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设定军事计划的时候,曾考虑过完颜守绪等人弃城而走的可能。所以格外多带了骑兵,随时可供继续追击。
眼下己方的局势已然大优,完颜守绪却没有逃。
是因为他和他左右谋臣看明白了,一旦逃亡,女真人的威望就彻底崩溃?
还是出于完颜守绪的胆色非凡?
又或者,他们真觉得,开封朝廷这点疲惫不堪的家底,能在野战中逼退定海军?
郭宁的眼神忽然一凝。
正待细细思忖,耳旁听得尹昌呵呵笑道:“七八万条饿鬼,勒紧了裤腰带深入宋国境内打劫,被宋人的打狗棒前后猛抽了数十回,硬是解决不了战斗。全伙辛苦了一个多月,再灰头土脸地往回赶,能赶到的半数人马疲弊异常,还哭着喊着要在开封城下送死……这倒也有趣。”
听得这充满蔑视的言语,彭义斌觉得特别痛快。他是彻头彻尾的反贼,和其余众将大都朝廷军人出身还不一样,于是立刻拍着腿,笑了起来。
大军骤然深入敌境,一方面出其不意地打散了金国放在河北的重兵,进而两厢钳制了开封府,另一方面也难免有敌众我寡的危险。
尹昌这么说来,众将都知道他是特意开个顽笑,在胜利前的最后关头鼓一鼓大家的劲头。几名将领跟着呵呵乐一阵,倒不会真的轻敌大意。
笑声刚起,郭宁一抬手。
众将立刻止住了笑声:“主公?”
“扣除抚定各地的偏师,我们这里有一万八千人。最晚后日里,晋卿先生和史天倪所部也会到,再加上刘元帅还会带来若干兵马,开封以东的正面,咱们能有三万兵马。”
“是。”
“赵决先到李固渡,李二郎那厮怕不要急得发疯。我料他最晚明天,就会催兵抵达。那么开封之北的正面,咱们能有一万五千的兵力。”
“是。”
“两个方向共计四万五千兵马,都是咱们数年来一点点纠合起的精锐,人皆擐甲,随时可以投入厮杀,粮秣物资也提前备足了。前几日连战连捷,将士们更是士气高昂,渴求一战定鼎,立功受赏。此真可谓势如彍弩,节如发机……”
郭宁最近真是长了学问,随口又拽了一句半通不通的文,才继续道:“那么,开封城里怎么就指望着,能靠野战占到便宜?难道他们自以为,半数不到的十三都尉之兵,竟比成吉思汗的怯薛军更强些?”
他环顾众将:“我的信心,来自千锤百炼而成的强兵劲旅,来自于座前的各位。开封朝廷的信心从哪里来?”
“主公的意思是,开封方面还有我们事前不知道的后手?”
“你们觉得呢?”
“这般想来……”尹昌看看众将,沉吟着答道:“那完颜守绪既然没跑,总不会是特意在开封城里等死。要真的想死,早就可以肉袒负荆开城了,也不用连连遣人催促增援。”
郭宁凝神想了想,略提高嗓音:“各部立即抽调轻骑出来。我要加派斥候,加两倍!”
“遵命!”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机会(下)
定海军是一支比金军更像金军的军队,其长处便如早年宋国大将吴璘对极盛时女真人的评价,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
不过这两年来,骑兵在定海军中的比例,其实是有所下降的。
控制东北内地和漠南山后的草原,马匹数量极多。但在草原放养的马匹要成为符合要求的战马,还需经过相当的训练过程。定海军可不像是蒙古人那样,手头天然就有数以万计的牧人,在这方面的进展并不快。
另一方面,定海军在财务上的紧张不是假的。从去年底开始,定海军在各个渠道拼了命搞钱,比如漠南方面就在大卖牛羊牲畜,依靠中都城百万人口的消费力大量吃进羊群。但这些钱并不能变成军备,因为它们很快变成了牛,分配给山东、河北不断安置的军户和荫户,就似在填一个无底洞。
漠南草原方面在牛羊上花的精力实在太多,战马就依旧靠着原本东北内地的产出。较之于扩充了三倍多的定海军兵员数量,战马全然没能跟上。
再者,此番定海军南下,所用的粮秣都靠大半年的积蓄。郭宁是要统一金国,不是来打草谷掳掠的,他必不能放纵骑兵们去嚼吃粮田,使得南京路的百姓平白地厌恶己方。这样一来,给后勤造成的压力大到难以估计。
所以两百名斥候骑兵之外,再要组织用于探察战场局势的人手,就得从其他部队抽调了。通常总帅会首先调动本部的骑兵,似郭宁这样随口一句,就要在场诸将抽出麾下四百骑兵,足见他对将校、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极其坚强。
就在各将校准备回去调动的时候,中军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倪一在军队里的时间长了,经验渐渐积累。他隔着老远,就听出铃铛熟悉的轻响:“主公,这是我派往南面远哨的一队人,首领是曹州人白留奴。马上用了八百里加急的銮铃,当有要事。”
“让他们来!”
倪一大步走到中军帐外,嘬唇作哨。
帐中诸将纷纷起身探看,转眼就见帐外警戒的甲士纷纷散开,辕门处迎风飒飒的红旗下,五六名骑兵纵马而入。
他们都穿着寻常百姓服色,有似农夫的,有似小贩的,待他们奔到近处,有眼尖的又看到为首骑兵的手上,高高持着一面红色小旗,旗上绘了个黑色的龙雀图形。
斥候骑兵讲究藏踪匿迹穿行战场,务求寻常严密,除非是在两军会战前主将特意要求,否则不会参与大规模战斗,更不会大张旗鼓奔行。但眼前这斥候,马上挂铃,手中又特意拿出了代表周国公亲卫身份的铁龙雀旗,那就是为了保证沿途没有半点阻碍,说明真有大事!
众将惊疑间,见斥候骑兵下得马来,俱在郭宁身前跪倒:“参见国公。”
“这毒日头里,往来奔驰数日,辛苦了。”
郭宁返身到桌案前,拿了装野果的盘子出来:“刚得了几个果子,倒还酸甜清口。来,你们分一分,尝个新鲜。”
名叫白留奴的斥候首领接过果盘,向郭宁躬声致谢,然后道:“启禀国公,我昨日夜间,带人哨探到了陈州,路上抓了两个舌头,是陈州防御使吕子羽和蔡州防御使完颜佛住派往开封告急的信使。”
按照郭宁的军事计划,他本人亲领部众攻向开封,负责稳固后路并扩张侧翼,威慑毫、宿、寿、泗各州金军的,乃是骆和尚和红袄军泰山各部。
但如果白留奴没搞错,那就是位于毫州以西,贯通唐、邓的陈州和蔡州也顶不住了。是骆和尚这支偏师用兵猛烈,还是时青、郝定、夏全等人为了在新主面前表功,作战格外积极?
郭宁心里想着,轻松问道:
“陈州、蔡州告急?慧锋大师和时青、郝定、夏全那几位,动作这么快?”
“国公,威胁陈州和蔡州的,不是我们的人。”白留奴从怀里取出劫到的书信,双手奉上:“是宋军。”
“宋军?怎么可能有宋军?”
帐中诸将无不疑惑。有人笑道:“莫非是领了宋人官号的盐贼?他们动辄两三百人行动,或许这会儿胆子更大了些。”
此番动兵之前,正逢开封朝廷大遣兵马南下劫掠。紧邻开封的宋国淮南方向,统领建康府屯驻大兵的都统许俊,先前和完颜斜烈的兵马杀作一团,而另几名开封朝廷的都尉,也都被红袄军南下的一脉,在宋国被称为忠义军的人马纠缠住了。
另外,在毫、宿、寿、泗这一角的完颜赛不所部,自有骆和尚对付,在唐、邓等州的完颜讹可所部,先前深入宋境威逼枣阳、襄阳等人,两家已经翻翻滚滚打出了真火。
也正是因为开封朝廷的主力大都陷入和宋人的纠缠,才给郭宁制造了突袭的机会。
而在包括郭宁在内的定海军文武们看来,一旦发现开封府受到威胁,开封朝廷南下各部自然火急回援,但宋人素来孱弱,却未必有跟随追击的胆量,更不用说深入金国境内了。
斥候骑兵所说的宋人,难道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宋金两国在陆路边境上,走私的商贾和盐贩甚是猖獗,两家为了给对方添堵,还时常有授予盐贩私兵以某些低等军职的事情。所以将士才会怀疑,是白留奴等斥候搞错了。
但是看完了求援的书信,郭宁皱起了眉头。
他将书信交给韩暄,自己不紧不慢地在中军来回走了两圈。
“宋国的宝谟阁待制、京湖制置使赵方奉宋国皇帝的旨意,率精兵两万北上,已破唐、邓。其前部二将,分别是京西路兵马钤辖、枣阳军节度使孟宗政和兵马副统制扈再兴。这两人都是南朝名将,此刻已拿下了郾城,正往开封进逼!”
帐中诸将一阵喧哗。
而郭宁返回桌案前,扫开多余的笔墨,仔仔细细看了阵,不禁失笑:“好,好,不愧是和大金对峙百年的宋国,不愧是掌控宋国朝局,拿捏皇帝于掌中的权臣史弥远!这一支兵,来得如此迅猛……我倒是看轻了他们!”
第七百六十六章 争衡(上)
按照定海军先前的既定谋划,是以商业上的巨大利益渗透宋国,策动史弥远筹建的新军与开封朝廷的兵马纠缠恶斗,同时以这种大规模的渗透本身为威胁,由李云出面,推动史弥远来个改弦更张,站到中都朝廷这一边。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谋划,是因为郭宁和耶律楚材等人都看清了一点。那就是与大金争衡百年之后,宋国也已经走向了下坡路。
宋国朝廷之腐朽,恰如金国朝廷之腐朽。如史弥远这样的权臣,其实并无政治理念,更没有治国理政的真正方略,驱使他和他的团队不断攫取权柄的,就只是为了稳固自家的政治地位,进而获取经济利益以自肥。
而为了这个目的,史弥远今天能做此,明天就能做彼。事实上他们南北东西无一不可,只要填饱自己贪婪的胃口。与之相比,北方局势、与金国的长久外交倒也罢了;甚至朝中因为政策骤然变化而引发的纷乱,也算不了什么。
但现实的难题是实际存在的。
郭宁的幕僚们非常确定,自从大金泰和年间伐宋,逼出了执政大臣的首级,宋国朝堂便充斥着对战争的畏惧和厌弃,偶有力主用事于北的,要么是缺乏政治敏感的愣头青,要么是少量被执政者当作以防万一的人物,长期留置在地方而不及中枢。
所以,一旦史弥远来个改弦更张,纷乱就不可避免。
而纷乱中的宋国……好吧,别说纷乱中的宋国了,就连朝局稳定的宋国都未必能够插手开封呢!宋人如果有这样的本事,当年他们根本就不该丢了开封,广袤中原也根本就不该落在女真人的手里!
郭宁和幕僚们,都如此确信。
但如果斥候们劫到的军报没有错……那就是郭宁和幕僚们错了。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全,却低估了宋国。
宋国再怎么腐朽,能与大金对抗百年,是有底气的!
郭宁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地图,一边回忆军报中的寥寥数语,一边与地图左下角唐、邓等军州的地形高下和道路远近曲折相印证。
开封金军最初南下,在京西地方的战场是在枣阳、随州两地。这一带距离定海军控制的山东东路,足有一千七百余里,六十多站的驿路,当间又隔着江、河,更有开封朝廷控制的整个南京路横贯,所以定海军对那一片的战事发展并不很了解。
最后一次得到的消息,是宋军各部与开封金军呈犬牙交错之状,各自都宣称己方杀伤敌方数千乃至上万的兵力,斩获某几个将军的首级,夺取了若干城寨,然后各自都在不断往前线增兵。
可是,结合军报所述,仔细想想就很有趣了。
李云在临安行在自陈身份以推动史弥远的决断,这才多久?
而这个消息从临安行在传到那位京湖制置使赵方的耳中,需要多久?
赵方所领的兵力再怎么精锐,从枣阳一线取得上风,再到反推回金国境内,打到拿下郾城,威胁许州、蔡州,又得多久?
郭宁沉声道:“宋军出现,在我想来,代表了三件事。”
“愿听主公高见。”
“首先是史弥远的决断。这宋国权臣必定在第一时间就统合了自家政治势力的意见,随即压服朝堂,生生地把大宋的国策由和转到了战。”
“其次,宋国京西北路的兵马行动再快,也不可能在得到南朝皇帝旨意之后,这么快就打到河南腹地。这赵方是文臣领兵,又不是南朝那位岳爷爷!唯一的解释,就是完颜讹可这厮很可能一直在谎报军情,假作己方战胜,其实宋军早就把战线反推到金国境内了。”
彭义斌忍不住骂道:“完颜讹可早年在地方剿贼,每捕捉到一名所谓贼寇,好以草火燎之,因其残忍暴虐,而得了个草火讹可的名头。现在看来,这厮不止是草火讹可,更是草包讹可!”
郭宁微微点头,继续道:“第三件事,则是宋国虽然朝政败坏,但在地方上,仍有敢当责任的大员,通晓军机的将帅、敢打硬仗的士卒。那赵方所部两万人,从枣阳打到许州境内,其间要拿下好几座坚城,打破多个驻军的营垒,他们的战斗力非同小可。”
众将正待点头,尹昌道:“主公,还有第四件事。”
“讲。”
“宋军从枣阳打到郾城,一路战而继进,足足六百里的行程。他们需要粮秣物资的支撑,需要民伕,需要乡导,这些要在短时间内当场筹措,可不容易。所以,足见南京路的地方上,心怀故国之人甚多。”
郭宁眯起眼,再次看看地图,点了点头:“没错,当是如此。由此继续想下去……”
宋人的行动倒也可以理解。宋国固然衰颓,但比起大金国这两年无日不战、白骨遮野的惨状,总还强些;宋国的军政实力,较之于以南京路维基业勉强维系半壁江山的开封朝廷,更是强出不少。
此前中都、开封两家平分大金疆域,宋人因着当年畏惧厮杀的惯性,下意识地试图同时讨好两边,以外交和经济上的手段达成以宋国为主导的北方平衡局面。
但随着郭宁的定海军骤然出兵,开封朝廷的虚弱一下子显露无疑。那么宋人对还于旧都的渴望,便胜过了对战争的畏惧,他们也就大胆了起来。
在正对定海军的淮南方向,宋人或许还不敢乱动,定海军却也不能阻止他们从京西出兵一试。
“完颜讹可、完颜赛不两部,还有开封十三都尉所部,都在和宋人的厮杀下损失惨重,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