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贼!
在正常人的考虑中,这伙贼徒既在城门口露了行迹,遭大队兵马拦截,那就该跪地弃械投降;要不然,就竭力逃窜,以求往城外山野之间挣命,哪有反而冲回城池里的?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你们别开玩笑啊,你背后是大金的中都大兴府,身后三里地开外就是大金国的皇城,那金灿灿的屋顶就是太和殿,那宫殿里头,就住着当今的大金皇帝啊!
天下间哪有这样的贼徒?非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闹事?这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在脖颈子上待腻歪了吗?这是嫌弃自己阖家九族都命太长了吗?这是和自家的列祖列宗都有仇是吧?
不对,适才又听判官说,这贼徒,是在外路军州干下了杀官的大罪,然后再跑到中都来的。这是穷凶极恶的剧寇啊!保不准真就不在乎性命的!
这下我们把一伙剧寇逼进了中都城里?这伙人……万一干出了什么惊动了道家,惊动了城里的王公贵人……上头追究下来,弟兄们还有活路吗?好嘛,原来这一趟出营不是为了立功,竟是给大家找死来着?
这种事情,让警巡院去操心不好么?让大兴府的衙役去操心不好么?徒单判官什么意思?他巴巴地跑来排兵布阵,这下可把大家都陷进去啦!
这批武卫军将士,的确都是好手。可大家在中都城里待得久了,心态终究与边疆那种不胜则死的玩命小卒子不一样。到了这时候,人人都想了多些,于是步骑纷纷转头,去看自家的上司、武卫军判官徒单金寿。
徒单金寿紧紧攥住腰边长剑,脸色铁青,低沉地道:“追上去,宰了他们。”
众步骑愣了愣,他又大喝道:“放箭!傻愣着做什么?放箭射啊!”
这下有人反应过来,嗖嗖地连发数箭。
徒单金寿猛地抽出长剑:“追上去!他们跑不远!”
箭矢撕裂空气,在门洞里发出尖锐的厉啸声,噼噼啪啪地打在砖墙上。
有箭簇从墙面反弹,划过郭宁的面庞,一阵刺痛。
“快,快,快走!”郭宁大喊了一声,策马经过杜时升身边的时候,随手替他加了一鞭子。
杜时升的战马有点烈性,忽然让它回头,梗着脖子不乐意。结果郭宁猛一鞭上去,那马匹一声嘶鸣,便跟着郭宁的青骢马跑了起来。
“跟我来,不要耽搁!”将要冲出门洞的时候,郭宁又大喊了一声。
过了门洞,后头是瓮城。此时原本在城头监视的几名武卫军士卒,正从登城马道上狂奔下来。有一个承局模样的,挥舞长刀,指着郭宁等人厉声大吼。
毕竟这是中都城里,各种各样的公人、衙役、巡差、铺兵数量极多,万一真被他们聚拢起来,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郭宁等人淹死了!
当下赵决更不迟疑,张弓搭箭,一箭飞去。
那武卫军承局的身手不凡,挥刀磕开一箭,孰料赵决第二箭又到,立时贯透了他的颈子。那承局闷哼了一声,身体晃了晃,从登城马道的外缘翻了下去,身体撞在了石板路上,绽成了稀烂一滩。
赵决拉弓又射。之后两箭的运气不好,箭矢呼啸飞跃,却没有准头,擦着另几名武卫军士卒的身边掠过。
他开弓的当口,战马奔驰的速度猛然慢了下来,落到了最后。而后头门洞里的铁蹄践踏之声,已然如雷声轰鸣,震耳欲聋!
郭宁顾不上赵决,催马冲在最前头。
这第二道门洞,才是正经的彰义门城门。城门上建有城楼,城楼里有手持刀枪的武人正奔走出来。那是与武卫军共同负责警备城门的侍卫亲军。
有些侍卫亲军正在城下与人谈说闲聊,这时候发现外侧瓮城出事,又听许多同僚齐声惊呼乱喊,慌忙抽刀拔剑,拦向郭宁等人马前。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几名同伴们下意识地稍稍勒马,只有郭宁毫不犹豫,反而直冲向前。
拦在正前方一人刚把长刀举起,忽听得“呜呜”的风声急响,郭宁单手控缰,身体向一侧伏低,手中的铁骨朵猛砸。
熟铁锻打而成的锤头自下而上地划了个弧线,一下子凿进了这人的肚腹,然后毫不停顿地继续向上,噼噼啪啪地掀开胸腹处的骨骼、肌肉。
郭宁手臂的力量和战马的冲力合为巨大一股,将此人百数十斤的份量整个带到了空中,然后重重坠地。随着落地的震动,胸骨和肋骨的断片如同碎屑纷飞。
铁骨朵在空中划了半圆,锤头甩开了新沾上的鲜血、碎肉,转而挟带劲风,再度下落。
这时候拦在郭宁面前的,换成了一个身披甲胄,体型雄健的大汉将军。这大汉将军双手各持一柄长刀,向上格挡,口中还厉声喝道:“慢来!”
他的话音未落,郭宁的吼声便起。
随着怒吼发力,铁骨朵仿佛霹雳降下,先将这大汉将军全力握持的长刀迸成碎片,旋即把他的头盔砸碎,头颅敲扁,便如寻常小儿嬉戏,用砖头砸碎胡桃也似。
第七十七章 大乱(中)
滚烫的血液和有力搏动的心脏带来了巨大的力量,郭宁摧枯拉朽,顷刻间连杀两人。
其他的侍卫亲军们哪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凶悍敌手?
赶在那名大汉将军身后的,有个什将。见势不妙,闪身就往道旁翻滚。
郭宁杀得性起,岂能容他跑了?他策马不停,探手捡起了先前那个侍卫亲军的长刀,拧腰侧身,用力投出。
长刀呜呜鸣响,高速回旋,如一道银盘飞过。刀刃横向掠过了那人的后颈,筋骨撕裂之声噗然作响。那人的首级向前一垂,伤处血如泉涌,身体倒伏不动。
其余几名侍卫亲军大声惊呼,狼狈逃窜,甚至有人脚下发软,趔趄滚到道旁水沟里的。
陈冉和芮林两人左右抢上:“郎君,我们往哪里去?”
眼前这点厮杀的场面,放在郭宁所经历过的无数战事中,根本排不上号。所以郭宁没有特别激动,只是按部就班地杀死敌人,冲破拦阻。
外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以蛮力和迅猛来作战,其实在他自己看来,此等进退厮杀与纹枰对弈无异;看似刀光剑影,其实敌人的每个动作都在他的预判之下,若合符节。
这些日子,郭宁愈来愈稳健地掌控着部属。他用钱财、用胜利、用人与人的情谊来拉拢他们,将这些溃兵们心中的躁动情绪压抑到最低限度,让这数千人尽量保持安静,等待着必将到来的时机。
但与此同时,他又保持着武人的性格,不惮于动用激烈手段,不惮于作出任何惊世骇俗的大事。
没错,大金朝还有精兵猛将,还有广袤的领地、千百座城池,还有庞大的力量可堪调度,有朝廷威严尚在人心。所以某些大人物想要对付郭宁等人,立即就能施展手段。
但面对这局面,郭宁压根不觉得害怕,甚至还觉得有些期待。
因为经历过与蒙古人反复厮杀的郭宁,早就习惯了追逐、奔走、突围、搏杀,他也最擅长判断战场上的进退时机。
因为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金朝已经朽烂了,它正在狂奔向末路。在这座中都大兴府繁华的外表下,本该强健的肌体一戳就爆,里头会往外流出脓来!
由于这朽烂不可挽回,大金朝廷才不得不容忍胡沙虎这样的军阀,还希望用胡沙虎的力量来震慑其他人。而郭宁……作为一个真正的战士,难道会比胡沙虎容易拿捏?
今日郭宁与徒单镒会面,双方虽只三言两语,但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大致要求。
徒单镒完全能够提供朝堂上、政治上的掩护,而郭宁需要承担的责任,无非是做一只随时伸张爪牙的恶虎,由此来迫使完颜纲的势力有所忌惮,为徒单镒的党羽们强行挣出余裕来……此易事尔。
就在此时此刻,郭宁愿意告诉朝堂上的贵人们,他们所盘踞的中都城何等虚弱,而一头真正的恶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里,郭宁连连扬鞭催马,当先撞入了彰义门大街。
这条大街,横跨过中都城里最重要的商业区。虽已黄昏,街上百姓依旧往来如织。
几个官员在小吏的喝道簇拥下过街;一队商队想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回到自家设在城外的落脚点;奔走勤快的店小二们,正忙着在酒肆门口铺排简单桌椅,供食客们用膳。在繁华街道的角落,也少不了不知来路的流民跪地乞讨。
此前彰义门方向喊杀之声大起,许多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走避。又有道路两旁酒肆、店铺里的人、乃至其它街巷的无聊之人奔来打探。一时间许多人彼此混杂着,拥堵成团。
待到郭宁等人纵骑狂奔而至,沿途百姓遂如波分浪裂。然而前头四五骑刚走,后面又是上百的骑队和更多数量的步卒横冲直撞,高喊着要抓要杀……其情形就如同在将要沸腾的水中投入了大把的生石灰。
整条街上,瞬间就乱了套。人潮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
此时,跨过洗马沟桥的郭宁忽然勒马。
赵决等人毫不犹豫地同样勒马。
而后头的武卫军精锐在徒单金寿的狂怒叱喝下,继续紧追。
这支兵马数量超过两百,因为彰义门大街上的人流密集,没法铺开行进,不得不拉开了长队。最前方的骑士已奔到洗马沟桥,后方的步卒还在彰义门不远处,连踢带打地驱散沿途碍事的百姓。
冲在最前头的十余骑,都有好马,他们都着华贵锦袍,乃是徒单金寿下属的得力勇士。
那十余骑眼看郭宁等人冲回城里,以为他们一定策马乱走,往深宅小巷躲避。为了避免影响到城中的贵人,他们才追得格外积极。
可没想到,郭宁等人居然立马于桥上不动了?
这些贼寇们到底害怕了,不敢乱走乱动,还是怎么?傻了?愣了?
骑士们顾不得细想,连忙抽刀拔剑。冲在最前面的一人还大声喊道:“识相的快快弃械下马,跪地投降!我们给你个痛快!”
随着话语,他们又飕飕射出几支箭矢。
郭宁闪身让过一箭,轻松地道:“我作先锋,芮林在左,陈冉在右,赵决在后放箭掩护。冲一次,宰了他们……动作要快,只冲一次就够了!”
从骑们都道:“遵命!”
四人齐声喝令催马,如旋风般冲了回去。
郭宁等人从桥上向下冲击,威势格外猛烈,更兼赵决、芮林、陈冉三个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两方一撞,最前头的几名武卫军骑士,仿佛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坠地。
一名骑士落地之后,才发现自家胸膛被刺出了巨大的豁口,有一柄长刀在豁口处颤抖不已。
骑士又惊又怒,放声嘶吼,不防斜刺里有头骡子被惊到了,拖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莽莽撞撞地冲过来。
大车的轮毂正从那骑士的胸腹间碾过去,将他的脏腑都从伤口处挤压出来。
大量鲜血四处飞溅,那名从右丞相府赶来的青年书生就在旁边,冷不防被浇了个满头满脸。
书生只觉腥气扑鼻,中人欲呕,忙闭上眼,举起袍袖擦拭;擦了没两下,忽又听得身侧不远处,有小孩儿尖锐的啼哭声响起。
书生急睁眼,在身周找了两圈,才发现声音里来自那辆大车里,高高堆放的货物顶端。
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儿趴在那里,正哭得撕心裂肺。
想是街道大乱,这孩子被抛下了?这要从高处掉下来,可不得头破血流?
书生不及细思,慌忙赶过去扶持,却不料自家脚底拌蒜,挂在了那名武卫军骑士的尸身上,仆地便倒。
这一下摔得不清,书生的面门正砸在道旁石阶,鼻子摔出了血,额头也蹭破了皮,整个人晕晕乎乎。
他是满腹经纶之人,日常都行止从容不迫,实在鲜少狼狈至此。当下勉力支撑地面,待要强起,眼前却多了四只铁蹄踏地,原来有人催马过来,揪着孩儿背心处的衣袍,将他放在书生面前。
书生忙抬头看,那救下孩儿之人,竟赫然是那头恶虎。而瞬息前与恶虎放对的十余骑,已然尽数堕马毙命。
此等惨烈厮杀一起,街上百姓个个惊恐,不顾一切地往街边巷尾逃跑。一时间,整条街道变得空旷,而后头的大队追兵狂奔而来,愈来愈近。
郭宁拍了拍那个小娃儿的脑袋,挺腰起身,环顾四周。
此时倪一兴冲冲地催马过来,手里提着几个铜制的油灯。那都是左近商号的特制品,专门挂在洗马沟桥头竹竿上,用以照明,甚是风雅。
郭宁厮杀一场的时间里,倪一便将这些油灯都收拢起来,还小心地没让灯火熄灭。
“郎君,这些有什么用?”倪一问道。
郭宁指了指洗马沟桥后头不远处。那是皇城外沿的高墙。高墙上有些隐隐绰绰的身影,像在探看外界的纷乱;高墙后起伏连绵的殿宇楼台,在夕阳下显得愈发金碧辉煌。
“扔进去。”郭宁简短地吩咐:“正好放把火。”
“使不得!”杜时升和青年书生齐声惨叫。
第七十八章 大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