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数年,大周忙于梳理内务,充实财政,对草原除了逐渐恢复金国营建的防线以外,并没有特殊的动作。但今年以来,胥鼎带着一群精通财计的文臣做好了机会,打算从明年开始,往漠南山后各军镇周边充实移民。
移民的来源,一部分是随着中原稳定之后,陆续从各处深山水泽出来,重新被纳为编户的百姓;另一部分则是此前中原战乱中,被贬去服苦役的降人。总的移民数量大概在十万人到二十万人,约莫三年左右完成。
完成以后,草原东部边缘从桓州到丰州的整条防线,将会被基本拉平,有坐拥精锐骑兵的军州,有数百人规模、难攻不落的屯堡,还有大片被开垦出来的土地。每一处河道密集的草原上,都会有数万亩之多,另外也会放牧无数牛羊和战马。
重要的是,为了提高草原屯垦的吸引力,这些土地的分配制度和中原大不相同,完全不受每户百亩的限制。军户更是优待,军队里地位稍高些,得到的土地就会翻着跟头往上走。都将得到的土地将近千亩,而到钤辖以上级别,土地就得用多少顷来计算了!
大周此前的政策,一直是允许和鼓励军人参股经商,但严禁突破朝廷制度,大肆采买田产。谁要是仗势欺人,在军户体制下搞土地兼并,抓住了就严惩,每年都会因此砍下十几颗人头。
可汉人毕竟是农耕民族,对农田、对土地的渴望,是世世代代烙印在骨子里的。哪怕钱财上的收入普遍丰厚,说到不能大营田宅传给后人,将士们难免稍有遗憾。
这会儿朝廷忽然在北疆开了口子,立刻就有人闻风而动,打着意图在北疆厮杀报国旗号,提出调往北疆服役的军官们,数量比平时多了十倍不止。
郭宁解释道:“老田,你可知道,这些份地不会实际归你管理?商业口子上会有人专门协助组建农垦行,并代为经营,土地上的所得最终还是折算成钱财发放的。”
“那也是我的地啊!陛下,我打听过了,每份地都是有地契的,和中原的规矩一样!就算农田必须代管,可宅基地是自家的,可以起庄子!”
田雄说到这里,两眼放光:“要拿到这些地,就得保证屯垦正常开展,要保证屯垦正常开展,就得把蒙古人的势力远远赶开,最好赶到漠北去!陛下,这就得打大仗,来硬的!这光靠那些蒙古附从部落不行,得靠我们!我们定海军将士才有这样的威风!”
说到这里,田雄明显有点上头,嗓门越来越大。
“北疆将士们歇了好几年啦,整日里只听着那些负责南边的伙伴吃肉喝汤。如今蒙古人虚弱之态显露无疑,陛下,也该让咱们咬几口肥的啦!”
郭宁大笑。
“见别人捞好处,自家也馋了?”
田雄重重点头。
“你想吃肥的,可北疆这里数十座屯堡,三万四千名正军将士,四万一千名辅兵,都想吃肥的么?”
“陛下,大家早都等急了,可不是我一人瞎扯。朝廷历年给了这么多好处,大家早想着杀敌报效……现在杀敌报效能赚回更多,不用军令,大家都已经磨刀霍霍。”
“真要在草原上大打,和中原地界斩关夺城的套路不同,动辄长驱上千里,孤军深入,四顾无援……将士们都有这决心?蒙古人的凶悍,咱们都是屁滚尿流地亲眼见识过的,就算他们的主力被成吉思汗调走,草原部落中的狠角色依然多如牛毛……将士们都有这胆量?”
田雄梗着脖子连声道:“有!有!”
郭宁在车辕上坐下,想了想。他问仇会洛:“军心士气,似乎可用?”
仇会洛眯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老战友。
看来这一次,草原上不止乱一乱,眼看要翻天覆地了?
这么多年来,郭宁随便沾手什么事,总会越闹越大,哪怕他再怎么宣称要收敛,结果也是一样。老实说,这样性子的人当上了皇帝,麾下群臣实在很辛苦。偏偏皇帝陛下横冲直撞地想到就做,又每次都能成功,任谁都不得不服气。
“咳咳,大打出手之前,还是先把吕枢找回来。”
仇会洛顿了顿,放低声音补充道:“另外钱粮支撑上头,已经比去年宽裕了,但还是略显不足。咱们是不是等一阵,待胥丞相来了,再议一议?”
“有件事方才忘了说……”郭宁向仇会洛侧身,露出了这几日少有的轻松神色,随即又显出几分啼笑皆非:“今早北面传来了阿枢的消息……如果那消息是真的,钱粮上的缺额,好像被阿枢解决了。”
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怎么扯到了一起?
仇会洛一脸愕然:“什么?”
第八百八十五章 踪迹(上)
郭宁从侍卫手里接过一份文报,交给仇会洛:
“消息说,阿枢在乌沙堡纠合了数百上千人,还有许多蒙古贫民杀了自家的百户、千户去投奔。这阵子咱们在南边大打出手,吸引了蒙古那颜们的注意,阿枢便带着这群乌合之众,乘机奇袭了桓州西境,当年大金国的乌鲜乌鲁古群牧所。”
“乌鲜乌鲁古群牧所?那地方是世宗……前朝世宗年间七群牧里最富庶的一片。和他们比起来,咱们这些边疆屯堡便如乞丐也似。我记得大安二年的时候,蒙古人打破了群牧,光夺取的战马就有三万多匹……”
郭宁示意仇会洛先看文报:“这会儿当然没这么多马了,只有黄金家族牧羊的牛羊在那里。估计有十几万头,现在全落到吕枢这小子手里了。咱们若动兵北上,只消接应到这批牛羊,就够大家吃一年的。”
“这……”
仇会洛看看文报,先是喜悦,再抬头看看郭宁,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他问道:
“阿枢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
“蒙古人以千户受封制控制草原,层层分派,如臂使指,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蒙古人簇拥他?”
“就算成吉思汗不在,蒙古本部对草原的控制有所减弱。但黄金家族的多个千户仍在,听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异族,正从西域赶到草原。那些蒙古那颜们,怎么就会坐视着牧场受袭?”
顿了顿,他皱眉又问:“这消息是真是假?陛下,赵瑄这小子办事未必靠谱,你可别太听信他了。”
仇会洛是赵瑄的直接上司,知道赵瑄因为吕枢失陷的事情,近来有些灰头土脸。他这么说,并非打压,反倒是一种保护。
郭宁摇头:“不是赵瑄的人传来消息。是录事司,徐瑨的人。”
“他也往草原上伸手了?”仇会洛吃了一惊。
谁都知道,郭宁起家的整个过程里,都离不开录事司徐瑨的努力。
这位河北塘泺里整天笑呵呵的酒店掌柜,看似很少出现在大周政权高官的行列。可但凡知道点内情的,都晓得此人权势不小,也绝非善男信女。
当年莫说朝廷派到山东的官员了,就算中都城里与定海军有竞争的行商坐贾,乃至背靠着某个贵胄的牙行,几个回合之后手段稍有出格,都有可能发现掌柜的忽然消失,然后再也不见人。
那些人失踪以后,也曾有官府去查。然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沿着最大的怀疑对象往后看,背后先是徐瑨的森然身影,最后是那个坐拥雄兵巨镇的恶虎,谁敢继续追究?
从这上头说来,郭宁这一方,多的是让人失踪的好手。
另一方面,从定海军到大周,郭宁下属的官员们一向沿袭主君的轻佻作派,动辄深入虎穴,独自行事。但数年下来盘点,其实因此牺牲的人数并不算很多。
因为这些官员们既有胆子,也有依仗。
依靠在情报系统的持续投入,大周但有所图,派出的人手通常都熟悉底层情形,能够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做足准备。吕枢此行,便有商队为掩护,有赵瑄吸引注意,路程大都在与己方友善的也里牙思千户控制的榷场。
又因为他们自家办事素无顾忌,惯于让敌人“失踪”,所以对各种阴损手段也有应付的预案。很多时候,看似一个两个人白龙鱼服,其实后头能够调动去掩护、接应的人手要多上十倍百倍,而且反应的速度也极快。
便如吕枢失踪以后,赵瑄立刻缓和了与别勒古台的联系,以持续的贸易收入为诱饵,督促他想办法在草原上捞人;又同样以贸易收入为诱饵,迫使也里牙思调动了相当人手,直接溯踪追迹,甚至不惜沿途杀人。
待到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两个千户放出高额悬赏,却全无音讯。这桩事情就不止是军方的力量来处理了,身在边疆巡视的郭宁立即调度了蒙古附从军北上扰乱,而在他们掩护之下的,则是录事司数年来积攒的暗桩暗线纷纷发动,在草原上硬生生张开了传递信息的大网。
吕枢毕竟是皇帝的小舅子,天家的至亲,大周朝的国公。录事司这么做,确有不得不尔的道理。
只不过,按照最初的计划,这些暗桩暗线俱都珍贵,不该用在此时。而且暗桩和暗桩之间的联络渠道,因为草原各部族游荡的习性,一向都时灵时不灵。大约十天前,听说吕枢身处他的老家乌沙堡,然后消息就中断了。
看起来吕枢还挺滑溜,短短数日工夫,就能游荡出这么远去。可他的疯狂奔走,实在给大周录事司的同僚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已经不止一个人在录事司情报系统内部流转的文牍中抱怨,说不知这半桩小子在草原上撞了什么鬼,也不知他是聪明还是傻。
既有一直往北的本事,想办法往南动一动,三五百里一口气冲过,大家就能接应得上,任务就此完成,他也就安全了……这不好么?
胜过像现在这般,那么多人冒着危险,陪着个少年新贵胡闹,眼看着草原都要打起仗来了,我们还只盯着一人!
这一类的只言片语,立时惹得徐瑨恼怒。
他知道自己的谍报系统里异族甚多,所以一向以来胡风极盛,绝少把汉儿的忠孝仁义挂在嘴上。故而吕枢这趟行动暴露以后,便有人觉得不值。
但胡儿觉得不值,不代表汉人会认同这种想法,大周毕竟是个汉人政权,皇帝用武力压制胡族,可对着中原大地,以德治国的大义不能丢,还是要讲忠孝的!
皇帝即位以来,追求实际利益的事情做得太多,未免对朝堂的风气有点坏影响,所以时不时需要做几桩符合儒臣是非观念的举措出来。吕枢冒险去往北疆,便是代表皇帝表现孝悌之举,是皇帝平衡朝野风气的微妙一着。
更不消说后头的厮杀纷乱,也是皇帝顺水推舟了。
所以,谁去质疑吕枢此行,就等于在质疑皇帝。
情报系统何等重要,约束又何等严格?许多规章制度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十足十地执行命令,绝不能自以为是!
徐瑨可不容许自家下属这般作死。
这位秘谍大头目专程从缙山出发,赶去了金莲川方向,一来督促探查,二来也整肃人心,鼓励士气。但要说到吕枢的下落,他再怎么神通广大,拿广袤草原有什么办法?去了金莲川,也不过只能坐镇而已。
反倒是郭宁听说了这情形,前几日专门给徐瑨去信,告诉他不必强求结果,但一定要保证本方暗桩暗线的安全,更不要吝啬赏赐。
有趣的是,当徐瑨不再强求以后,反而又有了条消息从草原深处递了出来。
而消息的内容,便是郭宁现在所述了。
其实莫说是仇会洛,郭宁自己也觉得草原上的局势变化若此,实在荒唐。
这荒唐的局面,还得从大约一个月前说起。
当时,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两个千户各自挂出赏格,寻找失踪的中原贵人。一时间引得草原上人心亢奋。
其实那赏格固然丰厚,但草原上多的是牛马,本不该闹得这般喧腾。问题是,自从成吉思汗发动西征,草原各部无不穷困,所有人都知道,仅剩下来一些与中原贸易的好处,全都在几个强势的千户手里。
偏偏这几个千户又万事不假外求,普通人想要阿附他们、吃点残羹冷炙,都没有机会。
难得两个千户全都跳脚,旁人哪有不积极的?
抓住这个机会,岂止得到牛羊?说不定整个部族都能翻身!
当下无数人奔忙找寻,便似在草原上找寻自己的亲爹。
最早发现线索的,是一个潦倒的蒙古老牧人昆布哈,和他因为断臂而无法再上战场的十夫长阿布尔。
第八百八十六章 踪迹(中)
昆布哈领着十夫长阿布尔,越过盖里泊,向北一直追踪。
他们先发现了大片的蹄印。许多都没有蹄铁的痕迹,显然便是昆布哈之前见到的那群塔塔儿人追踪者。
蹄印在盐碱荒滩的表面清晰可辨,如果没有秋天的黄砂覆盖,这些印迹会一直留到第二年开春,几处湖泽涨水的时候。
顺着蹄印侧骑奔行,比起先前大范围的搜索要方便许多了。阿布尔担心塔塔儿人凶悍不驯,派了两人回去,催促本方的百夫长派人增援,随即和昆布哈等人继续追赶。
两三天以后,蹄印忽然大乱,还出现了好些箭矢射落的痕迹。看模样,从旁边某条岔路里,忽然杀出了骑队横截,而且后来之人毫不犹豫地发起了进攻,大肆射杀、砍杀塔塔儿人。
“有尸体,至少二十具……后头还有!”昆布哈大声嚷着,往一道荆棘后头奔去。
阿布尔紧追几步,跨过荆棘,便看到了数日前激烈战斗的所在。半干涸的盐卤里,密集的蹄印到处都是,褐色的血块大滩大滩的凝结起来,盐卤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好些尸体。
深秋的时候天气开始凉爽,虽然白天阳光还猛烈,但遍地盐卤又抵消了阳光导致腐烂的影响,所以尸体上除了薄薄一层灰,别无变化,连伤口都能分辨清楚。
有的被弓矢射杀,有的被利刃斩下头颅,有的被战马踩踏而死,也有的受伤倒地以后被补刀斩断头颈。
“死的全都是塔塔儿人,他们没有披甲,也没有像样的武器,就像是兔子被狼杀死了,根本不是后来者的对手。”
昆布哈往两侧翻找一阵,从一处死人的伤口里拽出了深深嵌入的箭矢:“后来的人装备精良,用的是上好的铁箭,战后还懒得收回箭簇!他们是谁?”
或许是黄金家族的部下,又或许,是草原深处某位千户偷偷豢养的精骑?
阿布尔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寒意逼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娘的,这汉儿究竟什么尊贵角色?怎么找他们的人来得这么快,下手还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