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向远处仔细探看,只可惜目光所及之处,或者是白茫茫一片的石滩盐卤,或者是起伏的荒山陡崖。
“五十匹马,一千头羊……值得么?”他喃喃地道。
“十夫长,这群人比我们快一天的路程,还追么?”昆布哈从前头走回来,有些惊恐地问道。
终究他们几个,都不是那种杀人如麻的蒙古战士。
阿布尔曾经是,可断了一条胳膊以后,被当作废人蔑视了几年,消磨了他的心气。一次只需要付出点辛苦的搜索,眼看着扯上了厮杀,使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可是……
阿布尔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他娘的,我们太穷了啊……”
自成吉思汗西征以后,这个千户的精壮被大量抽调,剩下来的,都是被外人看不起的老弱。往年跟随大汗掳掠来得物资早就消耗一空,他们连自己的牧场都快要保持不住了,隔三差五就会遭人明偷暗抢。今年以来,千户里头几个小孩子想喝新鲜的羊奶,可羊崽子都不够分了。
这样下去,顶多再过一两年,整个千户就没有了!所有人都要去给其它千户的贵人做孛斡勒也就是奴隶了!
找到那个失踪的汉儿贵人,将他献给别勒古台或者也里牙思这样有力的千户那颜,几乎是阿布尔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拯救自己部落的办法。
阿布尔抽出自己腰间的皮袋,仰脖子把最后一点劣酒喝了:“追上去看看,你不是说,那两个汉儿要去乌沙堡么?我们就到乌沙堡去!说不定有点什么收获呢!”
“可是……”
“路上小心些,拿出围猎时的精神来……这会儿草原上乱的很,咱们只要远远跟着,但凡揪住一点线索,日后交给哪一位千户那颜,便有功劳!”
身旁诸人听说可以远远跟着,无不放松一些,都道:“我们听十夫长的。”
当下一行人继续往北。
为了避免和后来那队凶神恶煞的骑队撞上,他们沿途不敢策马狂奔,大多数时候,都牵着马在盐滩步行,只有确认前头留下的蹄印完全干涸,双方距离被甩开的情况下,才策马追赶一阵。
两天过后,他们越过荒滩,越过起伏的丘陵,越过错落的草甸,渐渐深入草原。他们接近了当年大金极盛时,在草原上控制的最北点乌沙堡。
盐池早就被甩在后头了,盖里泊的水汽也感觉不到,空气里开始出现粗砺的味道。这里是苍莽的草原,没有道路,没有房舍,没有人类对自然的改造痕迹。
这便是蒙古人尚未崛起的时候,真正活跃的环境。再往北,还有可怕的沙漠和荒原,在那里生活的漠北部落,就连蒙古人通常都不将之当作同族了。
草原民族和草原的关系,就像是草原上的狼或羊,他们是草原的一部分,而从不想着改造草原。所以很多蒙古那颜到了中原以后,会提出要把中原的城池都摧毁,把汉儿都杀光,把田地变成荒漠,用来放牧牛羊。
可是阿布尔和昆布哈来到了这里,却没生出什么舒坦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南下中原,感受过中原的繁华富丽,然后又回到草原,感受到了远离中原产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阿布尔一边拨马走着,一边走神。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徒仗勇力的凶悍之人,一直觉得自家的百夫长纳敏夫想得太多,不像是干脆果断的蒙古豪杰。但后来他断了胳膊,不再能提刀厮杀了,就被所有人抛下,环境的急剧变化使他成了一个酒鬼,也使他想了很多从前不会想的东西。
便如此刻,他忽然发现,比起熟悉的草原,好像那些有官道,有村落,有运河,有酒楼和茶馆,有川流不息农人的地方,会让人更快活些,也能让人过得更好。
其实绝大多数草原上的人,如果认真去想,都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非要找些优点出来的话,在阿布尔眼里,草原上的风光倒是不错。可是,人得过日子,得活着才行。风光再美,成年累月的放牧何等辛苦,隔三差五的黑灾白灾又是多么可怕?
如果蒙古人都觉得草原是最美好的家园,那本该满足于世世代代在草原的生活,又何必到处厮杀掳掠呢?一边要享用文明世界的产出,一边又竭力鄙视文明,试图把文明摧毁,代之以野蛮,那完全是一种扭曲的心态吧。
既然如此,所有人在草原上坚持着,过着越来越穷困的日子究竟是在图什么?
或者,成吉思汗这样天授才能的人明白这一切,却竭力宣扬草原民族的高贵,其实就是为了保持所有人的野蛮,让所有人始终都是黄金家族驱使下的野兽?
阿布尔想着想着,忽听昆布哈在旁连声叫喊:“十夫长,快躲起来!”
“什么?”
阿布尔愣了愣,他同时听到,起伏土岗洼地的另一头许多人大步奔跑的声音。
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人来?那支杀人追踪的骑队还在前头,被追踪的目标,那两个汉儿贵人应该已经到了乌沙堡……我们明明很小心的!
阿布尔来不及拨马隐藏,索性翻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狞笑着看向脚步响起的方向。
下个瞬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群叫花子般的人群,人人衣衫褴褛,神色枯槁,个个身形瘦弱,脚步踉跄,似乎一阵强风过来就能吹倒了他们。但他们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狂奔,有人双脚鲜血淋漓,却依然在跑,有人跑着跑着跌倒在地,然后手脚并用起身,继续前进。
“这些是什么人?”
阿布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反应了过来:“这些是草原深处的汉儿奴隶!”
第八百八十七章 踪迹(下)
“咱们哪里还有汉儿奴隶……”
昆布哈紧跟着反问了一句,随即也想到了:“便是鸡儿年大军刚南下时,从昌桓抚三州抢掠的那批!”
蒙古历法的鸡儿年,便是大金的大安三年。这一年里,成吉思汗率部南下,正式展开了对金国的攻袭,而攻袭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作为北疆界壕防线最外沿的昌、桓、抚三州。
当时这三州,不仅是大金经营数十年的军事支撑点,也是防线上最重要的畜牧业、手工业中心,是马匹和军械的产出所在。成吉思汗以跑马倒土登城之法,急速夺取这三州以后,不止夺取了金国多年积累的马匹和军械,也将此地的工匠掳掠一空。
这些工匠的总数约在五千人,算上家属,人数超过两万。
得到了这批工匠以后,蒙古军弥补了武器甲胄的生产维修方面最后的短板,就此以所向无敌的姿态攻入中原。而这些工匠也大都得到了成吉思汗的优待,被带到草原上后,大致被视为“哈剌除”也就是平民而非奴隶。
有些人一度分到了蒙古包、牛羊,还得到允许,可以娶妻生子。要论待遇,恐怕较之在大金边塞还强些。以这些人为核心,后头不断填充入历年掳掠的汉人奴隶,最多的时候,草原上至少有十几万的汉人在为蒙古那颜们服务。
但这情形,在蒙古军战事受挫,转向西征以后,彻底改变了。
一方面,汉儿工匠中手艺较精湛的青壮劳力,大都被勒令随军行动;另一方面,留下的老弱或者没什么手艺的普通人,本就被视为奴隶,就算有些地位稍高些,在草原上生活资源急剧匮乏的情况下,也很快就没法维持平民的地位。
这也没什么办法,盘子里的肉少了那许多,普通蒙古千户部落都已经分出三六九等了,谁还管得了汉儿?
许多蒙古人跟随成吉思汗攻入中原以后,由于并未打算长期占领,所以大量屠杀军队所经之地的汉人,掳掠随军的十不存一,都充作最卑贱的孛斡勒。
回到草原以后,被汉儿打败的耻辱在蒙古人心中引发了可怕戾气。他们把这股戾气发泄在身在草原的汉儿身上,向汉儿们施加了十倍的凶残暴虐,仿佛这就是对中原汉家政权的报复。
阿布尔粗略估算,最少有三四万人在这两年里被杀死或者遭到虐待冻饿而死。
所以前两年大周开始恢复北疆防线的时候,归属漠南山后各部落的大批汉儿奴隶就不顾一切地南下逃亡,甚至有人携家带口翻越上百里荒无人烟的深山,只求回到汉家的地盘。
此举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蒙古人的注意,毕竟当时草原上人心惶惶,整个千户的蒙古人南下投靠大周的,都不止三个五个了,谁会在意那些卑贱的汉人奴隶。
但很快蒙古人就发现,少了勤劳的汉儿,便是放牧牛羊也办的不够顺遂。草原南缘各千户的汉儿大都逃散,只能徒呼奈何,而草原深处各部则把汉人看得牢了,用刀子和鞭子驱赶他们如牛马,用连续不断的威吓和侮辱,逼迫他们奔走劳碌。
现在看来,这些牛马开始逃跑了,还是这么大规模的逃亡?
他们能逃到哪里去?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荒废许久的乌沙堡啊?
阿布尔和同伴们拨马离开荒废的土路,隔着稍远些眺望。
很快,他就看到了后头紧追而来的一队蒙古骑兵。
这队人应该出自北面某处荒僻所在的千户部落,看打扮,是千户里头的那可儿。人数不多,二三十骑。
在他们的骑射功夫之前,汉儿奴隶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落在人群最后的汉儿,被蒙古人像打猎一般的追逐着,逐一遭弓箭射倒。
因为缺乏铁料的关系,这两年里,许多蒙古部落又恢复了骨箭和铁箭并用的习惯。骨箭射中,便贯入躯体,而较重的铁箭则在目标的身上破开血洞,乃至击碎骨头。
中箭的汉儿大声惨叫着,在地上滚动,随即被骑士们赶上来,挥动刀枪砍杀戳刺。
有人在攀援沟壑时摔断了腿,被堵在沟里连连捅刺。有人挨了一记刀砍没死,蒙古人就招呼后头年轻的同伴上来,有样学样地劈砍。
这几年草原上鲜少组织大规模的围猎,许多厮杀手段都快被少年人忘记了,眼前这磨练技巧的机会,蒙古人们不愿轻易放过。
掉队的汉儿陆续被杀死,前头百余人还在逃亡。蒙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催吗继续追逐。
看着那群汉儿狼狈的模样,昆布哈摇头道:“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活着不好么?偏要这么寻死,究竟是何苦呢?莫非汉儿都是傻的?”
叹了两声,他却发现身旁的阿布尔脸色沉凝,好像并不赞同自己的话。
“就只想活命的汉儿,我曾经见过的。可是……”
阿布尔的话只说了半截。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止见过,还曾经有过汉儿部下的。当年纳敏夫做百户的时候,部落里就有个汉儿叫钱不花的。钱不花很老实,也很忠诚,跟着阿布尔到处厮杀作战,然后像个毫无价值的蚂蚁一样战死了。
钱不花打仗的时候,很是努力,但他越是努力,阿布尔越是看不起他。他觉得钱不花懦弱无能,胆小如鼠,所以才会先跟着党项人,再跟着蒙古人,怎都不敢反抗。
而眼前这些汉儿再怎么懦弱,至少在屠刀挥舞时敢于奔走,敢于为自己的性命争取一下,宁愿死在争取的道路上……这已经比那种纯粹的奴隶要高出一筹了。
况且,说不定争取过后,就有些好的结果呢。
中原的大周皇帝郭宁,听说早前就是在蒙古铁蹄下奔走逃亡的蝼蚁,他不是争取着争取着,带着亿万汉儿翻身了么?反倒是蒙古人窝在草原,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啦!
想到这里,阿布尔猛地摇了摇头。
自从断臂受伤以后,许是喝酒喝多了,他很容易走神胡思乱想。眼下这情形,和追踪那两个汉儿贵人有什么关系?赶紧绕过此地,继续追逐蹄印才是正经!
阿布尔刚这么提醒自己,昆布哈嘟囔了一句:“哪里着火了?怎么有烟气?”
话音未落,附近几处起伏的沟壑里,忽然飞起了几个巨大的草球。
那草球是用荆棘枝条为骨,辅以枯草捆扎而成,每一个都大有两人合抱。草球被扔起的时候已经点燃,还在空中时,就火舌飞舞,烧成了一个个红彤彤的大火球!
火球腾起的位置,恰好就在蒙古骑兵们前后左右。
它们坠地以后,或者弹起翻滚,或者四散碎裂成着火的小块,烟火声势愈发骇人。
蒙古骑兵骑乘的马匹,显然都很害怕火苗。它们不是久经训练的军马,而是部落里寻常的货色。火球所到之处,无不惊骇,它们希律律地鸣叫着,疯狂地蹬踏跳跃。马背上好几名蒙古人被猛地甩下来,勉强没有落马的,也只顾得抱着马脖子连声呼喝。
掷出草球的沟壑里,吕枢眯眼看着外头,哈哈笑道:“阿多的办法就是多!”
在他身旁,阿多摸了摸脑袋:“这都是老法子,书上记着呢!在伏击那一章,第五页,战例有四条,是要背的!”
另一处沟壑里,卢五四已经拔刀在手,嗖地窜了出去。
第八百八十八章 百工(上)
卢五四有杀人的胆量和狠劲,但在武艺上头,其实没什么可吹嘘的特长。这位防御判官日常的经历大都用在生意和一些阴损手段,惯于行走在暗影里了,一旦正面对着蒙古骑兵的冲击,多半活不过几个呼吸。
哪怕面对的蒙古人,是蒙古军中较弱势千户的部属,砍杀这么个手持短刀的常人,也没什么难处。
除非有上百个武艺如卢五四一般,而且悍不畏死的人蜂拥而出,趁着战马慌乱之际把骑兵四面围拢,断绝他们的速度优势。接下去,还得这些人以命换命地挥刀乱斩,才有胜利的可能。
卢五四身边有那么多同伴么?
同伴真不少。
不过卢五四估摸着,他们怎么应对,得看胆量如何,有没有厮杀搏命的决心。
卢五四前几日里,才赶到乌沙堡,总算找到了奔逃如野兔的吕枢和阿多两个。当时一齐来到的,还有也里牙思的心腹骑兵若干。这些骑兵见到吕枢和阿多以后,立即提出连夜带他们南下,趁着草原纷乱脱身。
站在维护两人安全的角度,这是最好的建议。卢五四第一个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