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朝南的一面,则被专门腾出来停放车辆。
这些车辆是招讨司下属,专门负责运送补给的。车辆都被照顾的很好,有辆车的车轮坏了,刚被拆下来修理。因为负责修理的将士急于出外列队,几件锤子、凿子之类的工具被搁在旁边。
去年的时候,招讨司还很难动用这么多车辆向北运送物资,但今年以来,很多条曾经被废弃的道路,一点点地重新被踏勘出来。还有不少有实力的大商行主动出钱,拓宽了道路,全不费招讨司一点功夫。
大周朝的有力商行,背后多半都是大周的军人团体,所以在边疆防务上的协作一向不差。
另一方面,商人们无利不起早,他们这么做,自然是因为和草原贸易易往来渐多,无论收购马匹、畜力还是羊毛,抑或出售药材、茶叶、布匹等等,都能带来巨额的利润。
而招讨司这边,乘势扩张了运输物资的车队,给各地军堡输送的物资,无论数量和品种都大大增加了。
比如这几辆车,是十月上旬来到草原的。獾儿嘴军堡是最后一站,这一程送来的,主要是将士家属从各地寄来的书信和冬衣,另外,还有几坛咸菜,几坛猪油。
军队本身也有配发的冬衣,每年都有,今年比往年,还额外多了件毛织的毡袍。不过军士家属不放心,想要给丈夫或孩子更多点保障,也是理所应当。
大周军户有田地,有军饷,日子过得普遍富足。冬天备几件厚衣服,夏天备几件薄衣服乃至凉席、帐子,那都易如反掌。
倒是各地官府为了把这么多的包裹书信及时妥当地送到,费了许多力气。前后数年,军方不断抽调辅兵,专门负责输送,光是沿途往来不休的车辆,总数就超过一千辆了。
这几年里,有相当多的百姓从军,大部分都首先充入辅兵队伍,使得大周朝廷在册的辅兵人数渐渐扩张到十五万人左右。辅兵的军饷待遇大体是正兵的一半,可人数太多了,使得每年额外增加的支出高得吓人,朝中负责财计的臣僚无不头痛。
但军饷肯定是不能减的,待遇也必须优厚。无论正兵还是辅兵,只有享受良好的待遇,才能承受艰难的任务,保证良好的训练,乃至维持高亢的士气和忠诚。
忠诚这种东西,绝不会从纸面和嘴皮子上来。谁如果给出了脱离实际利益支撑的忠诚,一定是欺骗;谁如果想得到不需求实际利益的忠诚,那一定是发疯。
第八百八十三章 忠心(中)
当年郭宁在北疆从军的时候,天天听身边的叔伯长辈们痛骂金国朝廷昏庸,女真贵胄无能,连带着身处北疆界壕上的同袍们,也被骂得一钱不值.仿佛这道耗资巨大的防线里充斥着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废物、奸贼、叛徒和胆小鬼。
时隔二十年,郭宁回想起当时的局面,觉得心酸,又觉得有点可笑。
明昌年间,金国朝廷给北疆的供应尚属充分,这些叔伯长辈们能吃军粮、拿军饷,还偶尔能组成大队,深入草原劫掠蒙古小部的牛羊。当时他们可并没那么多抱怨,他们对自家的袍泽们,好像也挺有信心。
然而随着金国朝廷给付的粮饷日渐稀少,将士们挨饿受冻,越来越没打仗的精神。待到朝廷拿着比废纸还不如的交钞说事,军心便彻底崩坏。而郭宁身边的那些叔伯们,便是对此再悲愤,也不碍着他们撞见了蒙古骑兵转身就逃,不带丝毫犹豫。
当年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包括郭宁在内,如骆和尚、仇会洛等大周元帅在内的名将全都曾狼狈逃亡,不少人见蒙古人的身影就战悚不敢抬头的,更不要说提刀死战了。
难道说这些人都是废物?都是胆小鬼?
又或者,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叛徒?处心积虑地联合起来,要把大金给毁了?
当然不是。
只不过金国北疆防务的策略,决定了这些人的表现,也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女真人的本族武力垮塌之后,在北疆只能保持巨大的兵力以压制局面。但维持如此庞大的兵力,本身就超过了金国财政能力的上限。头几年,还能靠着数十年积累勉强维持,待到老底子荡尽,渐渐供给不上,边疆驻军便愈来愈不堪用,人心也越来越涣散。
界壕防线崩溃的主要原因,固然是蒙古崛起。但就算没有蒙古人的威胁,这群数以万计的人精通战阵武艺却衣食无着,会作出什么事来?
郭宁这几年读书不少,总觉得当时金国的北疆防线,宛如北魏的六镇。人都是要吃饭的。一顿两顿吃不了饭,倒还罢了;一直吃不饱,再怎么忠心报国,也只有从痛骂叛徒,转为理解叛徒,最后成为叛徒了。
他绝不会让大周的北疆防线走上这条旧路。
所以中原和草原的联系必须紧密,商路必须通畅。
所以朝廷必须能从草原源源不断地获取利益,并把这利益持续投入到军队。
所以北疆的将士们要乐于在北疆服役,也得在北疆找到他们汲取利益所在,否则他们不可能乐于代表朝廷,维持对每一处屯堡周围的控制。
郭宁的这个想法,曾在朝中引起相当的反对。不少朝臣都觉得,军队既然吃着朝廷给予的丰厚俸禄,就该忠于王事,全心全意地履行职责。若他们在俸禄以外得到其它好处,分心旁骛还是轻的,万一军队因此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必为心腹大患。
对此想法,郭宁实难苟同。
他自己从底层挣扎的小卒做起,最了解军队的真实情况,也深知人心难免贪婪。大周朝廷本身,和大周朝高官贵胄们、中层以上的军官们一个个都参股商行,大做生意,而指望军队本身清白如水,将士心如铁石,根本是做梦。
王朝制度下,水至清则无鱼,这种将士们额外的生意,朝廷根本没法阻止。非要禁止,只会逼的将士们私下里与朝廷对抗,而且越是敢于对抗的,赚得越多。
在郭宁的那场大梦中,就连后世那支真正的钢铁军队,也难免一度牵扯进种种利益,直到某位手段超群的总帅上台,才慢慢着手解决问题。饶是如此,那总帅上台前也还念了两句诗来自我激励。
怀抱崇高信念的军队尚且如此,何况郭宁建立起的封建王朝政权,治理能力不及其万一?郭宁何德何等,建起空中楼阁?
郭宁有自知之明,干脆就放弃唱高调唬人的选择。
从纠合势力之初,他就毫不吝于给予部下利益,也毫不犹豫地为部下谋取利益,最后还尽量公平地把利益分配到所有相关之人手里。
至于某些朝臣担心的忠诚问题,郭宁相信,只要利益源源不断,将士们便如尝到血腥的猛兽,自然而然地生出持续夺取利益的念头,不至于堕落为吃皇粮的废物;而大周的帝王贵胄们始终只要进取的姿态,就总能驱使猛兽,而不必担心被猛兽反噬。
何况大周有庞大的商业体系,和军队相关的物资往来,都是官方和有中都背景的大商队为主导,零散商队基本上是被统筹管理的。真要有哪里的军将因此荒废军务乃至动了别的心思,商务口和录事司的有关人员必能发现端倪,严厉的整肃随之而来。
大周上承辽金制度,儒臣们的话语权不似南朝宋国那般动辄遮天;朝廷立国的根基,又确实离不开贸易。这个持剑经商的制度,就一直延续了下来。
时至今日,大周在各地的军队,都在财力上保有一定自主,各有各的生财之道。
尤其北疆各部,天高皇帝远,将士们除了操练,不可能只顾吃喝拉撒。日常闲着也是闲着,各地都用心经营些零碎产业。
比如缙山那边,靠的是羊毛毡子的生发。宣德州则有几个坐地收钱的大仓库,兼着卖酒。
再如这獾儿嘴军堡……
郭宁眼光一扫,便发现了他们的小生意。
那车厢里角落的暗处,还摆着些零散货品,都包装得严严实实。
郭宁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那军吏嘻嘻笑着,只觑着屯堡的都将。
屯堡里的都将上前几步禀道:“陛下,这是咱们素日里打猎凑起的皮毛。有鹿皮,还有貂皮和狐狸皮,比寻常牛羊皮毛要珍贵。”
说着,他抽出腰间小刀,打开一个包裹。果然里头是捆扎牢固的毛皮,各种皮子都有。除了都将说的,还有虎皮和熊皮。
北疆防线中较深入草原的屯堡,或多或少做点皮毛生意。
反正草原广阔,猎物简直无穷无尽。只要将士们够胆,小股骑队出动一次的收获,便几乎能给整个屯堡的将士们加发军饷。而实力较强的屯堡,甚至能够主动去攻劫小规模的草原游荡部落,夺取这些部落的积蓄。
獾儿嘴军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招讨司里都有名声。
“好家伙!你们收获不错呀!”郭宁展开虎皮和熊皮看了两眼,啧啧称赞。
近数十年来,天时与史书、农书所载颇有不同,冬季往往盛寒。所以不止中原,便是南朝宋国,对皮货的需求量也很大。这几年里,哪怕是羊皮和牛皮这种最常见的皮子,价值也是不菲。
对这些零星货品价格,郭宁虽不在意,但负责商业系统的李云是与他常来常往的近臣,日常汇报很是频繁,所以郭宁隐约记得,在中都的大市里,品相好的鹿皮一张能卖到五贯左右。至于熊虎的毛皮,更受追捧,价格十贯起步,有时候被炒作到三十贯上下。而到了南朝,价格还要再翻一番。
当下郭宁问:“这两张,商贾一般开得什么价?”
都将笑道:“往日里都是发卖给几个常来常往的商行,给的价钱真不错。只不过近来草原不靖,商队来得迟了。万一入冬时还不能运走,咱们的硝制手段不成,坏了可惜,所以才请孙典史帮忙,赶紧运些回去。孙典史联系的人家,手面就欠了点,三贯或五贯看着给,大家额外赚些酒钱罢了。”
“三贯?五贯?”
郭宁冲那都将瞪眼:“你这厮,怕不是被坑了?哪一家商行这么黑心?正常给价,怎也得再加一贯吧?”
“咳咳……”
发出咳嗽声的,是仇会洛。
“老孙出面联络的,是我盯着的一家商行。”
他解释道:“陛下,这一个月来,草原和中原纷争不断,商贾们也不敢大举北上。我这边用自家商行人手,将各军堡所出聚集起来一路运到居庸关,光是加派的护卫就得两倍还多,开销真不少……所以买价难免压一压!”
“你他娘的……”
郭宁指了指仇会洛,对这位老兄弟,真不好多说什么。他转向都将,大声道:“这两张皮子我要了,我给你个好价钱!”
皇帝和元帅的互动有些滑稽,引得那都将哈哈大笑,又笑着把皮子塞进郭宁手里。
虽说大周皇帝登基好几年了,可他从没一天离开过军队,在普通将士眼里,依然把他当作那个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将士感受到从军带来的好处,他们对军队的总帅也愈发敬爱。
“送给陛下,不要钱!”都将连声道:“送的!陛下千万不要嫌弃!”
顿了顿,都将又道:“我只有一个小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啊,扭捏什么?”
那都将满脸兴奋地问道:“草原上已经闹腾一个月啦,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去抖一抖威风?”
第八百八十四章 忠心(下)
区区一个驻守边堡的都将,就敢这么询问军国大事,实在有些突兀。
但郭宁只轻笑了一声:“老田,你倒是求战之心很盛。”
他看看身边众人,招手让那都将靠近些,压低些声音,略带了点责备:“你这厮,是不是太想立功了,满脑子只盼厮杀?战场上的事,光是抖威风么?”
放在北疆的驻守兵马,不止需要勇猛精干,第一条重要的,其实是忠诚。各处屯堡尤其是战略地位重要的、会首当兵锋的屯堡,负责的守将都是定海军的老人。
比如东面的金莲川屯堡,实际负责军务的防御使是当年野狐岭的溃兵,曾一箭射翻蒙古四王子拖雷的张绍。
驻守獾儿嘴的这位都将,官职不高,却对着郭宁和仇会洛两人谈笑自如,当然也是个老资格了。他姓田,名唤田雄,是郭宁最早的一批护卫出身。如今官拜南京路兵马都总管府判官的刘然,刚投靠定海军时就在他的部下。
不过,与郭宁有旧并不代表必定飞黄腾达。在纷乱时局中出头,要人脉,更要才干和运气。田雄就欠缺了点运气。
此前连续几次大会战他都没捞着立功,就算军队里熟人再多,也没法破格提拔,后来又不合牵扯进了一桩官司,受了牵连。所以迁延数载,依然停留在都将的位置上。
但这样的人物放在北疆,至少是绝对可靠的。他的经验也足以保证大周朝廷在草原上的耳聪目明。
听得郭宁这般说,田雄咧嘴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陛下,打仗这种事有输有赢。我这人啊,才能有限,未必每次都赢。所以胆子小,倒也不至于轻佻求战。”
他看了仇会洛一眼:“仇帅把我放在这里,本也不要我急着打仗。”
见仇会洛点了点头,田雄继续道:“只是,早年我就是獾儿嘴这里的边铺军,全家都被南下的蒙古军杀死了,所以十数年来满心愤怒,日夜都想着报仇,哪怕到如今,我娶妻生子,在山东安了家,心里还是放不下仇恨。这些年来,朝廷一手刀剑,一手钱财,逐渐往北渗透的做法,让我愈发有了盼头,觉得总有一年能杀进草原,手刃仇人,以消心中块垒。”
郭宁缓缓点头:“我听老仇说,你在獾儿嘴后头的山坳里,给当年的家人和袍泽都立了衣冠冢……回头带我去看看,我也上一柱香。”
“谢过陛下。”
田雄向郭宁行了军礼,张了张嘴。他迟疑片刻,低下了头。
郭宁不急,就这么等着。
过了半晌,田雄抬起头。他脸上的神情,本来像极了一头忠诚的猎犬,这时候却带上一点点狡猾和热切。他道:“不过,我这阵子有点急于求战,却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咳咳,陛下,我听说,朝廷对草原的处置,已经有了定论?”
“你这厮,消息怎能这般灵通!”
郭宁吃了一惊,忍不住又笑。他随即想起,田雄既是护卫出身,同侪里头出任高品官员的不在少数。哪怕此君身处大周边疆最外围,也比常人耳聪目明许多。
正如田雄所说,这件事情,确实已经定下来了,也不算什么机密,几个相关衙门的共同行文正在一级级地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