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方能这么随意来去,宋国的探子呢?南京路与宋国接壤,边境自东至西足有一千八百里。开封如此,边境会怎么样?
更可怕的是,开封城里有什么,能让赵方这样的大帅亲自前来?难道是有人与宋国勾结,意图……尹昌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先前与人搏斗吃了亏,本来就身体不适,这会儿更觉得气血翻涌,简直要吐血。
此举足见南朝宋国居心叵测!
此等敌国,怎么能留?
尹昌立刻想到,非得严惩有关的官员才行。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此时笼罩在自家身上的大难处,毕竟还是扰乱漕运,影响北方军务的罪名,他下意识地侧身,瞬间想要以此为理由,向李云解释自己力主南下的缘故。
才张了张口,却听李云道:“老尹,别慌。那是我请来的客人。”
“什么?”
尹昌吞了口唾沫,只觉难以置信:“李郎中,你是说,你请了南朝宋国的京湖制置大使,到咱们的南京城里做客?”
“有正事要商议,可不得面谈?这两年里,周宋两家的往来,比原先密切了百倍千倍,许多事情不经过临安的小朝廷,也不必太纠结两国的仪轨……说到底,那些玩意儿都是文人放在嘴皮子上的;真正办实事的人,没必要受限制。”
李云应了一句,抬手又指:“老尹,你看,方才那个射箭的年轻人,叫作孟珙。是赵方手下,很得信用的亲将。”
“可不非得信用么?”尹昌冷冷地道。
“哦?怎么讲?”
左右司固然执掌内外情报探查收集,尹昌也不是吃白饭的。他立即道:
“这孟珙是枣阳一带地方土豪孟宗政之子。那孟宗政的父亲孟林,自称是岳家军的后人,在本地名望极高,孟宗政也素称骁勇。泰和年间大金伐宋,孟宗政在枣阳县令任上率众据险游击,夺金军辎重,遂得赵方举荐,转为京西路钤辖,三年前孟宗政随赵方杀到开封城下,回去以后又权枣阳军节度使。”
想了想,尹昌继续道:
“孟宗政麾下万人,皆从枣阳、襄阳等地贫民中择选而出,号曰忠顺军,是宋国抵在我南京路腰膂上的一支精兵。两家这些年虽无战事,但私底下的彼此称量不少,忠顺军和驻在蔡州的燕宁,便曾隔着桐柏山,各自驱动山匪,比划过三五回,难分高下。对这等有根基的大将,赵方自然要笼络,把他的儿子放在身边担任亲将,便是理所应当。”
能把赵方手下将领的来历、经历如此随口说来,尹昌还真是下过工夫的。李云也不得不颔首。
他随即反问:
“忠顺军只是南朝京西路的一支土兵,就能和咱们的蔡州镇南军抗衡。我听闻赵方麾下,只是北方近边境,就有神劲、报捷、忠义等新军,在江陵还有屯驻大军,不可小觑。老尹,难道你从这上头,看出了宋人软弱?”
“哈哈……”
尹昌哑然失笑:“我哪里小觑他们了?那忠顺军,是南朝用来安抚边境流民给出的名头。彼辈顶着各种使臣、效用的空头身份,却从来拿不到多少军饷,是彻头彻尾的穷鬼。他们凭借匹夫之勇,拿数人数十人,在山间与我军进退纠缠则可,待到大军厮杀,他们没有像样的武器,没有足额的粮秣,根本屁都不是!”
“什么神劲、报捷、忠义等军,过得还不如忠顺军。至于所谓江陵府驻扎御前诸军……李郎中,你若派人去江陵走一趟就该知道,这屯驻大军早就荒废,在籍的士卒不足簿册上三成,还多半都是被驱使去做工、卖力,形同奴役。”
尹昌睨视李云:“荆湖、京西三路,全都是这等军队,不是穷鬼,就是废物。听说李郎中在两淮、两浙、江南等地往来熟稔,难道所见情形与我不同?难道南朝的猛将劲兵都在那里?”
“倒也不是。”
“那,李郎中带我到这里,又能看什么呢?看这年轻人的箭术?”
尹昌瞥了眼芦棚里的孟珙,不屑摇头:“似这等箭术,确实不差。但与他差相仿佛的,我麾下就能随时调出百人以上;整个南京路四万大军里,至少能调出两千人!这能证明什么?证明宋人不软弱,我军不能南下厮杀?”
第九百三十二章 武备(中)
要说兵强将勇,大周的军人向来有绝对自信。毕竟北方经历数十年纷扰,诸多军将大都纵横沙场多年,恶战无数。莫说郭宁从河北带出的嫡系,就算红袄军旧部,以至各地金军余脉,公平的讲,能在新朝立足的,都曾趟过尸山血海。
这些武人组成的军队,便如筋骨强健的巨人,力大无穷。唯独因为营养亏损,导致体格瘦削。但在大周建立以后,巨量资源倾注下去,便自然而然地肌肉充足,愈发壮硕如山。
尹昌平日里时常校阅开封府诸军,对各地兵马也有了解。他说南京路的四万大军里,能有两千名堪与孟珙相较的箭术好手,有那么一点吹嘘成分,却也差不太多。
毕竟大周是勃兴之国,周军将士看南朝,便如当年雄踞中原的大宋看南唐。那句赫赫有名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也是许多周军将士所思所想。
大周建立以来,因为贸易收入的加持,已经在军队里制造出了许多富翁。但能得到此等富贵的,毕竟还是职位较高的将领们,普通将士们也有好处,却无不想要立功,以赢取更大的富贵。
他们的目标,自然只有南朝宋国。所以尹昌能有这样的胆量,并非一意孤行,某种程度上讲,也是相当部分南方周军将士人同此心。
说到这里,尹昌索性放开了胸怀,继续道:“李郎中,我在开封三年,不是干吃白饭的。这三年里,南朝各路各军的情形,我们哪有不知道的?便如你请来这位赵方赵大使,他在南朝边疆帅臣里,算是极有才能的一个了,我们对他,也不敢少了防备。可是你知道他这几年,参与了与我方的几门生意?你又知道,他手里捞了多少钱财?”
“愿闻其详。”
“茶、酒、盐、瓷、药材,至少五个大项,此人都有插手。为此还挪用了大量南朝宋国拨付的军饷以作回易。光是去年一年里,他在这上头赚到的钱财就不下四十万贯!”
说到这里,尹昌看看李云神色。见李云毫不惊讶,他眼珠一转,便明端的。
“是了。李郎中,这自然瞒不过你。毕竟和南朝做生意的那些商行,十有八九背后都站着你们左右司。甚至赵方此来,多半也是为了和你谈生意吧!”
“咳咳,荆湖等地,自是鱼米之乡,产出富饶。与他们往来,我大周也有利可图。”
“那是自然。你李郎中的生意手段,我们都久仰了。但眼下只说那赵方……这赵方名为帅臣,毕竟是个文人,和我们这些靠刀剑过日子的,不是一回事。你猜,这厮拿着每年四十万贯的好处,还能有多少心思在打仗上?你猜他每年金山银海落袋,底下人究竟能落到什么?底下的普通兵将都能和他一条心么?”
说到这里,尹昌抬手指了指芦棚上那个神色严肃的年轻人:“宋人不软弱?赵方不软弱?还是这个叫孟珙的小子不软弱?他们凭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李云应了句,也抬起手。他向那芦棚挥了挥手,很快引起了孟珙的注意。孟珙弯下腰,向赵方说了几句。赵方随即露出喜色,站起身来,向李云略颔首。
李云加快脚步,往那芦棚走去,尹昌举步跟上。
此时戏班上下眼见芦棚中人没生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便壮着胆子继续演下去。悠扬曲声再度响起,迅速吸引了观众的注意。
李云等人很快就越出人群,登上芦棚。芦棚很大,二层的楼梯口,挂着两盏没点起的琉璃灯。李云走上阶梯的时候,赵方已经在这里恭候。
大周的左右司郎中,同时也是活跃在大宋临安行在之人,在大宋的宰相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这样的人物,一身牵扯了周宋两国太多的权贵,又代表了太多隐藏在水面下的利益。这利益之大,已经凌驾于两国军政关系之上,就连身为京湖制置大使的赵方也身处其中、深得其利,不得不对李云格外客气了。
赵方很客气,李云的态度则似乎严肃了点。他的脸上没什么笑容,神情里甚至还带着点疑虑。
没落座寒暄,也没互通姓名,李云直接就道:“去年,年前,我都邀请过赵大使来开封做客。那两次,赵大使都回绝了,我本以为,这次在开封,还是会见到勉之先生或者扈将军。”
勉之先生指的是湖北转运判官游九功,扈将军指的是鄂州兵马都统扈再兴。这两人,都是赵方的得力助手,而且很显然,也都深度参与了赵方和李云之间的生意往来。
尹昌忍不住冷哼一声,心想:“左右司的人,手伸得实在够长。”
赵方只作不闻,微笑道:“这一次需要通报的,是过去三年里,两家回易往来带给我方的重要成果。我思前想后,非得自家来一趟,才显得尊重贵国、贵方的付出。”
李云叹了口气:“不瞒赵大使,我今早才赶到开封,手头另外还有些事,本来没多想这次会面。总觉得,两家合作多次,已经成了朋友,今番可以畅饮美酒,好好叙一叙交情。”
“此亦我所愿也。”赵方文绉绉地道。
李云摇头:“不,不。赵大使亲自前来,绝不是为了交情。我估摸着,你通报之事,对于我大周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赵方轻笑几声:“李郎中,你可完全猜错了。这一桩事,对你我两家的合作,绝对是好事。请看……”
说着,他从泡袖里取出一封卷轴,将之在桌面上铺开。
李云和尹昌同时向前半步探看,只见这卷轴上描画的,居然是南朝宋国京湖三路的地理。尤其在逼近两国边境的枣阳一带,着笔墨尤多。
“这是?”
“过去三年里,我方在枣阳修筑平虏堰。平虏堰自枣阳城至军西十八里,由八叠河经渐水侧,水跨九阜,建通天槽八十有三丈,溉田九千顷,立十庄三辖,使军民分屯,去年收八十万石,今年更多。做成这件事,靠的自然是咱们两家生意兴隆,前前后后到我手里的数十万贯钱财,都已经着落在这一带了。”
也许是被勾起了辛苦回忆,说到这里,赵方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要在贵方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经营起这么大一处基业,着实艰难。好在贵方给的钱财很丰厚,我以此驱使下属们办事的底气就足。前前后后折腾了许久,到这会儿总算底定……”
如此规模的屯田,动用的民力不知道有多少,何况枣阳距离大周边境才多远?虽说隔着桐柏山的余脉,可是从新野到枣阳,快马奔驰不过大半天的事情。周军哨探秘谍的日常往来,压根不觉得有任何阻碍。
可是,在赵方主动说起之前,无论是左右司的探报,还是南京统军司下属的侦骑,全都没有提起此事。这么大的工程,真就被赵方完全瞒下来了!
李云和尹昌全都脸色一沉。
赵方继续道:“以这片屯田和附属的十三处军事堡垒为基础,枣阳的忠顺军,已经扩军到了原来的三倍;武器甲胄的配备数量,则是原先的五倍。对了,自贵国东北内地购买的战马数千匹,也都精良。我来此,便是想请李郎中将这个消息代为转告贵国的南京统军司、蔡州镇南军节度使司,免得贵国误判了局势,徒然在桐柏山深处浪掷贵方将士的性命。”
第九百三十三章 武备(下)
芦棚里静了一阵子。
外界观众们仍在看着院本演出,这会儿故事到了大周皇帝郭宁纵马入阵。各类院本戏目演到自家的传奇皇帝,俱都用心,此刻饰演郭宁的,便是这个行院班子里有名的艺人,扮相威风,一举一动也洒脱好看,观众们连声喝彩,已经忘了方才的小小插曲。
孟珙站在赵方的身后,看一看李云若有所思的神色,再看看尹昌铁青的脸,有点得意。
枣阳是孟家几代经营的地盘。孟珙的祖父孟林离开军队以后就定居在此,用岳鄂王所授的兵法部勒本地百姓壮勇,使之能在乱世中自保。数十年来,依附孟氏的百姓足有数万人。
孟珙的父亲孟宗政自幼豪伟,有胆略,从开禧年间出没疆场,十数载里威名赫赫,孟宗政的十个儿子也都各有所长,共同将枣阳建设成了一座强有力的军镇,抵在北军必经之路上。
周宋两国既是伯侄之国,也是敌国。这个“敌”,指的不是敌对,而是国势足堪匹敌的意思。既然国势匹敌,两家就少不了彼此称量,而枣阳孟氏的忠顺军,每回都是南朝的急先锋,同时也是阻止北方势力向南渗透的一面大盾。
随着枣阳城外平虏堰的完工,孟氏忠顺军的力量说翻了两番也不为过。而这巨大的变化,北方周军全然被蒙在鼓里。
孟珙已经想象得出,今日散会后,得知这个消息的各部周军都要重新调度,一场又一场忙乱下来,新年肯定过不安稳,心里肯定憋屈,之后一年半载里,因为宋军在调度上的便利,周军应对起来,也必然焦头烂额。
“原来如此……”
先开口的是尹昌:“贵方的人手调度,其实一直就有端倪。不过,此前赵大使你到处吹嘘,说要在江陵重修五代荆南高氏所筑的上中下三海,并设八堰聚水,以为遏敌之计……我们都以为,那些人财物力,是投向江陵府了。”
“江陵府一面阻江,三面平陆,北军铁骑南下,无法抵挡。所以,需要以水代兵,水势四合,高可注而下,卑可限戎马。这是江陵府数代主政之人的想法,赵大使你决意将之实现,乃是顺理成章。但这些布设,归根到底,都是模仿贵国当年在河北以水代兵的老套路,铁骑纵横往来,有千百种办法绕开。这些水泽放在我们眼里,全然无用。”
说到这里,尹昌摇了摇头:“故而我方的探子和我们这些将帅,都只将此当作笑话,彻底疏忽了隐藏其后的内容。”
“枣阳方向呢?”李云问道。
“至于枣阳方向,忠顺军这几年和我方的蔡州镇南军对上,忠顺军的孟宗政和镇南军的燕宁,两家各施本领,在桐柏山里倒也闹腾得有趣。不相干的众将只当个乐子看,而相关的众将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山区,只当枣阳周边的消息阻断,是为了掩盖忠顺军针对山间对峙的调度。不少将校因此嘲笑宋人小题大做,竟那么紧张一点小小冲突,也有人说,燕宁和孟宗政两个,果然是土豪和土豪能对上眼……”
说到这里,尹昌忍不住叹气。
一个小小的屯田区,外带几个军事堡垒,算不得什么大难题。真要两国开战,大周以万马南下,便是十个、百个平虏堰也能踏平。对此尹昌有绝对的信心。关键是,宋人居然保有这种办成机密大事的能力。
周宋两家在贸易上的往来密切,随之在军事政治上,两家都很难向对方保密。尹昌就一向觉得,自己看南方宋军动向宛如反掌观纹,绝无半点遗漏。但宋人居然悄无声息地贴着边境实现了如此规模的兴造?
这可不是三五十人在桐柏山里的渗透!这至少动用数千甚至上万民伕,还得本地百姓全力配合才行!这么多人的动作,这么长时间的工程,大周事前一点都不知道!
此等本事用在防御,会使大军南下的路途上全无征兆地遭遇关隘、堡垒、城寨。就算尹昌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宋人若将此本事用在进攻呢?
如果赵方不是贴着边境聚集上万民伕砌墙垒土,而是聚集数万军队呢?
当然,若数万军队集结,若大周的探子迟迟发现不了,那相关人等都可以引刀自尽了。可如果宋人用不着瞒数年数月,只要瞒数日呢?
枣阳城外的平虏堰,已经证明宋人有这个能力。无论大周意欲如何,至少京湖三路的宋军,可以发动隐蔽且威力十足的反击!
赵方适才也说了,因为有屯田区的支撑,忠顺军的规模已经扩大三倍,并且军中还有从北方购买的大量马匹。如果他们猝然进攻,邓州武胜军和蔡州镇南军该怎么应对?如果他们另有进攻的方向,开封府是不是得赶紧南调兵马,去查遗堵漏?
如果两家厮杀,己方还需聚兵,宋人却能顶着你的脸,老大的耳刮子直接往死里扇……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周军这眼前亏,是吃定了。
最可笑的是,宋人能将己方武备提升到这程度,离不开巨额钱财支撑。而这钱财,还是从大周这里赚的!
尹昌心中火气,忍不住骂道:“整天想着捞钱,捞钱,最后养出一群狼崽子来!”
孟珙在旁冷哼了一声:“你这老儿,胡言乱语什么?你说谁是狼崽子?不怕吃小爷一顿拳头吗!”
尹昌此前把南朝的荆鄂都统制和北国的镇南军节度使全都称为土豪,语气里颇有几分玩笑意味。孟珙觉得这是有意挑衅,早就不快,他又看尹昌身着常服,却鼻青脸肿,只道这是刚被李云责打的某个本地官员。
好家伙,这厮被打得眼珠子都快散黄,鼻梁也歪了,嘴还是硬的。大周国的官儿们都这么了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