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冉随口问候一句,时青依旧沉思,嘴里却忽然冒出一句:“你说,从哪里搞人?”
“呃,什么搞人?搞什么人?”
时青抬眼看到陈冉,也不见外。他用手指磕着身前的小桌,依旧皱眉:“漠南山后的毛纺场子里用的,不都是汉儿吧?那种烙烫的手艺,也只有蒙古人才会……从哪里搞来足够的蒙古人?咱们扫荡草原的时候,能抓些么?得要女人和小孩才好。”
“哈,哈,这我可不熟。”
陈冉有点不明所以。他估摸着,时青压根没注意方才将士们的笑闹,便干笑了两声告辞。
有些事情,普通将士不知道,却瞒不过身为郭宁亲信的陈冉……时青本人也不在乎,压根没想着隐瞒。
时青这样的红袄军将帅一个个的造反成性,做事情的路数,始终都比旁人要野一些。时青在泰山的时候,就干过抓捕逃人,卖到山东各地矿场、船厂的事情,他现在手里那艘海船,就是这么赚来的。
后来大周践阼,律法渐渐森严,时青被调到了通州,不能再去抓捕宋金边境的逃人。但他在山东的庄园里,这两年总有许多高丽人或者倭人奴仆,还动辄转卖给同僚。
录事司那边一直有隐秘的风声,说时青可能和海上寇盗有些特殊的联系,替一些海寇收人头费。保不准哪天,他还能运些昆仑奴到中都来。
可是对时青的后继监察并没启动,因为要监察就绕不过海贸系统,而海贸系统那批人一个个心如铁石,在他们眼里,海上并无王法,杀人越货都是常事,买几个异族奴仆算得什么?
眼下大周要往草原动兵,时青倒又打起了蒙古人丁的主意……此君也算得不忘初心了!
帐篷里有点暗沉,陈冉走到外头,看到犹带青绿的牧草和各种花朵,才觉眼前鲜亮。
他打着马,赶上前队。
骑兵们刚好经过一个池塘,人和马都欢腾起来。有人下马去打水,有人洗一洗脸,还有几个一边牵着战马饮水,彼此闲聊,说这池塘里一定有鱼。嘴馋的几个人道,往来行军路上虽有补给,吃多了干粮咸菜难免腻味,打完仗回程的时候如果不急,最好就在这里抓些鱼,烤了吃。
正谈得入港,陈冉策马经过,用马鞭在空中虚挥两下:“跟上!跟上!待会儿要见陛下,都打起精神来!”
骑兵们立即翻身上马,动作娴熟老练。他们的战马也马蹄翻飞,有时候干脆小跳着行进。
将士们都知道,针对草原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即将开始。蒙古人的主力虽然不在,但他们全数动员起来,聚集十万以上的骑兵依然不难。对于普通的周军将士来说,蒙古依然是可怕的对手,但这些军队骨干们并不紧张,甚至可说十分放松。
他们是跟随着郭宁,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他们记得以前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大家都许久不曾训练过了,一个个饿着肚子,没有甲胄,手里的武器全是垃圾,上头的将校全是废物,对着如狼群奔腾的蒙古骑兵,只能惊恐逃跑。
但现在不一样了,与仿佛一滩烂泥的金军相比,大周军队就像是铁,就像是钢!
那么多的将士,穿着统一规格的戎袍,行进时有如洪水涌入山峡;戎袍底下是精铁打造的铠甲,寻常刀剑难伤;手中武器全都是上品,直刀用力一挥,能把重叠的铜钱全都砍成两半。
过去两年,军队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出动,但朝廷给予的好处始终如山如海,士卒们不止吃的饱饭,还有肉食,还能用军饷补贴家用。从上到下只消一门心思刻苦训练,全然不用担心其它,而立功受赏提拔的条例又是那么清楚明白……
这样的军队,够对付蒙古军了么?将士够胆杀入草原,去扫荡蒙古人的老巢么?
足够了!
远处,郭宁注意到了马蹄激起的烟尘滚滚,正快速穿越峡谷。
一名参谋在后头禀报:“来的是陈冉陈总管所部。昨天已经到了一千骑兵,今天来的,是本队。”
郭宁点点头,问道:“他们来了以后。往北面戒备搜索的骑兵,是不是可以额外轮替一批?”
大军集结时,大部分将士都获准休息,但负责遮蔽周边,探查局势的骑兵只有更辛苦。他们日夜奔波,穿行于山岭、森林、草原和沙漠,甚至有不眠不休的。
这时候如果遭受蒙古骑兵的游击骚扰,很难有效应对。
所以帅司从陆续抵达的各部中抽调精锐,与有经验的斥候骑士混编,每隔一两天就用生力军去替换。
“今日申时派出的一队,已经轮替了。”
“哦?”
“带队的是田雄田都将,他的部下很熟悉周边环境,前日里就行文申请过。他负责的,是从新宁堡到野乌里泊这一段,殿前司马军的张鹏所部与他同行。咳咳……帅司已经让张鹏传话,要田都将专心探查,休得生事,更不准随意抢掠草原部落。”
郭宁又点了点头。
现在的大周军中,可用之人实在很多。中层和基层军官们又普遍视战争为谋取富贵的必经之路,憋着劲头要在皇帝面前表现,以至于帅司的参谋们仿佛操纵烈马的骑手,时不时都要挥舞手中军律,勒紧缰绳。
这是好事。
针对草原的军事行动,短短二十天里,升级到了出动数万人马,将要大战。
放在大金国,世宗朝以后就没人愿意踏入草原泥潭,谁敢这么提一嘴,都要被满朝痛骂的荒唐之举。
而大周则不同,这个新生政权上上下下都斗志昂扬,无论人力、财力、物力的积累速度,都远远超过大金,又有强悍武力为倚仗。他们有的是底气投入到战争,武人甚至早就在渴望战争。
郭宁起身站直,他们就敢跳脚;郭宁跳脚,他们立刻拔刀;郭宁拔刀在手,这些人已经嗷嗷叫着,冲上前线。等到郭宁上前线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在大秤分金,大秤分银。吕枢的安危如何,草原上榷场的归属如何,说到底都只是武人们用刀剑夺取利益的由头。
儒生们常说,国虽大,好战必亡。
这话有点道理,但郭宁看来,不能说全对。
好战不是问题,军人好战更是国家之福。只要每次战争都能带来好处,用足够多的正向利益去覆盖损耗,战争就是快速扩张和充实一个国家的有效手段。
反之,如果不好战,难道就能不战了?女真贵族们从凶蛮嗜血进化到朝堂揖让,用了几年?结果呢?当年他们用麻扎刀对着汉儿的天灵盖,何等厉害?结果蒙古人的弯刀对着他们的天灵盖,他们挡得住吗?
殷鉴在前,尚武好斗之风只能鼓励,绝不容动摇。
这也就是南朝宋国,还有高丽等地很容易选择与大周合作的原因。毕竟这些地方的执政之人都不愚蠢,很多东西都会看在眼里,他们知道大周从来都磨刀霍霍,只等一个合适的目标。
对此郭宁很是自豪。
从崛起于河北塘泺到现在,前后也才七年。七年里,他从丧家之犬到一手创造了庞大势力。而这庞大势力和他大梦中那些四平八稳到僵化的中原王朝全然不同。
大周从来都保持着草莽豪杰的气息,作为大周基石的武人集团,更始终野心勃勃,毫不掩饰自己手中狂舞的刀剑,任何时候都坦然于攫取实际利益。
旁人以为郭宁轻佻,觉得他总是突发奇想,发起战争或者生出什么事端,催逼自家势力向前狂奔。
郭宁自己却越来越感觉到,他不会再轻佻多久了,也不用再催逼什么。
大周这个新生的政权已经有了内在的动力,已经成长为一个筋骨强健的巨人。在这个巨人的血管里,奔涌着汉人数百年来被刻意压抑的血。这血难免有点浑浊,但一定生命力旺盛异常。
在热血驱动下,巨人的意志将会愈来愈鲜明。巨人无须催促,他将秉承着自身的意志横冲直撞,去往未曾去过的地方,任何人都没法延缓其脚步。
这样的局面,真的很让人高兴。
第八百九十六章 虎啸(上)
斥候骑兵们确实辛苦。
田雄带人替换前队之后,他的部下们就以五骑为一组散开,彼此轮番更替,最远要哨至两百五十里以外。
出哨的骑士辛苦,田雄也没闲着。他带着直属部下徐徐前进,用狼烟和鸣镝指示自家方位,同时不断接受折返的哨骑,汇总他们禀报的消息。每隔一个时辰,他用文字和图示把情报编集起来,发往本队。
周军哨探距离,比中原厮杀时候要远得多。草原各部铁骑奔走,动辄长驱百里、数百里,本方哨探不辛苦些,实在难以保证对周围局势的把握。
寻常的中原汉人军队,缺乏经过专门训练的军官,也压根做不到这程度。周军始终把北方草原当作主要的作战方向,才会制定具备针对性的操典,极度重视战场情报的汇总和传递。
因为一边策骑赶路,一边收发命令,一边要带着部下作记录和归纳,田雄身上的衣袍很快就湿透了,嘴唇反倒是处在干裂的状态,哪怕他不断喝水也是一样。
在队列外围,几个向导正商议队伍下一步的行进方向。
其实周军本身就有详细的地图。这几年里商贾们明里暗里往返于漠南山后各地,已经探查除了很多信息。
可地图是死的,也未必一定准确。田雄等人行进的道路,要供给后方大军本队使用,对地形、水源等等都有要求。把向导的建议和地图结合起来,才能保证不会选错路。
他们讨论了几句,心里有了点数,于是重新汇入到行进的骑队里,耳边立刻就充满了蹄声、武器磕碰声和轻甲甲叶抖动的铮鸣。
斥候骑兵们突出本队甚远,所有人都必须保持最高程度的战备,所以人皆双马,弓刀甲胄在身。因为已经赶了很久的路,将士们几乎全都汗流浃背,汗水又和风卷起的尘土砂砾混合在一起,在脸上、脖子上结成厚厚一层。
但是没有人离开队伍去喝水,没有人抱怨。
经验丰富的骑士都知道,讲话越多,消耗的唾沫越多。厮杀的时候,说不定多消耗的这一点水,就会让人少一点力气,所以也没有人多说话。
队伍前进的排序,马匹的控制,或者其它什么琐碎的事情,都只需要有眼神交流就可以了。有些将士已经预定了将要夜晚出动,去顶到斥候覆盖的最外围。他们就把毡毯铺在马脖子上,抱着马脖子一边行进,一边蓄养精神。
就算向导们不谙军旅之事,也能从这些细节感受到军队是何等训练有素。
他们都是经常往来北疆的熟手,经过野狐岭的时候,和田雄所部打过好几次交道。平时见这些将士,因为天高皇帝远的关系,难免有点松散。可一旦战事将起,他们打起精神以后的姿态简直判若两人。像是寻常看家守户的狗子忽然成了猛兽,让人感觉有点害怕。
向导们彼此交换了眼色,让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位,去禀报田雄。
“都将,咱们现在到了这里……”
向导用粗糙的手指点舆图,然后往北划一下:“刚经过了黄盖淖,北面是白塔淖。穿过这里加速北行,一百五十里外就是狗泺榷场,咱们的人在那里会遇见金莲川方向来的同袍。”
向导转而向西指点,再往东北比划:“这一条,就是大金修建的界壕,赵瑄将军所部,便是沿着这条路线且战且退,今天应该就到乌沙堡。蒙古人的大队正紧紧追着。”
田雄看着舆图:“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得在这一线盯紧蒙古人的动向,他们的兵力如何分布,每一个千户到了哪里,每一个千户可用的力量如何,尤其是黄金家族所属的主力将如何行动,全都要打探清楚。”
“那都将你不妨去往霍泊尔,也就是碱淖附近。这里水泽丰富,地形复杂,正好用以掩护咱们的哨骑出入,另外,万一有厮杀,可以把蒙古人的小股骑兵引到水泽周边,然后……”
向导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用汉儿骑兵监控蒙古骑兵的动向,乃至伏击小股的蒙古游骑,在几年前,是全然无法想象的事情。蒙古人来去如风,难以追踪,不同的部族又不用旗号标识,在外人看来没法分辨;他们的机敏狡诈,也足以避免一切粗糙的谋划。
所以金国对着蒙古草原,长期处于睁眼瞎的状态,只能调动巨大的民力修建漫长的界壕,无数的屯堡和关隘,把自己包裹起来。光是世宗、章宗两朝,先后征发百姓修建界壕,就达十五次之多。
这种征发实际上徒然消耗金国历代的积累,防御体系做得再完善,全程眼瞎耳聋、被动挨打,被攻破也是迟早的事。
但大周和大金不同,大周拥有庞大的骑兵队伍,拥有足以供养这些骑兵的物资,骑兵们还接受了充足的训练,普遍具备了高超的战术素养。
“霍泊尔?”田雄稍稍迟疑。
张鹏策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时辰前紧急绘就的精细地图:“霍泊尔的地形大致如此,四面出口很多,适合骑兵奔走,内部牧草和芦苇茂盛,也很适合我们潜藏。”
“可以,就这样定了。”
田雄把舆图小心地收在怀里,想了想,对张鹏道:“你拿着霍泊尔的详细地图,先去那里安排营地。在界壕沿线的打探,由我亲自负责!”
“是!”
田雄又对那向导道:“你们几个莫辞风险,跟着我一起。战后我叙你们功劳,绝不叫尔等吃亏!”
跟着田雄,便要抵近探察蒙古人的动向,危险不用多说。
向导嘿嘿咧嘴:“这几年咱们替朝廷办过不少事情,真没吃过亏……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田都将,等着看你手面有多大方啦!”
“我的手面能吓死你!”田雄大笑起来。
众人全都笑了。
“哈哈,哈哈哈!”
深夜。
乌沙堡里。
阿多在梦中见到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个热气球,忍不住大笑着扑上去,抱着气球往天空中飞起。正笑得快活,有人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把他唤醒。
阿多怒瞪双眼,眼里寒光四射,把叫醒他的少年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