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再度环顾左右,笑道:“也不知李云这小子在宋国究竟说了些什么,真就把宋人的胃口吊起来了!看宋军这架势,这是要大显身手,打算插手开封,恢复旧都呢!”
韩煊摇头:“这一支宋军的胆子不小,可他们绝然不能匹敌我军的威力。任凭他们想要怎样,咱们以强力破之!”
尹昌沉吟:“非也非也,宋军现在是我们的盟友,双方有千丝万缕的合作在,我们何以施展强力?这就不是战场厮杀的事情!关键是,宋军既然介入开封周边,本来的两方成了三方,咱们所面临的局势就有了新的变数……”
能够参与这等军机商议的,都是精明强干之人。这些年里,他们从小卒小将做到执掌一方军政,随着眼界和见识不断开阔,判断愈发敏锐。尹昌说到这里,所有人恍然大悟。
韩煊一拍案几,震得桌上文房四宝乱跳:“开封城里主事之人胆略非凡,也真能豁的出去啊!这支宋军便是开封方面的后手!”
“没错!没错!”
郭仲元连连点头:“我军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目标就是开封,我们绝不可能放手。而南朝宋国的史弥远骤然从主和转为主战,必定要付出巨大的政治资源,对他来说,必须得到足够份量的回报才行。他希望的回报,十有八九便是南京路,便是开封府!”
“这支宋军既然到了郾城,接下去意图坐山观虎斗也好,火中取栗也好,只要他们在场,就会被开封方面所利用。开封朝廷一日控制着开封城,一日就奇货可居,就能待价而沽!而我们和宋人,全都投鼠忌器!”
第七百六十七章 争衡(中)
“投鼠忌器?”
原本全副精力都对着如何拿下开封,忽然生出变数,谁能愉快?听得这番话,众将起初想要反驳,看一看郭宁的神色,顿时想到了其中缘故,又有些悻悻。
定海军崛起以来,从来都是凭借武力粉碎一切难题,莫说是素称孱弱的宋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先得吃一记铁骨朵。此时若按着众将的惯常想法,谁敢在定海军面前虎口夺食,那以强力破之乃是理所当然。
宋人不是第一次在强邻面前出兵偷鸡摸狗,大金国也不是第一次因此而爆锤宋人了。
大金开国前后,宋金两国订立海上之盟,共灭契丹。结果宋军前后厮杀,动用十万兵力都奈何不了残余辽军,反而屡战屡败,全凭着女真人流血流汗。两家交割燕京已毕,宋人又仗着嘴皮子利索反复生事,最后惹出了女真人的蛮横劲,一口气南下,夺了宋人的半壁江山。
这是大金开国时的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也因此对宋人愈发轻蔑,定海军中的将校们也是如此。在这种共同的认知之下,早前宋人阻断海上粮食贸易那一回,就有人提出要掂量掂量宋军的份量,而让他们知道下定海军的武威了。
但轻蔑也好,将校们的跃跃欲试也好,郭仲元说得没错,定海军政权确实投鼠忌器。
他们投的是开封朝廷这只穷鼠,忌讳的,便是莫要败坏了宋国这套精致却脆弱的器具。
近年来,宋金两国之间的贸易愈来愈繁荣,尤其在海上走私的那一块,其规模已经十倍于明面上的合法贸易。此前海贸在北方得到支持,在南方却逃不过各地市舶司和水军的压制。
但去年下半年以来,随着从海贸中得到利益的宋人越来越多,宋国的许多相关机构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诸多海商和私港,都渐渐有了从暗转明的趋势,连带着所有人对未来的预期都很看好。
这一块的利益上头,归属宋国的那一摊,被李云仔仔细细地分润给了整条线上所有相关的人。下至市舶司的小吏、沿海水军的船夫水手,上到出入丞相府邸的大员,人人都有好处,许多大员还陆陆续续成了海商行会的股东,这才促成了史弥远的改弦更张。
但商业往来对金国的影响,也并不次于对宋国的影响。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固然以输出马匹和北地特产来攫取利润,但中原和北方也同样需要宋国产出的粮食、药物等物资。
每年从宋国获得上百万石的粮食流入,带来了地方的稳定,去年与蒙古的大战告一段落后,中都城里至少就有数十万人因此不至于饿死;还有巨额物资都充入了定海军的军备。
除此之外,政权内的高官,还有军队高层和中层分润的好处十分可观。
郭宁初起兵时,簇拥着他的只有百余败兵,人们所想的,无非是在这世道里挣扎求活。但崛起至今,郭宁的势力不断庞大,部属们的心思也早就从求活转为了夺取荣华富贵。
这是人之常情,是必然的,也根本不可遏制。
郭宁自家虽不奢靡,却不能阻碍部属们谋求富贵或者享受。
另一方面,郭宁的军户体系推行至今,得益的底层百姓极多;看中军户的百亩田地和获得荫户产出的利益,乐意参军的百姓子弟数量更多。可这个体系在设定之初,就力求大体均平,限制了将校们在土地上能够获得的好处。
你地位再高,无非靠着军功多得些田地,能有两三百亩顶多了;但荫户的数量却不会再涨,想要盘剥也没处盘剥去。
谁若是胆子大,想要冲着下属的田地和荫户下手,那就更麻烦。
每一名军士本身都是自备武装的小地主,未必就甘受欺压;而且因为军校的存在,各部的基层士卒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万一闹出事情,随时可能捅上天。定海军刚控制登、莱、宁海三州的时候,曾有军官在这上头努力,结果事情败露,被郭宁杀得人头滚滚。
这条路既然被堵死了,人心又求富贵,怎么办?郭宁就得打开另一条路给部下们,否则部下们迟早会离心离德。
所以这两年来,郭宁给予中层和高层将校的好处,除了政治上的红利和俸禄之外,很关键的一项,便是入股官营海上商队,也就是上海行的权利。
这商行拿着数百艘可以远洋航行的船只为股本,在金国、高丽、宋国三地的港口全都往来自如,赚取的利益丰厚至极。
郭宁提出将这一块利益切分出来以后,立即引得许多人欢欣鼓舞,没口子地赞叹周国公的大方。
不说别人,像郭仲元这等出身中都游民小贩的,脑子比常人活络些,一早就把自己攒了许久的俸禄全都投进了上海行。
最近两个月里,上海行给郭仲元报的帐是每月可赚相当于一百贯文的钱粮,考虑到这个数字还在持续不断地增长,用于海贸的船只也在不断的兴建,全年至少也有两千贯之多,三千贯也不是不能期盼。
要知道,不是人人都似贾涉贾似道父子那般,天天手里金山银海。郭仲元做到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官拜从三品节度使,每年正经的俸禄按着大金的规矩,也不过钱粟六十贯石,曲米麦各十石,绢各二十五匹,绵一百二十两。
这个收入比他俸禄要高出十倍,怎么不让人大喜过望?
拿了这些钱,郭仲并没有花在自家生活上头,而是按月接济许多曾在他麾下作战,后来因伤因病退伍的旧部,这固然是他的性子所致,也是他治军用人手段的一环。
另外一个拿了全部资财入股上海行的,则是骆和尚。他得了红利以后,在益都建了座大寺院,寺院里僧人念的是佛经,却能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当然,眼光不如郭仲元等人,所以死抠着俸禄不放的军官也有不少,但大体说来,高层的将帅几乎全都得益于海贸,而一旦得益,便是数倍于俸禄的好处。
中层钤辖、都将这一级,也有半数投了股本在海上,同样因此而得富裕。
这就造成了一个局面,那就是定海军将校们在军事上头,可以把宋国当作敌人看待;但在日常的生发上头,在个人和家族的实际收益上头,他们和宋国的许多官员们,其实是深深绑定在一处的。
若在大金开国初年,女真军事贵族们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他们能想到的,唯一一条攫取好处的途径就是战场厮杀劫掠,那自然就毫无顾忌地厮杀劫掠。
但郭宁的政权可不是女真人的政权。某种程度上,定海军一开始就是个依靠贸易的政权。他们的军事优势,来自于经济上的优势,甚至有些军事行动根本就是为了保证或者攫取经济优势。
所以,哪怕去年宋国阻断海贸,定海军的应对策略也非武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两家若有厮杀,海贸必受影响,两家内部无数人的利益随即便要损失。
在此情况下,宋人想要依托经济而平衡北方局势的企图,倒也不能说完全失败。
此刻他们挥军而来,若主动翻脸,那没说的,众将必然要还之以刀剑,杀得他们血流成河;但如果宋人打着盟友互助的旗号前来,定海军诸将还真有点小心翼翼,唯恐宋军有了什么额外伤损,以至于影响到两国邦交。
既然如此,宋军如果图谋开封,己方又如何阻止呢?开封如果意图藉着宋人的力量来谋求自保,己方可不就是投鼠忌器?
“派个使者去吧,问问宋人究竟作何打算。”有人提议。
话音未落,外头马蹄声又响。
这次来的是个信使:“启禀周国公,晋卿先生到了。随行的,还有南朝宋国使者,考功员外郎宣缯……他带来了宋国右丞相史弥远的亲笔书信。”
第七百六十八章 争衡(下)
军中不讲究琐碎礼节,郭宁立即传令相请。
须臾之后,耶律楚材带着宣缯入来。
倪一兴冲冲为耶律楚材搬来座椅,宣缯目不斜视,向郭宁跪拜。
“不必多礼,起来吧。听闻使者从定海到天津,从天津折返海州,再自海州到陈留?这一路千里,海陆兼程,顶风冒雨,也是辛苦了。”
辛苦是真辛苦。宣缯一把年纪了,此番来回数十日,整个人瘦了十斤,颧骨都高耸起来。但这时候可不是叫苦的时候,宣缯略躬身:“为国事,算不得辛苦。”
“好!”
郭宁也不作客套,劈头问道:
“贵方攻向开封的兵马,已经到了郾城。行动如此迅捷,我很佩服。却不知,史相公何以这么快就说服了府中的谋臣高士?”
“不瞒周国公,您这数年来在北方的壮举,南人也多有听闻。早前史相公对此颇有疑虑,觉得如果支持了国公,会不会遭到朝中攻讦,说是和背主篡逆的逆贼站在了一起。”
话音刚落,军帐中诸将无不大怒。
韩暄一拍桌子,喝道:“逆贼?逆说谁是逆贼?我家主公乃大金国的肱股忠臣!”
另一头彭义斌也拍桌子:“怎么就背主篡逆了?我家主公靠着一柄铁骨朵打下的花花江山,须不是女真人给的!”
韩暄的说法乃是无懈可击的官方立场,他身为郭宁的老战友,自然默契十足,正配合着摆姿态呢。
彭义斌这一句大嚷出口,诸将可都愣住了。
你这厮真是改不了的贼性子啊!这话私底下说说罢了,何必公开宣扬?你看看你作死的样子!
正尴尬时分,旁边耶律楚材哈哈一笑,打个圆场:“使者莫逞口舌之利,咱们说正事。”
宣缯点了点头,只当两个怒喝的武将不存在,继续道:“不过,史相公对众人说,大金自有正统传承,前代大行皇帝的太子殿下,如今正在中都为君。无论如何,开封的遂王都没有自立为大金皇帝的道理。正如大宋同样有正统传承。大宋的储君乃是荣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更换的道理。”
耶律楚材在旁道:“我听说,荣王与史相公有师生之谊?”
宣缯也不隐瞒:“正是。”
原来史弥远之所以掌控南朝权柄,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曾任资善堂翊善,为宋国的皇子讲授学问。宋国的储君和史弥远非常亲密。而史弥远的政敌们因为这份亲密,最近几年时常在朝堂涌动易储的暗潮,两厢多有对抗。
史弥远以大金的帝位传承,拟之以大宋的帝位传承,那便是踏稳了史弥远一党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谁也不能反对。皆因一旦反对,就很可能被敌对之人利用,成为本方一系列主张崩解的开始。
“原来如此,不愧是大宋的宰执……那么,史相公又何以这么快就说服了朝堂上的谋臣高士?”郭宁很感兴趣地继续问。
宣缯轻笑两声。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威震北方的周国公郭宁,只觉郭宁面上略显风霜之色,好像比传闻中二十来岁年纪要老几岁,但两眼明亮异常,即便端坐,也有英武风范。而他言辞的干脆利落,又显得他果然如传闻那般,是崛起于疆场的武人。
但这样的武人,却施展了针对大宋内部的朝局的谋略,害的丞相府内外狼狈异常;此时听他言语,针对大宋朝堂上的朋党林立局面,又好像带着几分戏谑和轻蔑。老实说,这对宣缯不是愉快的经历。
不过,南朝人对此早就习惯了。两百年来,这种异论相搅的局面,正是大宋之所以成为大宋的原因,也早已和大宋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了。
某种程度上讲,北朝有北朝的雄武,所以出了郭宁这样以武力平定局势的权臣;南朝有南朝的文雅,所以史相公自然也有平衡内外局势的精微手段。
当下宣缯微笑:“没有说服。”
“没有说服?那怎么……”
“国公,请听我细细讲来。”
“你说。”
“十五日前,史相公门下有一人,走漏了朝廷机密。说丞相府里有人提出,要向开封朝廷发运岁赐,以求尽快结束淮南、京西等地的战争,重订伯侄之盟。”
“哈?”郭宁看看身边众将:“南朝皇帝又要多一个新伯父了?”
在众将的笑声中,宣缯面不改色:“大宋朝野物议也是骇然,都觉得此事荒唐,以为这是史相对北方的绥靖变本加厉。所以短短两日内,就有群臣和太学生雪片上书,无不指摘史相的软弱,而泣血恳请朝廷趁着大金内乱,举兵以定中原。史相初时并不理会,于是人皆以为史相心虚气怯,人情愈是汹汹而上书愈多,一日之内致有四百余份……”
郭宁拍了拍大腿,又想了想才道:“这局面,恐怕是史相公所乐见?”
“正是。”
宣缯颔首:“到了第三天,陛下颁诏,着史相公奏对。史相公在我大宋皇帝面前盛赞上书臣僚的忠肝赤胆,决意出兵讨伐开封,以解朝廷北顾之忧,进而在战后的局势基础上,重新与中都斡旋外交。”
听到这里,耶律楚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郭宁皱眉想了想,也哈哈大笑:“好手段!有趣!有趣!南朝人果然办法多,和我们这些粗莽北人大有不同。”
笑声过后,郭宁手按桌面,俯身向前:“史相公操纵临安朝局的本事,着实让人佩服。贵方兵马调动的速度,也让我很赞叹。眼下确有一支宋军已经到了郾城;请问使者,史相对他们的命令是什么?这些人打算和我争夺开封么?或者,他们想在我军眼前,保下开封伪朝呢?”
“我大宋的军队,行于大宋的疆土。大宋朝廷对我大宋将士的命令,恐怕不合禀报给大金国的周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