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糊涂!现在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吗?现在若没有坚固城墙,以那郭宁的凶猛来势,早就已经攻进城池,杀你全家了!”
年轻的皇帝听着女真贵胄们胡言乱语,只觉头晕。
他苦笑着把视线投向田琢:“器之先生,城防上的准备,是不是请侯挚来讲一讲吧……”
田琢前两日一直私下劝说皇帝,做好万一时抛弃开封,携少量精锐逃亡河南府或者京兆府的准备。但今日来见,田琢眼圈有点发黑,神气反而安定了些:
“我已经去见过侯挚,让他小心巡行城防了。看这几日局势,暂时不必担心敌军攻城,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可用的援军……陛下,我们仍有机会。”
“器之先生,我读书少,你莫诓我!”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机会(上)
皇帝发一声喊,整个厅堂里骤然安静。
数十道视线骤然集中到皇帝身上,田琢立即向皇帝打了个眼色。
皇帝虽然年轻,却很聪明,他挥了挥手:“无事,无事,我想到了别的,咳咳,各位继续商议……若有裨益时局的真知灼见,还请畅所欲言,朝廷必不吝升赏。”
这话说完,堂上继续哄闹。
这下子,皇帝很沉静地等着,并不现出厌烦或急躁的神色,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完颜守绪以遂王的名义入主开封,已经有三年了。
之前的两年半,他依靠着徒单镒推荐给他的一批得力部下,在开封经营起了局面,渐渐学会怎么做一个执掌权柄之人。
而在登基称帝之后的半年时间里,他开始渐渐体会到,大金国的皇帝真不容易当。
大金国的皇帝要面对的朝堂,日常就是这么一副胡扯模样。
自世宗皇帝在位时,女真贵族就越来越无用。国家栋梁们一个个地打扮的别、梳妆的善,整日里吹弹管弦,快活万千。皇帝在朝堂商议事务,多一半时间用在听贵胄们胡扯,其实并没有什么营养;但这是必须的场面,又不得不走。非得等到一位位出身开国大族的王公贵族说完了,才轮到谈论正经事。
世宗皇帝晚年,决心大设女真科举、府学;章宗皇帝则连续废除诸多女真人的世袭程式,都是因为受不了整日里被大群的废物围绕。
开封朝廷建立后,大肆接纳从中都、河北等地逃出的女真人,授了许多高官显爵,光郡王和国公就有二十多个。由此朝堂上群贤汇聚,一个个都是开国忠良之后,足见开封朝廷是正统所在,人心所向。
副作用就是现在这般,敌人兵临城下了,这些货色还在放屁。他们说着自己都知道毫无意义的话,其实个个竖着耳朵,想揪住某个机会,问别的问题。
但完颜守绪的性子很好,对朝堂上的应对也学得熟练。当下他什么也不说,就只等着,一口气等了小半个时辰。众官高谈阔论或者彼此攻讦已毕,最后表了一通又一通忠心,直到人人口干舌燥,总算人声渐熄。
眼看这次朝会无论如何都该结束了,众人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去,临走犹有人不断回头张望,隐约露出一点怀疑神色,很快又调整面容,摆出对皇帝很依恋的样子。
当年质朴而勇猛的女真人,就算在朝堂上和皇帝勾心斗角,也摆脱不了粗糙的底色。皇帝端坐着,看着他们作态,只觉可笑。
群臣离开以后,厅堂里变得空荡荡的,愈显深邃阔大。
两三个宫女站在厅堂的角落里,想要上来服侍,见皇帝端坐不动,她们也低眉顺眼不动。
完颜守绪一个人坐在宝座上,等了好一会儿。巨大的宝座并不舒适,他皱了皱眉,把双腿盘起来,让自己坐得舒服点。
再过片刻,几个亲近臣子终于找机会兜转回来,上前盘算正事。
“今天的朝堂特别热闹,因为郡王和国公们来得特别齐。”皇帝寒着脸,冷笑了几声:“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近臣们彼此对视,有人叹了口气。
皇帝拍了拍龙椅扶手,提高了嗓音,有些赌气似地喊道:“他们是来觑我呢!奥屯斡里卜!昨日里你麾下将士整顿行囊,被他们打探到消息了!他们怕我跑了!”
开封朝廷的筹建的十三都尉新军,此前大部分都被派往南线,在上千里的战场上展开对南朝的掳掠,留守开封的,就只有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所部一万人和殄寇都尉完颜阿排所部四千人。
这两个都尉,再加上完颜九住的亲卫军三千,构成了此刻留守南京开封府的兵力。
一万七千人,不是小数了,但在郭宁迅猛难当的攻势前,没人有信心靠着一万七千人守住开封。何况这一万七千人里,又有许多汉儿,他们是否可信,皇帝不知道,甚至开封城里那么多汉儿是不是可信,皇帝也不知道。
所以先前田琢提出若有万一,要退避到河南府,甚至京兆府,皇帝立刻就同意了,并要求奥屯斡里卜所部做紧急行军乃至突围的准备。
事前皇帝和田琢都反复叮嘱了,让他务必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结果开封城里偏就没有秘密可言,这事情被外人晓得了,这才出现了今日高官贵胄云集的局面。
听得皇帝抱怨,奥屯斡里卜出列拜倒:“泄密的两名士卒,我已经找到了,另有相关军民二十二人,早上都已斩首示众。”
倒也干脆,甚好。
皇帝瞪了他两眼,想了想,决定不骂他,转而再看田琢:“器之先生,方才的话题,你继续说。”
“新得消息,驻守潼关的完颜从坦,正带着相当兵力急速来援,已经到河南府汇合了虎威都尉纥石烈乞儿。从坦元帅所部之中,剽悍军将极多,必能扭转局势。另外,完颜陈和尚也甩开了宋军,他是猛将,赶到开封以后,当能在战场上摧锋挫锐。”
皇帝思忖了一下,低声道:“完颜从坦所部有一万人,不过,其中至少半数都分散华州、同州各地屯田就食了。我记得,他两个月前曾有奏章叫苦,说军资不足,将士多有出忿怨言的,恐怕再这样下去,将有人起而为乱。他就算带人来援,还得留着完颜大娄室驻守潼关,真正可用的兵马不会超过两千。就这两千人,恐怕还得沿途劫掠自资,才能支撑到河南府。”
“……是。”
“纥石烈乞儿手里,倒是有点粮食。那是咱们先前准备向西逃亡时,特准从孟津转运过去的一批。器之先生,你说完颜从坦和纥石烈乞儿汇合,那多半他们两人为了粮食,还要争执一番,对么?”
“……是。”
“至于完颜陈和尚……自从郭宁骤然发兵,南朝宋国在淮南和京西两地的兵马都发了疯似地纠缠策应。完颜陈和尚的兄长斜烈已经重伤,而总领南线战局的完颜赛不所部,在唐、邓一带被宋将孟宗政、扈再兴等人缠住了。我估摸着,完颜陈和尚勇则勇矣,不过是且战且退,他到开封的时候,宋军说不定也会赶到。”
田琢沉默了一会儿,再度躬身:“……是。”
连着三个“是”字出口,田琢的嗓音竟然有点干涩。
徒单老丞相没有看错,遂王是女真宗室的年轻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他做了皇帝以后,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皇帝。
就在数日前,这年轻人还因为郭宁的骤然出兵而慌乱,但这会儿竟已能分剖军事局面,宛如反掌观纹。凭着这样的天赋,他真有机会重振大金的。
可惜大金的敌人一个赛一个的凶恶,皇帝再怎么出色,总要面对迫在眉睫的大敌。
完颜守绪继续道:“既如此,器之先生也不要说什么援军了。我们先前估计,那郭宁这几日里稍缓进兵,是在等他的后继兵力赶到。现在想来,他不仅是在等他的后继兵力,也是在等我们的援军,各路援军到齐,他便可一战摧破,之后万里江山传檄而定,转眼又是一个完整的大金国。”
这下,田琢只沉默以对,连一个“是”字都不说了。
“可是……”完颜守绪皱眉:“器之先生你又说,我们仍有机会?”
他从龙椅上跳下来,几步站到田琢跟前,伸手牵住了田琢的袍袖:“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一定真有机会!但这机会和援军无关,对么?你安排了什么?机会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能说么?”
田琢听着皇帝一迭连声问话,凝视着皇帝充满信任的表情,他蓦然受到了感动。
从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到执掌一方大政的诸侯,再到急就章捧起来的皇帝,完颜守绪经历了很多。但他对待亲近臣僚的态度,始终如一,此刻询问田琢的姿态,简直就和当年在中都的丞相府一般无二。
田琢庄重地行了个礼:“咱们的机会,不在援军,而在敌军;这机会也不在别处,就在开封城,就在郭宁的定海军兵临城下之时。”
第七百六十四章 机会(中)
究竟什么是兵临城下,各方或许各有各的理解。
坐守开封城里的遂王君臣觉得,非得定海军直薄城头,才算兵临城下。只消定海军一日没有逼到开封府六十里的外城,那己方就始终还有周旋余地。
在郭宁看来,自己以养精蓄锐之悍卒长驱数百里,一口气打穿开封朝廷的多条防线,然后好整以暇地等待打援,那也是兵临城下。
此前郭宁在归德府整顿兵力,汇聚了郭仲元、尹昌、韩煊等部以后,随即沿着黄河岔流的南岸大堤,再度向西进攻。六日内,他率军突进了二百里,陆续拿下了宁陵、襄邑、杞县,又击退从许州赶来截击的折冲都尉夹谷泽所部。
如今三万大军旌旗遍野,前部已然围住了陈留,距离开封不过五十里,派出的侦骑也联络上了进驻李固渡的赵决所部。
但郭宁并不急于进攻,反倒是广遣斥候出外,打探周边的情形。探子们日夜奔波,正把情报流水般汇入郭宁的手中,事无巨细,绝无半点遗漏。
定海军的斥候骑兵共计两百余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的好手,他们人皆两马,而且都是挑选过的良马。他们分成三班轮番出动,巡弋范围南抵扶沟,西至荥阳,彻彻底底地覆盖可能成为战场的一切地方。
由此,他们和开封各地州县的小规模守军时常遭遇交锋,出现数人到数十人规模的战斗,除此以外,倒没有大规模的冲突了。
中军帐里,郭宁俯视地图,随手拿了几个圆滚滚的野果,逐一摆放在图上作为标识。
他在军队里的作风很简朴,吃穿住用不比寻常士卒强很多。但毕竟地位高了,天气这么热,手边有几个井水里泡过的青脆果子,倒也不算奢靡。
“开封城里这几日遣金牌郎君传信,被倪一带人拦截了几拨,由此我们知道,完颜从坦和纥石烈乞儿在这里,完颜陈和尚到了这里……金军的援军,动作倒也不慢。完颜赛不的距离远了些,说不定是想等着遂王西逃,然后抢个勤王的功劳?夹谷泽退到了朱仙镇,犹自蠢蠢欲动。这厮明明是个汉儿,我记得姓樊吧?他顶了个女真赐姓,倒是挺当真的。”
边上郭仲元道:“南朝不会为了我们全力牵扯金军,淮南方面应该还有两个都尉随时会到,五日之内,陆陆续续取齐的,怕有三四万人。”
韩煊沉声道:“十三都尉所部回来三四万人,不算少了。开封城里至少还能抽出数万人。”
郭宁捻了一枚野果在手,待要摆在代表开封的方框内,又摇了摇头:“开封城里莫说数万人,把男丁尽数扯出来,能有十数万人、二十万人,但这全都是虚头。那么多的汉儿,开封朝廷敢信么?敢用么?”
他把果子拿到嘴边,咬了一口,酸得咧了咧嘴:“这几日里,我驻在陈留不动,正是要让我亲自抵达的消息在开封城里慢慢传播。或许到了某个时间点上,开封的百姓们,反而能够成为助力,亦未可知也。”
“原来如此。”
时间已经到了七月,郭宁所部从出兵到进抵开封,前后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一场事前毫无征兆的突袭,行军距离极长而动兵的范围极大,堪称快如闪电,战果更是辉煌。不过,到了此地以后,郭宁反而不急了。
他这两年读书甚勤,尤其读兵法最多,素日里很喜欢兵法中的一句话,叫做“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皆因他在过去数年东征西讨,几乎每一次都天然地符合势险而节短的定义。
兵法里又说,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便如此刻,定海军已经通过短促而猛烈的行动取得了优势,但逼近开封以后,便需在千仞之山上再度蓄势,以求反客为主,等待下一次短促而猛烈的行动。
而下一次行动的目标,便是摇摇欲坠的开封朝廷了。
在这上头,开封朝廷也是倒霉。
大金立国以来,在军事政治经济地位上,采取的是先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最末汉儿的政策,对汉儿的残暴压迫可谓罄竹难书。大金国的百年基业下,压的是汉儿如山尸骨,如海血泪,诚非虚言。
但汉儿百姓对大金的态度,近年来并不能说完全敌视。
因为北方蒙古人的凶残暴虐,较之渐渐汉化的女真犹甚,所以北方的汉儿大体来说,是希望大金国继续维持基本秩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至于南京路的三府十九军州范围内,因为直面着南朝宋国的关系,大金在治理上一向比较用心。如果年景不坏,又没遇上用兵征敛,南京路百姓们的日子比一般的宋人并不差。
遂王到达开封以后,用田琢、侯挚等汉臣,力求打破女真和汉儿之藩篱,他们也算下过工夫了,甚至可说是很有诚意的。
问题是遂王再怎么下工夫,也摆脱不了女真人的身份,也就没法和郭宁匹敌。
毕竟郭宁是个实实在在的汉儿!是大金立国百年以来,唯一一位凭借武力掌握权柄的强臣!
待到郭宁以一个汉儿的身份实际掌握大金国的半壁江山,眼看将要改朝换代,不知道多少汉家百姓欢欣鼓舞。
以前百姓们没得选择,现在有了!
百姓们对大金国的忠诚,便一如郭宁对大金国的耿耿忠心了!
此番郭宁骤然出兵,徐州、归德府等重镇陷落如此之快,完颜弼、抹捻尽忠和完颜合达等部败得如此迅速,谁敢说与此没有关系?
那么,开封城里的君臣贵胄们对着满城百姓,究竟是将之当作可依赖的对象,还是要防备的对象?
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开封城里的汉儿究竟是载舟之水,还是覆舟之水呢?
这个问题本来不至于如此激烈,但郭宁既然一口气冲到了开封,便迫得这个问题必须浮出水面,必须得到所有人的回答。
如果开封朝廷规避这个问题,满城百姓就不能依赖。他们也就没有胆量依托城池,和定海军打一场激烈的攻防战。
他们能期待的,就只是充斥大量异族的十三都尉之兵能够及时赶回。然后在野战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