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真不知情!我只是替应知州约见了他们,顶多替他们安排了家人去往行在的落脚之处……李郎中,不是我推卸责任……他们会去中都做什么,我真不晓得!”
“你既然不知,我便告诉你。”
李云冷笑两声:“他们在元帅府里发起暴动,先重伤了我定海军的大将、郭元帅的挚友汪世显;随即袭击我家元帅日常起居之所,当日元帅夫人有孕,此举几乎惊扰了元帅的妻儿,逼得郭元帅亲自手持武器与之厮杀;他们的袭击又引发了中都逆贼叛乱,使大金国的皇帝死于非命。”
李云说一句,贾涉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最后李云问道:“你说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代表大金国南下讨个公道,是不是有理?你们这些前前后后策动了袭击之人,是不是该死?”
“是,是。啊不,不是,不是。”
疼痛影响之下,贾涉一贯灵活的嘴皮子都快打结了,他磕磕绊绊说了一句,自家都连声苦笑。
李云探手过来,握住了匕首。
“贾县尊,年初时南朝在粮食贸易上头作梗,你是帮过我们忙的。我们定海军从来都恩怨分明,所以,你不必死,只要你继续做个聪明人,吃这一刀就够了。”
“哦?”贾涉喜出望外。
他先看了看身旁一众僚属,又看看李云,小心翼翼地起身凑近:“李郎中,你想要我做什么?咳咳,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知县……或许,能凑出些钱财,以供军需?您看,两千贯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口,周客山和高歆俱都冷笑。
贾涉连忙咬了咬牙:“加五百贯!两千五百贯!”
李云忍不住摇头。
这厮还真是有意思,过去的半年里,他光是从宋国的走私商人手里,就得了不止五六个三千贯,看起来是个钻进钱眼里的人物。但李云先前询问本地的官吏,又知此人为了扩建这座宝应成的城墙,还暗地里捐了数千贯。
结果这会儿斧钺加身了,他开出的价码却只有两千五百贯?
“贾县尊啊,贾县尊!”
“我在。”
“你设在后院里,那个藏匿钱财的密室,已经被我发现。有没有你这句话,那些钱财都是我的啦!”
这下便如捅了贾涉的心窝子,使他“嗷”地大叫了起来。
趁着他这声喊,李云一把抽回了匕首,于是贾涉的惊呼立刻又转成了惨呼。好在他只叫了这一嗓子,否则高歆又要扑上去捂嘴。
贾涉痛到了发抖,不禁蜷缩起身体,把手掌压在胸腹之间,他呼哧呼哧地喘气,耳边只听李云道:
“钱不钱的,莫要再提。我南下的时候,郭元帅专门有令,要我们将你带往中都。”
“这哪里使得?我是大宋的宝应知县,我须是守土有责的!”贾涉猛然抬头。
已经损失了那么多的钱财,再被掳掠去中都,自家仕途也完了,那怎么可以?贾涉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他转向周客山哀求道:“周先生,咱们两人情谊不薄,你倒是替我说句话啊?”
周客山叹气:“贾县尊,中都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家元帅怒火滔天。你不去中都,就得去黄泉。两条路你总得选一条。”
贾涉立时不语。
倒是李云看他脸色灰败,安慰他道:“莫慌,元帅只是有些问题想当面咨询。”
“咨询什么?”
贾涉勉强打起精神:“大宋的官场,我还是稍微知道一点。只要无关朝廷机密,其实李郎中现在就可以问,不必非得到中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哈,哈哈……当然无关朝廷机密,不过中都总是得去的。”
李云笑道:“不瞒你说,元帅觉得身边少了一个真正明了宋国内情之人,所以他想请你去中都,以便随时请教,比如贵国意图与我方不利的人物有谁?贵国满心盘算边疆立功之人有哪些?贵国与南京开封府方面联络密切的又是哪一股力量?问明白了,我们今后行事,便能有的放矢,不至于被动。另外……”
李云忽然拍了拍自家额头。
“是疏忽了,说多了。接下去的话,此时在场那么多人,可听不得。”
他转身问高歆:“怎么办?”
高歆素来喜好美食美酒,这会儿正有些陶醉地品尝一盘黄雀鲊,听得李云询问,他头也不抬,直接道:“那就杀了。”
“杀了”两个出口,厅堂中箭矢破风之声急响。
那些老老实实坐在下首的宝应县官吏们,人人身上布满箭矢,每人的胸腹要害或者咽喉、面门都不止中了一支箭。他们一声不吭,翻身就倒,而厅堂上原本细微的血腥气一下子就浓烈得让人要呕吐。
贾涉哪里想到又会杀人?
他狂乱地跳起,挥着受伤的手连声唤道:“停下!停下!”
箭矢停下的时候,厅堂里的死人已经铺了一地。周客山微微不忍,李云面不改色,继续道:“贾县尊,请回来落座,咱们时间不多,你得帮我个小忙。”
这些官吏们和贾涉同在宝应,彼此有些交情。就算其中有人鱼肉百姓或者贪财好色,怎么就全都杀了?
贾涉厉声道:“怎么就时间不多?怎么又要帮个小忙?你们今日在宝应城里再杀一人,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我帮不了忙!你们杀了我吧!”
“好,好。那就不多杀人。”
李云看看左右两旁坐着的周客山和高歆,起身向贾涉笑眯眯地道:“父亲大人说的是。”
“什么?什么父亲大人?”
贾涉愣住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失血过多,脑子和听力都出了大问题。
第六百九十六章 父子(下)
出大问题的又岂止是贾涉的脑子和听力呢?
大宋嘉定八年,也就是北面大金国新皇登基,改元“兴定”的这一年十月,原本安定多年的宋金两国边境,忽然出现纷扰。
金国以庞大兵力忽然南下,在淮河沿线到清河口一带,连续拔除了宋国趁着金国忙于应付北面草原强敌,而陆续设置的军寨。其兵力粗略估算,达到步骑万人以上,并一度做出渡淮南下,攻打宋国边境重镇楚州的姿态。
好在当时楚州城里,有崔与之、李珏、应纯之等大员在,他们指挥若定,调度守军严密防备,终于没有给金人留下可乘之机。两边军队对峙数日之后,金人排遣使者渡淮解释,说此举是为了保护大金国中都方面向南朝宋国告哀,并报即位的使者李云。
楚州城里的大员们正在商议,楚州后方运河沿线的宝应城又出了事。
原来金军威逼楚州竟是个幌子,其部一支小股精锐竟然从淮阴越过洪泽,偷偷潜至宝应县,并于当夜大举攻城。
此举究竟出于什么意图,后来淮东文武各有各的猜测。李珏和应纯之两人估计,多半是贾涉出面与定海军的船队纲首勾连,结果那些纲首在中都闹出了事来。
不提两人另外想办法探听中都的真实情形,只宝应城这里,金军骤然攻打,城中军民一时大乱,城里县丞、主簿、巡检乃至地方乡豪登城作战,死伤极多。
亏得宝应县的知县贾涉颇有才能,他听说北面金军南下以后,立刻就猜测到宝应县将有战事,当即从楚州赶回宝应,当夜指挥守城,与敌厮杀。到了次日,他自家也多处受伤,手掌都被敌兵以长刀贯穿。
全靠着从行在赶到宝应探亲的长子贾似道遮护,这才侥幸击退敌人,保住了城池。
因为金军越境,肆意妄为的缘故,楚州的大员们致书淮北金军,痛斥他们背盟违约之举,又以金国内部的政局纷乱,中都虽有一皇帝即位,眼看着南京也将有一皇帝即位的缘故,拒绝了名为大金使者,其实代表金国都元帅郭宁的使者李云入境。
因为这书信写的风骨刚毅,义正辞严,金人重将阅之羞惭,竟然就领兵退去了。
而在另一头,那位成为金军袭击目标的贾涉贾济川,也终于成了淮东方面诸多文武的眼中钉肉中刺。大家都传言说,是贾济川干了什么,惹怒了北面那强臣,所以金军才专门调兵来杀。
这种事情有过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稳妥起见,还是请他赶紧离开淮东,回临安行在去坐几年冷板凳吧!本来他也上窜下跳着要走,不是巧了吗?
这种事情既然得到大家一致赞同,文书尺牍的运转简直是雷厉风行,顷刻间该办完的就全办完了。甚至贾涉因为守城有功,寄禄官还升了两阶。
十月下旬的时候,贾涉便和长子一同启程。
一行人车马辚辚而去的时候,有些受过贾涉恩惠的百姓在城外叩首送行。有人偷偷张望贾县尊两眼,偷偷和身边的同伴道:“那一晚上贾县尊真是伤得不轻,到现在还脸色蜡黄呢……由此回行在的路途遥远,怕不得生一场大病?”
他那同伴对贾涉引来金军南下,颇有点不满,磕头也磕的不甘不愿,闻听乜他一眼,冷笑道:“你操这份闲心做甚?人家有大儿子随行照顾,怕什么来!”
先前说话之人连连点头:“贾县尊的长子倒是相貌英俊,而且还温文尔雅,对老父照顾的无微不至……贾县尊有佳儿如此,心情一定是好的。”
这“老父”二字出口,旁边的同伴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隐约记得,宝应县某个与贾县尊熟悉的吏员曾提起过:贾县尊年轻时为父申冤,到处奔走,所以成婚得子甚晚,他到宝应县为官的时候,行在那边刚有嫡子呱呱坠地,所以日常很是想念……
如何又冒出个长子来?
这想法在他脑海中转瞬即逝。关我甚事,贾县尊和他的孩儿这会儿正在谈说呢,难道自家儿子还能有假?
随着车驾渐渐远去,百姓们谈说的内容也渐渐偏向不相关的其它。离开的毕竟只是个过去的知县,大家还得继续过日子,谁会一直念着他呢?
当百姓们的身影渐渐被车马扬起的尘土遮挡,作父慈子孝姿态的两人瞬间分开。
严格来说,是贾涉躲得远了些,他的长子贾似道反而还殷勤地往跟前凑一凑。
“总之,行在那边要注意的就这些。台州天台县的言语口音,你自家路上赶紧学熟悉了;还有官府手里户帖和丁产簿册上原始记录的更动,都得你自己想办法……我帮不上你!”
“哈哈,好。父亲请放心。”贾似道哈哈大笑。
这父亲的称呼,激得贾涉眼皮乱跳,恨不得扑上去捂住长子的嘴巴,让他再也不要胡扯。
皆因他这个“父亲”实在是当的不甘不愿,“儿子”其实也并非真的儿子。只能说,定海军的人个个都胆大妄为,没有一丝一毫的顾忌,而在大金国都元帅府左右司郎中李云的眼里,以一个宋国官宦子弟的身份进入大宋行在,无论办事还是打探什么,都比顶着大金国使者的身份要容易多了。
况且这个宋国的官宦虽然此刻身份低微,未来却必定前途无量呢?
掌控强大武力的大金国,要在南朝扶持起一个两个文臣,保障他的仕途,实在太容易了。早年南朝新立的时候,暗中受大金国号令之人还当过几十年南朝的丞相,权柄几乎压过皇帝!
贾涉迟疑半晌,忍不住问道:“周客山提前走了,他那边的接应不会有问题?”
“周客山在扬州江面上布置有快船,你到了那里,登船就走,全不耽搁,父亲只管放一百个心。”
“中都那边,郭元帅真不会降罪于我?”
“我家元帅恩怨分明,却又爱才。以父亲你的才能,只消把宋国的情形讲述清楚了,元帅绝没有穷究的道理。当然,能不能让元帅满意,就得看父亲的本事了。只要元帅满意了,你我父子二人齐心协力在宋国做出一番事业,赢取非常之富贵,真是易如反掌。”
贾似道依然一口一个父亲,语句里天台县的口音也真有点样子了。
贾涉垂首想了片刻,又问:“至于我的老母,我的妻子胡氏还有似道孩儿……”
“父亲,你说什么呢?似道孩儿,不就是我贾师宪么?我那幼弟才三岁,因为父亲一直外任,至今没有正式起名……你忘了?”贾似道关切发问。
贾涉咬牙道:“对,对,是我忘了!这会儿重新记起,你才是贾似道!”
贾似道连连点头:“父亲记得便好,你放心去中都。祖母、母亲还有我那尚未起名的二弟,稍待半月也都登船出发。我担保他们沿途俱受优待,绝不至于委屈。到了中都以后,先请他们放开胸怀与父亲团聚。待父亲启程回返临安行在,家人的安置也绝不会疏忽,说不定我那二弟还能得到我家元帅的夫人亲自教养……那前途便一片光明了!”
好吧,我先北上,家人随即跟来,待我南下,家人却留在中都做人质。这李云倒是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我贾济川何德何能,有了这么个能干的好儿子?
贾涉的脑筋急转,瞬间又闪过好几个脱身的方案。怎奈周围随行骑士虎视眈眈,全都是李云的亲信,而且肯定都上过战场,手上有许多人命……那种凌厉的杀气可不是伪装能装出来的!对着这种拿武力说话的凶蛮之徒,贾涉的精微盘算没有一点用!
坐在马车上发了一会儿愣,贾涉又道:“我在临安行在新买的宅子里,还有几个体己的老家人,他们都是忠诚可靠之人,你取我书信给他们看过,必无妨碍……莫要再杀人!”
贾似道满脸诚恳:“父亲放心,他们侍奉我家三代,我当他们是长辈看呢!”
“另外,户帖和丁产簿册容易变动,但我的官员贴黄是朝廷专门的机构管理着。国法森严,这上头要做得天衣无缝,可就难了……”
“父亲放心,我这趟南下,随身携有万贯钱财。所谓钱能通神,只消手面大方,没有办不成的事。”
贾似道一口一个父亲放心,说到这里,终于让贾涉再也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