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看一看?”
“就只看一看。”
如狼似虎的年轻人,倒也晓得分寸。
徒单镒用手杖轻轻顿地,笑了笑:“郭六郎你,已然拿了赤盏撒改的首级给我看。我若拿不出点什么,倒平白显得小气。”
第七十三章 资格
贵人来进香奉法,自不会与平民们挨挨挤挤在一处。
此时整个太极宫内外,都被清空了。许多香客们莫名其妙地被赶出来,大都聚在宫观外的空场上,有人不耐烦地等着,也有虔诚信众依旧念念有词地虔诚祈祷,叩首不止。
好在没等多久,贵人就出来了。
原来是个足部有疾,明显不良于行的老者,身边虽然从者如云,却没啥威仪的样子。
这使得很多想看热闹的人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直到有聪明人喊道:“那是尚书右丞徒单老大人!”很多人又慌忙俯首行礼。
徒单镒慢慢地走出正门,重玄子搀扶着他,小心伺候。
众人都知道这位重玄子乃是长春真人的高徒,道法很精深的,这会儿见他宝相庄严,丰神俊朗,愈发尊崇。又听他对徒单镒说着什么,声音浑厚悦耳:“……老大人不必忧虑,高年之人,多有宿疾,春气所攻,则精神昏倦,宿病发动。又兼冬时,拥炉熏衣,啖炙炊成积。至春因而发泄,难免体热头昏,腰脚无力,皆冬所蓄之疾也!”
他在这里朗声言语,道路两旁伏着的信众悉悉索索地窃声道:“这是仙人的至言高理!记下来!记下来!”
两人在侍从的簇拥下来到马车前。徒单镒先上了车。见围观的百姓都被驱在远处,身边就是近侍,重玄子稍稍犹豫,跟了上去,探手撩开车上帘幄。
“兄长,今日许诺了那郭宁许多……这值得么?”
“志源以为呢?”徒单镒笑着反问。
“我看此人虎狼之性,又对朝廷殊少敬畏。若给他支持,容他从容招揽势力,日后恐怕将为乱源!”重玄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兄长饱读诗书,难道忘了当年北魏六镇旧事?”
徒单镒拖着腿,在车上坐定,向重玄子招了招手。
重玄子慌忙登车,前头车夫吆喝一声,车驾起行。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中,徒单镒轻声道:“志源的意思,我明白。然而国势如此,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准备起来。”
“可是……”
徒单镒自然知道,自家这个族弟在纠结什么。令他畏惧、疑虑的,并不只是郭宁:“志源,你以为有些事,我不参与,就不会发生么?”
重玄子心头一凛:“老大人是说……”
“你想,完颜纲如今依然掌控中都内外的军队,精兵锐卒皆在帐下,又有术虎高琪、术甲臣嘉等大将襄助,可谓势倾一时。在军务上头,我本来就难以与他争锋。那么,他为何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招揽纥石烈执中?”
这方面,重玄子委实没有想过:“毕竟纥石烈执中也是宿将?”
徒单镒摇头:“他算什么宿将?一条肆意妄为的恶犬罢了。而完颜纲要的,便是这‘肆意妄为’四个字!”
他抬起手杖,点一点重玄子的胸口:“我大金开国以来的旧事,你也是知道的。当年海陵王乱政,遂有世宗皇帝为天下所推。可海陵王尚在,怎么办?这时候,就需要耶律元宜等人适时地站出来,干一些常人不敢干的。”
重玄子脸色惨澹,颤声道:“兄长的意思是,完颜纲忽然间支持纥石烈执中复职,其意不在缙山前线,而在中都?”
就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会儿无论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快支持不住,背后的冷汗更是涔涔流淌,把白色的道袍都浸透了。
徒单镒却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道:“到了大家都不讲规矩的时候,恶犬有恶犬的用处,恶虎有恶虎的用处。这郭宁,便是我专门预备下的一条恶虎。”
重玄子竭力打起精神,劝道:“那也得恶虎果然可用才行!何况,万一恶虎出柙,当街噬人,岂不又成了新问题?”
徒单镒笑了。
“志源,你没带过兵,所以不懂。”
徒单镒为政数十年,阅人多矣,他当然看得出郭宁的性格。
似这等起自于行伍的勇士,纵然得志,也惯用猛烈手段解决问题。他们以为,总能凭刀枪杀出血路,所以眼光也很少关注沙场以外的事务……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这郭宁,乃是其中较出众的。他还算没有昏头,虽然聚拢了数千溃卒,却知道收敛,没有在地方上肆意横行,而是安排了钱粮补给之后,赶来中都讲条件。
但这种出身太低的人物,一跃而至高位,全没经验,在见识和才能上,也终究有其极限。他没办法招揽人才襄助,也没办法培训合格的军官,更没办法组建起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完善体系。
一支军队需要什么?要有人员的培养、提拔和遴选,要有陟罚臧否的军法制度,要有军事上的参谋,要有负责马政、军械、粮秣、辎重、钱财的人,还要这些人彼此协作,紧密关联,形成有序运行的整体。
溃兵当中,或许能拣选出少量军政人才,但靠这少量的人,就能运行起完善而可靠体系么?那绝不可能。
那可不是杜时升能办成的。杜时升的才能,在于对中都贵胄们的了解,在于他那些杂学,却不在具体的实务……否则当年胥持国门下“十哲”,少不了他的名字。
况且杜时升一个,又能起什么作用?各地的儒生或者有经验的官吏们,都不会投靠郭宁纠合起的所谓义勇,郭宁号称的数千精锐,就只是发挥不出全部力量的草台班子。
徒单镒已经注意到了,所谓的安州义勇组建以后,从来没有打过较大规模的战斗,只是郭宁带着少量的精锐横行。
这其中,恐怕内部军政未曾理顺,大军调动不便,便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郭宁显然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绝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在这上头,唯有徒单镒能帮助他。徒单镒的手头虽然没有可供调动的军队,可他身为尚书右丞,桃李满朝堂,宗族潜力深厚,夹袋里有的是人才。只徒单镒出面,这伙安州义勇,就立刻能获得必须的人才。
这些人才将协助郭宁,把军队打造、提升成真正可用的经制之师。而这个打造和提升的过程,也就是渐渐把恶虎束缚起来的过程。
适当的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会遵循徒单镒的意愿去行动。
“另外……志源你也放心。”徒单镒徐徐道:“这郭宁拿着赤盏撒改的人头来,以为能逼着我如何……那未免太小觑我了。此人有没有为我所用的资格,值不值得我去伸手帮一把,得试过才知道。若他嘴上大言炎炎,却经不起考验,哈哈,那就一切休提。”
“考验?”
从徒单镒的平淡言语中,重玄子感觉到了森然气息。他微微警惕,望向徒单镒。
徒单镒不再言语。他垂下眼眉,仿佛养神。而在和善雍容的神态之下,依然是那个历经数十年起起落落,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大金权臣。
第七十四章 贼人
徒单镒离开之后半个时辰,重玄子折返回来,为郭宁等人引路。他依旧扮作富家翁,领着一行人从另一处隐蔽的出口离开了太极宫。
走出巷道,发现一行人站在了宜中坊里。
中都大兴府,是在辽国南京城的基础上,向东、西南三个方向分别扩建三里而成的,所以坊市也分成两种规格。
旧坊市延续唐制,四周有围墙,墙上开四门。而新的坊市则按照前宋汴梁城的规格,不设坊墙而贯通街巷。尤其是城北几处商业兴隆的坊市,街巷蜿蜒,宛若迷宫。
这会儿一行人往身后看看,后头是一家酒楼。酒楼规模不小,正门外有骡马院,飘拂的柳树下架着凉棚,放着几个大酒缸,有小二在卖力地吆喝。
这下连杜时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太极宫还连着客栈呢?奇了,宜中坊和太极宫所在的奉先坊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条白马神堂街。可众人什么时候就过了街?这一路行来,巷道两头都是高墙,也没钻过地洞啊?
倪一毕竟年轻,忍不住当即往酒店门脸的左右两面小跑了一程,试图看看究竟有何玄虚,却被栅栏和围墙拦住了去路。
待要问重玄子,重玄子唱一声天尊法号,闪身往客栈院里去了。
杜时升悻悻地道:“装神弄鬼!”
说起这种阴私手段,杜时升本人堪称前辈,但他在中都呼风唤雨的年代,毕竟已经过去许久。如今中都城里的繁华富丽依旧,人也还是那些人,布置却比当年愈发诡秘机巧。或许,无数高官贵胄都记得章宗朝后期的惨烈政潮,又或许,很多人正在为下一次动荡作准备吧。
郭宁也环顾周边,甚至还往酒店里走了几步,和小二聊了两句。
待他回来,杜时升问道:“郎君,在想什么呢?”
此前数日,郭宁有什么事都不瞒着杜时升,对他也非常尊重。杜时升对郭宁也很客气,但他言必称“郭郎君”云云,又隐约带着一点自矜和疏离。
到此时,郭宁竟然当着朝廷右丞相的面耍横,还反倒与之达成了一系列的合作意向。想到这一系列合作如果成真,郭宁和他的三州溃兵集团即将获得的利益和声望,杜时升悄然改了称呼,省去了一个“郭”字。
“杜先生,我能信得过你么?”郭宁微笑着问道。
杜时升面露喜色,行礼道:“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
“给傔从们上课的事,继续要劳烦杜先生。另外,涿州南边,有个叫故城店的据点,产得好烧酒。我打算安排人建一个商号,第一笔生意,就是把烧酒贩卖到中都……”
郭宁指了指眼前的酒店:“就卖到这里,想必这家酒店也是愿意的。这件事,由杜先生来牵头。”
“遵命!”
“要做大事,得靠自己。但以后,我们也少不得要和朝廷的贵人打交道。先把这条线牵起了,之后相关事务,现在中都的,以后南京开封府的,都交给杜先生。”
杜时升再度行礼,声音略微有些打颤:“请郎君放心。”
起身后,他忍不住又问:“郎君为何提起南京开封府?难道说,那边……”
“杜先生,你会知道的。”郭宁自失一笑,翻身上马:“咱们现在离城,汇合慧锋大师和李二郎,赶紧回安州去。”
“好,好。”
一行人出了宜中坊,绕过南开远坊,就到了南北向的会城门大街。如果想尽快出城的话,直接往北,走会城门就行。但那样一来,就得在城外绕远路,尤其莲花池一带本是皇家园林,哪怕这会儿已经被蒙古人焚毁,仍不适合寻常人等过去逡巡。
所以一行人还是沿着原来的道路,经过广源坊、永平坊,过洗马沟,往彰义门出城。
来时众人都有些紧张,回程的时候就放松很多。毕竟大事都已经谈定了,很多此前焦虑的事,这会儿都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案。只待回到安州,在与完颜纲的政治势力对抗时一一施展。
经过彰义门大街的时候,倪一格外欢腾。傔从们的军饷按照擐甲贴军的标准拨付,所以倪一的手头很宽裕,他扫过沿街贩卖吃食的店铺,买了许多油酥煎果、蜜糕、松糕之类的好东西,打算带回去与傔从伙伴们分享。
话虽如此说,他自己又不停地从褡裢里往外拿着吃。
看他吃得香甜,郭宁也探手往他的褡裢里掏些。
郭宁等人在馈军河营地的饮食,都是吕函带人在操持,郭宁等人这次兼程奔来中都,随身带的干粮也是吕函带人准备的。倒不是说这姑娘不尽心,然则,手艺上毕竟比中都的高手名厨差得远。
看着倪一鼓鼓囊囊的褡裢,郭宁觉得,自家怀里的糕饼顿时就没吸引力了。
一直到彰义门的门洞里,倪一还在不断地吃着。
这苦孩子一辈子都没有来过如此繁华富丽之地,没见过这么多美味,有些失态,也是正常。
别说他,便是芮林、陈冉两个亲卫,看似不张扬,也乘机买了些好的。比如陈冉的马鞍旁边额外挂了个褡裢,里头装了两条烤羊腿,油水正从褡裢底部一点点渗出来。
这时候已经快到傍晚,出城的人少,进城的人多。进城的人里,又恰有数人驾着大车,车上装着木炭或者什么重物,车轮骨碌碌地碾过夯土的地面。
数十年来,无数车辆就是这样经过彰义门,以至于地面被碾出了深深的车辙,而车辆就非得沿着车辙行进,否则车轴很容易折断。
郭宁等人勒过辔头,在深长门洞间稍稍等待。
待到大车经过,一行人再往前走,到了城门外头,赵决忽然勒马。
“怎么了?”郭宁问道。
“郎君,杜先生,城门守卒似乎换了人?……还有骑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