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大兴府的防卫,由专门的武卫军来负责。
武卫军由从三品的都指挥使统辖,下属则有钤辖若干,分头防卫都城、警捕盗贼。武卫军都指挥使司,与兼领侍卫亲军的殿前都点检司、兼领威捷军的拱卫直使司并为禁军三司。而武卫军的兵力最为雄厚,通常保持万人编制。
然而这支军队,并非能战之军。
通常来说,武卫军的军官多由中都猛安谋克户的纨绔子弟充任,至于士卒,各猛安谋克的女真人不愿意受这辛苦,多以自家驱口顶替,或者出钱让城里的城狐社鼠出面应付。由此军中法度松散,军纪轻慢异常。
郭宁等人之前从彰义门入城,便见得把门的什长、士卒都如地痞流氓一般。一个个军容不整,七歪八倒,只忙于勒索。郭宁等人每人都出了五百文的买路钱,这才入城。
可这会儿,城外负责守把的,忽然换成了一批精锐士卒。他们带着警惕神情,凝视着往来的行人,而在他们的后面,还有一批外罩深黄色圆领戎袍,内着轻甲,把枪刀横放在马前的骑士。
就在赵决指着他们,向郭宁说话的时候,那批骑士们也注意到了身在门洞中的郭宁一行。
双方眼神一触,那些骑士们纷纷抽刀抬枪,催马向前。
有人高声嚷道:“就是这些贼人,堵住他们,莫要走了一个!”
第七十五章 进退
半个时辰前,右丞相府,书房。
徒单镒在办公时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左右寂静无声,就连偶尔在院外走廊经过的仆婢,都放轻脚步。
他去太极宫见郭宁时,对赤盏撒改的首级、相关的文书卷宗毫不在意,既不提一句,也不看一眼。但这说到底,是外示安闲以定人心。朝堂上头号政敌、军中第一号元戎重臣完颜纲的得力助手死了,这是多大的事?
因应此局,后继有很多事情要做,万万轻忽不得!这首级和卷宗,都有大用!
故而离去的时候,徒单镒稍稍使了眼色,便有部属收起了这两样东西,带了回来。
这时候,装着赤盏撒改首级的木匣,就摆在书房的长案一头。而文书卷宗则被铺开,有的已经看完,有的翻阅了开头。
徒单镒提着一支笔,凝视着卷宗上的内容,时而深思,时而疾书。在案几旁铺开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半。
书房轩敞,三面都对着水池,采光很好。这会儿窗户大都开着,闭阖的几扇也都用了珍贵的明瓦。但徒单镒写着写着,天色渐渐黯淡,飞檐的阴影渐渐覆盖到了书案上。
徒单镒全然没有注意,依旧奋笔疾书。只是他老眼昏花,翻看卷宗的时候,眼睛几乎都贴到了纸上。
这时候,有沉稳的脚步声从书房外头传来,一名青年书生不疾不徐地推门入内,将手中一盏黄绿釉的精致带座烛台,轻轻安置在徒单镒的面前。随后,他静静地侍立一旁,从容等待。
烛火照亮桌案,徒单镒不惊讶,也不问,继续书写。
他这书房里虽然机密甚多,但适才已经吩咐了,唯独书生若来,不必阻拦。
如今大金朝廷内外,人才凋零;但这书生,却是徒单镒极其看好的后起之秀,他日必成伟器。此番叫他来,也是想要授以重任,加以锤炼。
过了好一会儿,徒单镒停笔,疲惫地抚额,稍稍休息。
他实在已经不年轻了,自去年担任右丞相以来,一度殚精竭虑,更是加速了精力的衰退。往年他连夜批阅公文,勾当军政要务,次日上朝,依旧神采奕奕。可今天,才琢磨了半个时辰,他就觉得额头的血管直跳,眼前的字迹,仿佛一会儿变成两个、三个不停晃动,一会儿又合拢到一处。
他长叹一声:“我老啦!”
叹了这一句,他出神片刻,又道:“有件事情,不那么容易。可我遍观门下诸生,非得你去做,才能叫人放心。”
书生恭敬答道:“右丞但请吩咐。”
徒单镒微蹙眉头,一面思忖着,一面慢慢道来:“今日我见到了一条恶虎,意欲引为己用,以备万一时对抗强臣。然而,恶虎桀骜异常,想要用他,非得配一条极粗重、极结实的铁链。可我又担心,这恶虎野性十足,受不得铁链的约束,反而向着铁链的主人伸张爪牙。”
“也就是说,这条铁链在主人这一端,固然要发挥铁链之用;在恶虎这一端,则要使恶虎欣喜欢悦,引为助力。”
“正是如此!”徒单镒点了点头:“你可愿试试么?”
书生想了想:“具体该怎么做,还需细细谋划。右丞,我得先看一看,这恶虎究竟是何等样人。”
“你现在去彰义门,就能见到了。”徒单镒狡狯地眨了眨眼:“若赶得凑巧,还能见到这条恶虎腾跃噬人。”
书生吃了一惊:“彰义门?就在中都?”
“没错!”
徒单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条恶虎今日虽带了礼物登门,但语气之中竟然隐含威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得让给他吃一点小小的苦头,免得他小觑了大金朝廷。更重要的是,这是必须的考验。”
“考验?”
“恶虎的名声不假,行事也的确凶横。不过,我想用他对抗的敌人,可不是此前的鸡鸣狗盗之徒,我需要他施展的地方,也不在那些山野湖泽。所以……”徒单镒慢慢说道:“该当有一场考验。”
“那么,谁在负责考验?”
“徒单金寿。”
“徒单金寿?武卫军判官?”
徒单金寿乃是武卫军中的悍将,号称有力敌百人之勇,所部也多是能开三石强弩,能骑劣马的精锐,书生久仰其名。
但他低头沉思片刻,狐疑地问道:“我记得,这一位乃是徒单宗族中特立独行之辈,似乎一向与右丞不睦?而且我听说,他近来与纥石烈执中走得很近?”
徒单镒笑而不语。
书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又想了想,退后半步,深深作揖:“右丞真是深谋远虑,人所不及。”
他的声音浑厚深沉,张口赞叹的时候,能让人感受到他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真诚。
徒单镒指了指书生:“莫要如此阿谀!”
嘴上这么说着,可仓促间能因势利导至此,徒单镒其实确有些得意。
顿了顿,他忍不住道:“若那恶虎通过了考验,则我们手中,便多了能够与强臣对抗的有力之人。若恶虎通不过考验,则徒单金寿凭了此举,正好释去某些人的疑心,以后少不得他的用处。如此,可谓进退皆宜也。”
“那么,我先去彰义门,看一看恶虎。”
“去吧!”
与书生谈了几句后,徒单镒的心情不错。见这书生恭谨后退到书房门口,他又将之唤住:“其实,徒单金寿能够揪出这条恶虎,就足以向某些人证明自己了。你去彰义门,暗中替我传一句话,让他适可而止,不必大动干戈。”
书生颔首应是,转身出了书房。
他跟随徒单镒数年了,只听这一句,便明白了两件事:
一者,徒单右丞居然甚是赞赏那条恶虎,所以最终决定,要徒单金寿网开一面,将考验的难度放低些。
二者,书生与身居武卫军判官要职的徒单金寿素不相识,从无往来。但今日这句话传到,书生便就此踏入徒单镒这个政治势力的最核心层,将能接触到更多的机密。
想到这里,书生快步出外,催马向彰义门的方向疾驰。
然而当他快到彰义门,却见百姓仓惶乱走。毕竟过去两年里,中都城两次被蒙古人攻打,百姓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忽见兵将大集,很多人立刻四面奔逃,喧嚷乱喊,整条街上人潮堆叠,一会儿分散,一会儿挤成黑压压一片。
书生急忙下马,仗着自己身高力大,推开几拨人。
一直到接近城门处,他再往门洞探看一眼,视线瞬间越过城门洞里数人,落到了城外的步骑。他失声惊呼:“如何动了这般阵仗?”
与此同时,郭宁眯起眼,也在看彰义门的门洞外,那些剑拔弩张的迫近之人。
这些士卒,和方才看守城门的那些大不一样,个个神容剽悍、军械精良。郭宁自己是沙场老手,一望便知,好些人身上还带着浓烈杀气,显然都是久经战事,亲手杀过人,滚过尸堆的!
这等样的好手,放在寻常大军之中,至少都是谋克、蒲里衍这级别的骨干军官,数百人便足以支撑起上万之众。
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五百将士,乃是界壕内外数十万大军仅存的精华,也不敢说都能与之相提并论。
何况那些人足有数百,就在城门外结阵而待!
郭宁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真的以一当百,从这层叠军阵中强闯出去。何况一行人并没做厮杀准备,更不欲引人注目,身上都没穿甲胄!
郭宁心念电转。
彰义门的门楼上,应该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而这数百人,则隐藏在城门外道路两侧的房舍里。高处监视之人看到己方一行进入门洞,立即发出信号,然后数百精锐一拥而出。
按照通过门洞的正常时间计算,郭宁等人踏出门洞的瞬间,应当恰好陷入数百人的围困。但郭宁在门洞中避让那辆装运木炭的大车,耽误了一会儿,于是步骑现身在外,却将郭宁等人堵在了门洞里头。
可这也没啥区别。
所不同的,前者是自陷罗网;后者也差不离,可谓瓮中捉鳖……啊呸,可谓请君入瓮。
如之奈何?
眼前这些军人早有准备,军阵后方甚至还响起了鼓声。鼓声隆隆,骇得城门左近的百姓仓惶四散,惊起城头憩鸟,振翅乱飞。鼓声在深长的门洞回荡,就连郭宁等人脚下的地面,似乎都有些颤抖。
杜时升怒道:“我们来得如此快捷,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迹!多半是重玄子的太极宫里有奸谍!郎君不必言语,我去对答!”
他是安排这次中都之行的人,瞬间想到的,是哪处安排出了疏漏;随即考虑的,是用什么话术才能脱身。
赵决沉声道:“对答个屁!我先冲杀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六郎你稍慢一步再动,看看可有机会。”
他是敢死之士,所以想到的,是怎样在必死的局面下闯出可趁之机,用自家性命来为主将争取胜利。
而郭宁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出去?”
他看看身边数人,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前进不得,那就后退啊!我早说了,这中都城便是一座赌场。诸位,我们往回走,在城里耍一耍!”
第七十六章 大乱(上)
郭宁一声令下,数骑拨马就走,顺着门洞就反冲向城里。
形势不对,转身逃跑,在大金国的军队的风气如此,没什么可指摘的。
这也不是近一两年的事了。
早在海陵王攻宋时,朝廷正军动辄四五个月不支钱粮,纵遇支给,往往被本军官吏瞒昧,所以军队时有怨言,以至摇旗呐喊勇不可挡,临阵厮杀迁延不前。
后来世宗大定年间,朝廷为了驱使将士作战颁布赏格,结果就连南朝宋人的皇帝都说,赏格如此之重,必是将士不用命也。
这个时候,底层的军事制度虽已崩坏,上头到底还有名将坐镇,故而南击宋,西破夏人,向北威行蒙兀,国势不至动摇。
然而再过数十年,上头的重臣大将也都腐化,朝廷的内里,更是烂透了。
大安三年野狐岭败战,朝廷大军接战失利,退至宣平。这时候仍有地方乡县土兵首领意图为前锋死战,结果统帅大军的完颜承裕畏怯不敢用,只反复询问,怎么才能逃亡宣德,但谋走耳。
与此同时,朝廷为了鼓舞底层将士的士气,紧急向前线调拨的奖赏有有多少呢?
数十万大军,共分交钞八十四车。当时交钞的价值,大约每贯仅直一钱,也就是说,落到每人手上的交钞,约莫能买一个烤饼。
这样的主将,这样的朝廷,叫将士们怎么办?所谓“边将骄懦望风溃,燕南赵北飞兵埃”也就成了必然。
以郭宁为首的,群集在馈军河营地的这些将士们,其实个个都是逃跑的好手。能逃过几次包抄追击,才谈得上反击、断后之类,早前脚步稍微慢些的,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踏作了肉泥!
但此时此刻,却真没人想到郭宁竟然拨马往回就走。
在彰义门外严阵以待的武卫军精锐心中无不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