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跟着吕枢,好像带点迟钝。但这几日里守着野狐岭隘口,接连领人打了好几仗,浑身戾气自生,就算身边这些汉儿奴隶已经练出了胆色,也对他敬畏异常。
阿多很快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脸上神色不再那么凶恶,又打了个哈欠:“怎么讲?这么快轮到我了吗?”
“卢大哥说,他先去睡了。上半夜没什么事,不过东南面的海子方向,鸦群叫过一阵,若有异动,多半就在那里。”少年小心翼翼地道。
阿多沉吟了一下,忽然猛打哆嗦。
这个动作更让少年紧张,脸色瞬间惨白:“怎……怎么了,哪里不对么?”
“嗯……”
阿多压根没注意少年的脸色,他只是尿急罢了。
乌沙堡位于草原深处阴山余脉的环绕之中,千万年风化而成的陡壁虽不高,却很难攀援。起伏地形自然而然地围出了一个谷地,屯堡的废墟就堵在谷地的出口。
因为两侧高地的影响,晚上屯堡的风很大。废墟里也没有像样的建筑遮风,让人感觉很冷。
阿多冷得快要尿裤子上了,情不自禁地连连发抖。
他把手里的直刀靠在城堞上,然后走到城墙边上,撩起袍角,撒了一泡尿。
尿完了,他慢吞吞地看看屯堡外侧,尤其关注卢五四提醒的那个方向。
凌晨将至,原野到处都黑沉沉的,天空中的弯月和星星洒落下的光芒,好像被原野吞噬了也似。唯独东南方向火光点点,好像还在往来移动。
是蒙古人又在调整营盘。
一拨人攻不上来,就换一拨人,每换一拨人,都得调整出发位置,重新安排新盘,吵吵嚷嚷许久。这表现实在和蒙古军的威名大不相符。
前些日子,吕枢一行人抢掠了乌鲜乌鲁古群牧所的旧地,发了一大笔横财。不止拿到了数不过来的牛羊,还补充了许多物资。
此举更使得他们在东部草原的千户部落里大大扬名,短短几日里,每天都有上百名甚至更多的奴隶从各地投奔。
带着这些奴隶,自然不可能迅速南下,吕枢也有点小固执,不愿意重复从乌沙堡狼狈逃亡的场景。所以他们就在乌沙堡收拢人手,修缮城防,安心等待救援。
周边的蒙古部落自然不甘心损失,陆续调派了人手,试图攻下乌沙堡,夺回自家的牲口和奴隶们。
乌沙堡早已成了废墟,临时修缮的城防怎也算不上金城汤池,但蒙古军主力西征的时候,带走了大批有厮杀经验、懂得攻城的将士,留守草原的蒙古部落论起攻城的水平,简直稀烂到无以复加。
几天过去,两边乱七八糟地打了好几仗,死伤都不多,也各自都拿对方没有办法。
第八百九十七章 虎啸(中)
这样的仗……不不,在阿多眼里这压根不能算打仗,顶多只能算对峙和威吓而已。
自从阿布尔和昆布哈两人投靠以后,众人对周边蒙古部落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于是行动的底气十足。
早些年蒙古强盛时,对草原东部乃至金国东北内地的进攻和控制,主要由成吉思汗的弟弟们,也就是所谓东道诸王来实现,另外,也有代表成吉思汗本人的木华黎参与其间。
短短数年里,蒙古人的影响力直抵临潢府、会宁府、肇州、泰州等重镇,向东南切断辽西走廊,囊括了方圆数千里的庞大地域。蒙古本部以外诸多异族被挟裹了无数,契丹和女真的有力人物都为蒙古鞍前马后效劳。期间别勒古台一度进驻临潢府,继木华黎之后,取得了对契丹余部的控制权。
后来定海军插手东北,在武力和财力两头都压倒了蒙古人。随着怯薛军在中原受挫,东北胡族也似被打了鸡血一般,转头与蒙古为敌。蒙古军主力调走以后,诸多千户部落无法立足,陆续都退回草原,勉强维持着大周和蒙古的东北边界。
俗语道,虎瘦雄风在。这局面维持了两年,大周的东北招讨司并不敢更进一步。
但是,最了解蒙古人的,始终都是蒙古人自己,而且越是身处底层的蒙古人,越能够感觉到生活的艰难,也就判定了诸多蒙古部落的窘境。
阿布尔和昆布哈等人看得很准,草原东部这些千户部落不仅没有能力扩张,也没有能力抵抗外来的袭扰。他们所依赖的,只是成吉思汗的余威,除此以外,他们和草原尚未统一时,各地的模样并无区别。
吕枢等人收拢汉儿奴隶、夺取牧场牛羊以后,一直以乌沙堡的废墟为据点。
这座城池原有五里长的城墙,现在只剩下一人高的城基。城基内部的建筑业大都倒塌,木料被烧毁或搬走了,只有石头和砖块留存。围绕城池边缘,本来有两道壕沟,早年蒙古军以万马负土填壕,将之填平了。
城池后方的坡地也未见得陡峭,汉儿奴隶们连夜在上修建的栅栏,作用并不体现在防备蒙古人进攻,主要是防备牛羊逃散的。
阿多曾经参与过定海军在海仓镇屯堡与蒙古人的厮杀,他非常确定,乌沙堡的防御能力及不上海仓镇屯堡的十分之一,乌沙堡里临时凑起的乌合之众,论战斗力更及不上定海军的十分之一。
更不消说屯堡里这几个带兵的……
阿多这阵子能做的,是自己擅长的老本行:用废弃的木料和武器碎片拼凑起了几个狼牙拍、几座行女墙,又利用漫山遍野的牧草制作了大批可供点火投掷的燕尾炬。
除此无它。
他脑子里还有许多工具的图样,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他连铁制工具都凑不出,只能做到这几样了。
至于吕枢和卢五四,阿多估摸着他们肯定比较强,但强得也有限。吕枢整天拿着自家身份说事,鼓舞士气;卢五四则揪出了几个混进坞堡的奸细。
除此以外,指挥战斗的本领大家半斤八两。吕枢略强些,但众人又不放心他亲临前线。
无论怎么看,这点力量如果当着强敌,应该是被一击即破的。在阿多的印象里,按蒙古军攻破界壕时的战斗力,随便来一个蒙古百人队披甲猛突一阵,就能杀进坞堡里砍瓜切菜。
但现在,十几天过去了,他们居然攻不下一座小小废墟。
围着乌沙堡的蒙古人数以千计,周边有汉儿奴隶逃散的好些千户都派了人来。可他们从来就没能组织起像样的进攻,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死了十几个人就退回去。
蒙古人一向坚韧耐战,怎么会成了这样?
阿多这次北上,见得蒙古人很多,感觉他们还是宽脸庞、高颧骨……是原来那批,没变种啊?
他迷惑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蒙古人吃奶酪、羊肉,喝羊奶长大,只要不遭遇白灾黑灾,他们的肉食普遍充足,所以体格比普通汉人要壮实。他们性格也很坚韧,在汉儿无法承受的恶劣环境里都能坚持生存。
这样的民族组成军队以后,下限非常高,战斗意志和韧劲根本不需要去特地维持。可这支军队的首领,想法变了。
过去两年里,草原和中原的贸易,在草原这一面,大头掌握在控制狗泺的也里牙思手里。也里牙思凭此获利丰厚,不止没有吃汉儿的亏,反而不断扩充部民和份子地。
草原东部边缘的这些千户部落,素日里只能捏着鼻子奉承也里牙思,可别勒古台抢了也里牙思的榷场,难道又能分润好处给他们?
说到底,这些乱子的起因和他们毫无关系,在南方和叛乱蒙古人厮杀的西域各部军队,也和他们毫无关系,大周就算发动大军攻入草原,首先对付的也是黄金家族,和他们这些远离蒙古核心圈子的部落没有关系。
他们纠结的,只是汉儿奴隶,只是被掠走的羊群和物资……这算什么大事?等到整桩乱子底定,若黄金家族击退周军,我们再去攻打城池,也来得及。若周军打赢了黄金家族各部,我们留着这些汉儿的命,正合用来示好!
也克蒙古兀鲁思崛起,造就了一大批颇具眼光的千户那颜,现在这些千户那颜们普遍发挥了自家的智慧。甚至有些本来不相干的千户那颜,为了避免被黄金家族征调去正面对抗周军,也不辞遥远地带兵来到这里,摆出对抗强敌的模样。
阿多心里有数,强敌其实不怎么强,所以蒙古人每次发起进攻,都像是此刻模样。
天还没亮就闹哄哄地整队、移营、分派武器、安排作战任务,然后慢吞吞冲到城墙附近,射一通箭,叫嚷一阵,往前冲几步,再退回来。这表现,让阿多恍惚觉得,自己遇到的不是蒙古军,而是当年大金治下的乞丐军队。
阿多提起直刀,沿着城墙巡视了一圈。
回到原地之后,他发现那些蒙古人还在闹腾。风声带来他们的片言只语,好像是营地里某个百夫长和旁人起了冲突,其他人都在起哄。
他们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响,点起的火把越来越多,把活动在屯堡废墟周围的野狗群都惊动了。
这些野狗,最初应当是界壕沿线金国驻军饲养的家犬。主人被杀死之后,他们幸存下来,靠吃腐肉维持生存。听到军队调动呼喝的声音以后,这些狗大概以为很快就有尸体可以吃了,于是两眼冒着绿色的光芒,慢慢靠近屯堡,然后小心地停留在箭矢射程以外。
但蒙古人始终没有出营,战斗也不曾开始。
野狗们耗尽了耐性。它们失望地磨着牙,夹着尾巴,穿过前几天短暂厮杀的战场。有一条狗嗅到了地面干涸的血迹气味,呜呜叫着来回跑了几圈,但其它的狗不理会,它只好跟着领头的大狗,奔往屯堡西面连绵的荒原去了。
天色将明未明,东面的天空透出鱼肚白,西面的天空依然黯淡。
黯淡天穹下,一名风尘仆仆的周军哨骑拨马离开。
第八百九十八章 虎啸(下)
同样是在凌晨时分,距离乌沙堡百里开外。
将士们在赵瑄的带领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昨天清晨的时候,赵瑄带着他的部下们,和紧追而来的康里骑兵斗了一场。双方此前没有交过手,赵瑄对康里人的骑兵战术缺乏了解,更没料到康里人骑乘的西域高头大马,短距离冲刺能力这么强。
他的战场指挥难免有错进错出的地方,所以将士们损失了不少,当场战死了四十多人,后来急行撤退的时候,又有十几个重伤员死了。
戎马倥惚的时候,不可能把遗体完整带回缙山。所以当晚宿营的时候,将士们捡拾柴禾,垒起火堆,焚烧了牺牲的将士尸身,然后把骨殖收拾了,装在专用的陶罐里,贴上写有姓名的封条,由专人随身携带。
军中文书在将士们出征前提前代笔写好的家信、牺牲将士的遗物也都并在一处。
有些将士的尸体未及收拢,便将他随身的衣袍、什物烧了,一样封于陶罐,聊以寄托。
牺牲的将士里,有石抹也先的部下,所以他也前后忙个不停。
苏赫巴鲁、毕力格等蒙古军官则安静地陪同着,神色有点羞愧,有点尴尬,也有点茫然。
这六个千户,是最早背叛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一批人,平时被大周当作榜样厚待。他们自家在清洗了动摇之人以后,也普遍信心十足,觉得自家至少可以和黄金家族直属的几个千户拼一拼。或许一手拧下别勒古台的脑袋,亦未可知。
两边接战以后,他们起初确实占着优势。可后来,他们发现黄金家族的底气还很足,从西域调来的兵力更是厚。
那些西域骑兵们在数千里以外被成吉思汗痛打,调到草原后没有后路可言,大概也憋着一股劲要在新主子眼前表现,简直毫不在意死伤,动辄发起万骑规模的攻势。苏赫巴鲁等人的家底却很有限,渐渐支撑不住。
赵瑄作为领兵主将,本来不该亲自率部与人厮杀的。昨日完全是因为蒙古人没能截住康里人斜向穿插的重骑,才导致赵瑄一度身陷险境,后来的撤退也有几分狼狈。
可是,赵瑄为了处理将士遗体,在野地里点起这许多火堆,必定引起追兵的注意。若康里骑兵紧追而来,明天该怎么应付?
苏赫巴鲁等人本以为,虽然战事不利,本方背靠着大周,并无可虑。只消徐徐南下,去和皇帝陛下发动的大军汇合,这仗还有得好打。看赵瑄这两日里的指挥,却是沿着界壕一路往东,走了两百多里。
往东走,有什么?
从那个方向要靠拢泰州,未免远了点。可供支援的,是金莲川一带的周军,另外,听说皇帝的小舅子正在乌沙堡聚集汉儿奴隶。而整个草原东部的许多个千户部落,也正陆续在向乌沙堡靠拢,誓要夺回逃奴和损失的畜群。
那些草原东部的千户,大都不属于蒙古立国的九十五千户之列,但手头或多或少有点实力。他们二三十家凑在一起,怕不得有数万男女!我们一头撞过去做甚?
我们凑过去,西域骑兵们随即赶到,局面只会变得更危险吧!
苏赫巴鲁连续几日纠结此事,赵瑄这一路上,却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对此全不担心。众人心里难免有点疑惑,却又不敢问。
此番苏赫巴鲁本想问个明白,可赵瑄忙着牺牲将士的后事,他又不敢打扰,只能没话找话,向身边同伴们赞叹几句大周朝廷对战死者的抚恤丰厚,顺便打探下传说中世代祭祀不绝的汉家大庙是何情形。
他觉得,赵瑄的部下们损失不小,但士气依然高昂,没有谁因为长途辗转的疲惫或者战事不利的情形变得消沉。这显然和抚恤、祭祀等待遇脱不开关系。
与之相比,蒙古人的士气就有点低迷了。
接连几场恶斗下来,双方动辄连续一日一夜甚至更长时间的厮杀、冲锋、转移、调动。战马可以轮番休息,人却不能丝毫松懈,在战马疲惫的时候还要牵马走路,饿了、渴了也没法好好吃饭喝水。
这些是蒙古人的日常,哪怕投靠中原朝廷,他们也不会丢失坚韧耐战的本能。但架不住一拨又一拨的敌人从草原深处冲出来,他们在连续作战以后,还是表现出了懈怠。
此时已有数百骑兵掉队。有一些是受伤了没法坚持,有些是失去了斗志。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单一个蒙古人随便靠射猎就能维生,倒不必担心他们,只要在入冬下雪前回到营地即可。问题是,其中还有些,恐怕是再度动摇,脱队重新投向草原了!
毕力格喃喃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这般只是打仗,却没劫掠的机会,和以前毕竟不太一样。”
“朝廷用得着一群贼么?”
苏赫巴鲁在这上头可不会犯错,他立刻正色道:“朝廷不会放任蒙古人的武力,真正可用的人,迟早都会被收纳到军队里,吃军饷厮杀卖命!现在只是个开始!”
毕力格皱了皱眉,待要稍许争辩,忽然在原野深处,看到光芒闪动。
“有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