但李云偏要纠结一下,皆因纠结了以后,能让尹昌这种满心以为宋人软弱的边疆重臣搞清楚,宋人对大周真正的心结在哪里。
大周这些年来,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渗透南方,拉拢南方的诸多贵戚重臣,安排了无数一同发财的渠道,尹昌因此觉得,己方一旦动手,必能摧枯拉朽,但大周的中枢却有一种观点是:如果起兵南下,很可能遭到宋人拼死反抗。
赵方没有正面回答李云的责问,但他的话就告诉了众人,这原因在哪里。
站在大周的角度,大周朝的建立是在女真本族的武力急剧衰退时,由汉人的武力继之而起,进而取而代之的结果。大周立国的根本,在于原本屈身于底层,却实际上群英辈出的汉儿鹰犬。大周朝无疑是个汉人政权,而且是一举推翻金虏百年统治,恢复汉家江山的正统政权。
早前有人认为,大周朝里留用了许多女真和契丹族的臣子,就算为了优容他们,朝廷也不会刻意强调这一点。但数年下来,朝廷虽不刻意强调,随着礼仪、体例一点点完善下来,很多事情早就不言而喻。
大周的臣子们无论是汉儿还是北族,全都认可汉儿们在这个政权中的核心和主导地位,很多女真人已经开始把女真姓氏改为汉姓,刻意摆脱自家女真人的身份。契丹人对此,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几个比较知名的契丹大族,都因为当朝宰相耶律楚材的号召,在文治上头很下了功夫。在新朝科考中,连着涌现了好些温文儒雅的学士。
对这等诸族俯首称臣的局面,女真人和契丹人们有自己的解释。
最主流的一种,依然出于耶律楚材之手。说的是汉家本为中原之主,自汉唐以来就是各族的兄长和共主,过去这些年太阿倒持,主要是因为南朝宋国的赵官家们一代代都是废物,生生把汉人的地位给搞砸了。
直到定海军郭节度继五代时郭周之业,以手中强兵猛将横扫中原,连北方的蒙古大汗都不是对手,这样一支兵马,自然不可能屈居异族之下,也难免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大周取代打进的过程,难免要杀人,难免令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身受痛苦,但各族且受着。皆因这是拨百年之乱,反于千载之正,合情合理,合乎大势所趋,衮衮诸公不可不察也。
这种说法,既给了异族一定的体面,也实实在在地重申了大周的武力强盛,提醒北族各部,向强者俯首是他们本来的传统。所以,这说法传播得非常之快,接受的人群非常之多,俨然将成为官方正统,要载入史册了。
放在大周境内,这种说法之下唯一吃亏的,就是南朝宋国赵氏官家的风评持续被害。除了那位一条杆棒打下四百军州的开国太祖皇帝幸免,太宗、真宗以后一代代皇帝都被贬低成了废物和蠢货。尤其是丢弃北方和中原疆土,使亿万百姓沦入异族之手的那几位,最近都有专门嘲笑他们的院本在演出了。
与之相对的,在大宋这边,也有针对大周的政治宣传。
这一类政治宣传,几乎全都反复强调北方武人集团的凶悍,并顺水推舟,将大周拟于五代时候那些以兵强马壮成事的武人方镇……这说法,实则助长了大周军队的威风,甚至隐约响应了大周的政治宣传,把大周和五代之周联系到了一处,掩去了南朝文人对北方草台班子的讥讽。
但宋国一直不断地这么做,皆因这种宣传打在了大周的软肋上。
这个软肋,并非大周自以为的软肋,而是许多宋国军民眼里大周的软肋,是大宋军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一点。
自古以来,文治与武功难以并存,而武人难行文治。所谓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又所谓逆取顺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南朝宋国沿袭五代,而五代政局的最大特质,是暴虐残杀成性,其政治风气的败坏,流毒贻害之深之广,实为史册所罕见。对此,宋时的有识之士多有加以分析的。
到现在,宋国军民普遍都认为,此局面殆因五代政权主要建立在军事将领之手,而这批武夫悍将的横行暴虐,较诸唐末大混乱不遑多让,遂使民众疾苦日甚,中原、河北乃至江南各地白骨蔽野,荆棘弥望、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之苦,时隔数百年,那血淋淋的记录依旧令人骇然惊恐,简直无法想象。
大宋的太祖皇帝登基以后,曾对宰相赵普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
在大宋开国之君的眼里,就算百多个治理地方的儒臣全都是贪污腐败的卑鄙小人,对百姓造成的祸害,也及不上一个藩镇武夫。宋太祖这段话,并非对武人的污蔑,而是铁一样的,用鲜血证明过无数次的事实。
皇帝两害相权,怎么选择?
士大夫和天下百姓承受了上百年的武夫之害,几乎家家都有人因此而死,几乎人人都是那种可怕世道里残存的幸运儿。他们会怎么看待武夫掌权?
所以大宋立国以来,始终竭尽全力地压制武夫,抑制军权,以至于把自家新生的皇朝生生阉割成了温顺软弱的猪羊。
这其中,固然有宋国历代皇帝务求集权,以保障皇权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整个大宋天下,无论皇族、文臣还是普通百姓,都绝对承受不了又一次武夫乱国的悲剧。为了阻止血腥到极点的五代乱世重现,他们觉得,任何代价都可以承受。
五代武人之祸,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按说那种可怕的记忆应该淡漠,在不断承受对外战争失败的羞辱以后,宋国内部,该有点尚武精神生出来了。
可惜,有,但是不多。
因为残酷的现实,依然在不断提醒宋人,告诉他们武人掌权的可怕。最近一次,就发生在北方的金国。一群来自草莽的溃兵,居然可以凭借武力夺取政权,生生地把天下大国改天换地。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强盛的金国虚弱不堪,以至于北方草原的鞑子几度入侵,前后数载,兵荒马乱,周军、金军、蒙古军纵横来去,遭到劫难的军州岂止数十上百?在战乱中死去的人呢,又岂止数十万上百万?
如此惨痛的场景,就发生在大宋身旁,就在近在咫尺的这张卧榻上。叫宋人怎么看待?
大宋朝堂上的宰执,可以出于巩固自身权位的需要,与大周打得火热。反正这是大宋立国以来的传统了。
大宋行在里里外外的权贵,可以为了金山银海,与大周的商队密切合作。反正千里为官只为财,先把钱赚了,其它一切都好说。
但如果北方试图用武力改变局势,无数宋人都会因此惊恐暴跳。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武夫当国的可怕局面再临,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数百年来流传不断的梦魇再现。
于是,哪怕宋人作为一个整体再怎么孱弱,总会有人跳出来,向着他们心中邪恶的北虏展开猛烈反抗。
在京湖三路,有这种决心和能力的人以赵方为首,在其他各地一定还有很多。南朝富庶,在籍的人丁足有五千余万。便是十个里头出一个反抗之人,那也堪为五百万人的汪洋大海,岂是易与的?
第九百三十五章 北虏(中)
李云东奔西走,到处忙着他的生意,而徐瑨则受皇帝所命,在大兴府和天津府两地,执行了一场小规模的整肃。
与此同时,中都大兴府里的官员们,一边忙着年末年初的繁杂事务,一边安排出征军队凯旋时的献俘庆功仪式,另外还有皇亲的迁葬、祭祀等事。这两桩事关系到国家的体面,万万轻忽不得,更是儒臣们藉以表现才干的重要途径,所以也聚集了许多人的视线。
可惜的是,他们虽然个个抖擞精神,在宗庙、礼乐、制度等方面大显身手,要竭力展现大国的法度,述汉唐之威仪;可一整套仪式的主角,大周皇帝郭宁本人却始终留在天津府。
皇帝还派人传话过来说:仪典务必质朴,流程也千万莫要复杂,此前的彩排,郭某人就不到场了,正式仪式举办的时候,我必到场。
此话一出,等若杜绝了一切大操大办的可能。如果做得太过,仪式流程繁复了,使皇帝到场后举止失措为人所笑,责任算谁的?谁又担当得起?
朝堂某些角落里,一度过度喧闹的气氛,几乎瞬间就复归平静,而郭宁在天津府,倒是过了几天安闲日子。
这一日里,耶律楚材因公务来到天津府,郭宁在行宫内苑设了小宴,请耶律楚材做客。另外,又请了几位当年在河北塘泺立营时的亲密伙伴作陪。
内苑的这处楼宇,甚是宽敞明亮,席间众人的心情也不错。
吃喝闲聊的时候,耶律楚材从本方儒臣的关注点,说到了他们的学问源流,随口点评几句,又转到了南朝文臣们的相似作派。在这上头,耶律楚材的功底胜过郭宁等武人太多了,他侃侃而谈,听者唯有连连点头的份。
随即郭宁说道,左右司和录事司放到南朝的探子,也多有类似回报。说宋人推崇的儒学,还杂糅了佛道的学问,不再似“学”而近趋于“教”,百姓对此深信不疑者,往往同时也重文轻武,视武人当国为乱世之源,这极大削弱了大周自称承袭自五代正统的政治影响力,未免叫人无奈。
耶律楚材颔首:
“宋人的心态,终究和我中原百姓大不相同。宋国以文治统御万民,极度鄙薄武备的做法坚持了两百多年,已经深入人心,便是垂髫小儿也知东华门外得临轩唱名的是好男儿,胜过沙场破敌的武夫千万倍。这一套虽说不能用在与大国争衡,却也实实在在地维系了宋国治下万民的安稳生计,不得不说,有其道理在。”
说到这里,他侧身看看正在快活吃喝的骆和尚,微笑道:“在宋人眼里,把我们当作北虏,以为我们粗野凶暴的,始终还是主流。说不定,在宋国的当权者眼里,他们与我们的巨额贸易,便是养肥陛下麾下诸多猛虎的肥肉。猛虎们吃饱喝足了,总有试图挣脱锁链的时候。那么,宋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看着北方强权内部倾轧不休,自取其死了。”
大周的军区设置,为北方三个招讨司和南方三个统军司并列。骆和尚以元帅身份出任山东统军使,掌控着定海军起家的根据地,掌握大周朝三分之一的南线兵力,并直接面对南朝的核心区域、核心武力,可谓位高权重。他身上的官职和爵位,也早已经长得二三十字容不下了。
但骆和尚此时模样,好像和当年那个占山为王的耿直和尚没什么区别。
他刚把酒碗放下,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两大盆菜。
一盆红烧的肘子,一盆碳烤的羊腿。肘子色泽红艳,酱汁浓稠,散发着热腾腾的白汽;羊腿表皮酥脆焦黄,只看一眼,就能想到咀嚼时咔嚓咔嚓的轻响,和焦脆与柔嫩混合在齿颊间的快活。
耶律楚材看他的时候,他只随口应道:“肥肉?肥肉好吃!”
郭宁哈哈大笑:“好吃就多吃点。我登基以后,延请的厨子手艺可不一般。这两个菜,也是专门做了,慰劳大师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好得很!”
骆和尚捋了捋袖子,把两盆大菜直接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瞒你们说,这阵子我在益都军校,可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军校里那几个厨子,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骆和尚到天津府,自然不是来闲逛的。去年以来,草原上的鞑子们越来越显势弱,而皇帝则越来越密集地巡视北方三个招讨司,流露出将要持续向北方投入资源,并展开军事进取的意图。
山东统军司帐下的武人或者羡慕北方同僚们即将迎来立功受赏的机会,或者私下抱怨,朝廷为什么不在南方有所举措。山东的武人普遍资历深、功劳大,手里的权柄不小,胆子更大。
他们中的某些人也在私下串联,甚至有人意图在边境组织几次较大规模挑衅,以图把皇帝的目光吸引回南线的。
不过,骆和尚看似粗憨,其实是边军探马出身,精细的治军手段一点也不少,心机也很深沉。
就在上个月,他陆陆续续地用各种理由,把这批人抽离本部,聚集到一处,然后扔到了益都军校里,狠狠接受了整个月的封闭训练。
这一个月里,军校由骆和尚亲自负责,所有人不许出入,只有教官们狞笑着,看着许久不来受苦的后辈们,用各种手段狠狠地折磨他们。
这些教官或是军中资深老卒,或是久经考验,但因为伤患或其它原因选择退伍的军官,论军中资历,便是再高一层的将校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拿大。而这些教官只有一个任务,就是逼着学员们苦学军人不得跋扈,不得违背军令,须以服从为天职的道理,把这道理重新烙进自己的脑子里。
大周的武人团体,其力量强盛异常。但郭宁从不刻意打压,甚至一直默许纵容武人们采取点无伤大雅的小办法,为自家团体赢得些利益。
这和南朝宋国对武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宋国以文人掌握军权,以层层森严法度钳制武人,乃至在军事布置上,也竭力形成既有宣阃,又有制司;既有制置使,又有安抚使,人人事权俱重,体统彼此牵制的关系。
这是为了使处在中下层的武人将领们彼此缺乏关联和互动,以防止武人们串联,形成覆盖大片防区的大型军镇,联手对抗文官甚至谋反。
大周朝自然没有这方面的考虑。郭宁自己就是最有威望的军队统帅,也是军队里最大派系的天然首领。他所要求的,就是军队上下一心,捏合成一个严密的整体。
对军队里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打仗,郭宁并不害怕,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草原上最凶猛,最可靠的猎犬,也难免有向着主人呲牙的时候。作为主人,只需要它们在关键时刻听从指令,并不必太过苛求。
唯有一个底线,那就是必须忠诚,必须牢牢地站定在整个钢铁般的集体里,秉承着唯一的意志行事。
所以,意图纠合人手,在淮南淮北主动发起战争挑衅宋国的那几位,在军校里一定会吃到前所未有的苦头,或许有人会因此退伍,有人会死……就像在天津府闹出人命的那几位一样。郭宁厚待将士,却绝不会宽弛自家立下的法度。
这种统帅对军队的约束力,源自于军人彼此托付性命的信任,源自于军人对强者的服膺,源于各地军校不间断地培养出合乎要求的武人,还不断回炉教诫,更源自于郭宁对军队本身的深刻了解。
这种了解的程度,肯定达不到未雨绸缪,提前解决一切问题的程度,但也足以在问题暴露以后及时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