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这条路线,也是贾涉精心盘算过的。沿途所经过的山水寨和壮丁民社,几乎和贾涉都有交情,绝无半路阻截之虞。
为了确保自家安全,他还专门下了苦功夫,练过了马术!
黄昏时分,贾涉一行人涉水踏过黄浦溪,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宝应县。
因为有他这个能干的县令在,县城里的百姓普遍日子过得不错,前两个月增建修复城墙,县衙也没有少给钱。这会儿城北大街两侧,到处弥漫着香气,是百姓们开始做饭,两路两旁的巷道里,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燃起。
贾涉的傔从回到自家熟悉的地盘,精神一下子变得放松。傔从首领不得不提醒部下:“打起精神来!接着还得连夜赶路呢!”
按照贾涉先前的安排,确实是要连夜赶路的。回到县衙后院,还得赶紧搬运钱财物资,有得要辛苦了。
但傔从首领告诫完部下,转头却看到贾涉忽然勒马。
他的脸上露出迷惑神情,举头反复扫视街巷。当一名老者颤颤巍巍经过身旁时,他俯下身去,用当地的土语问道:“老丈今日过得可还安闲?”
老者是认得贾涉的,他闻言仰脸,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安闲,安闲的很。贾老爷,要尝尝我新买的酒糟么?”
“哈哈,不必了。老丈你自去享用。”
贾涉直起身,脸色茫然地喃喃自语:“怎么会安闲?”
傔从们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古怪,他们忽然都反应过来……整座宝应县城太安定了,一丁点即将遭逢战乱的紧张感都没有。
贾涉从楚州城奔出的时候,正逢北面军报络绎抵达,不下十数名信使都说金军动用的大队人马,随时可能渡过淮河南下,进而直取楚州。楚州阻淮凭海,是大宋东北方向的第一道门户,此地如果被兵,不是小事,立即就得急报各处军州。
贾涉策马奔走,速度当然比铺兵急脚要快得多,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快过从楚州发出的烽燧信号。而江淮地带的烽燧体系,虽说几度兴废,此时业已重建完成,那是崔与之的政绩之一,贾涉在其中也出过力的。
可是,烽燧信号呢?
宝应县城上下这般安逸,显然根本没有接到烽燧信号。
从楚州到宝应,这么点距离,烽火台不过两座,难道这两座烽火台被人破坏了?不对啊,就算这条传信线路出了问题,淮阴、盐城、盱眙等方向呢?莫非是楚州那里出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烽燧信号居然就没从楚州发出来?
贾涉脑海中猛然冒出许多疑问,以至于半天没能回过神。
他皱着眉头,竭力想要理清楚其中的缘故,同时下意识地抖动缰绳,到了县衙。
知县不在,县衙的大门便是关着的。傔从见贾涉魂不守舍的模样,自家上去叫开了门,引着贾涉催马入内。
进了县衙,贾涉只觉得眼前灯火过于闪亮,顿时从深思中惊动出来。
那么多的大灯巨烛,都不要钱的么?
他抬起左手遮挡眉前,正要呵斥底下人不懂得节约,忽听“咣当”大响,有人在他背后把县衙正门重新合拢了。
在县衙的大堂上,灯烛簇拥之处,有人微笑道:“我就说了,只消楚州前线有一点风吹草动,贾县尊这样的聪明人,必定第一个跑回来收拾金银细软。”
第六百九十四章 南下(下)
贾涉揉了揉眼睛,适应了过于明亮的光线。
县衙里的厅堂廨舍依然是熟悉模样。只不过正厅上原本摆放着的高座和仪仗都被撤去了,换成了两边对坐的椅子和圆桌。因为灯火通明的关系,厅堂上显得喜气洋洋。
如果不是县衙里头的主簿、巡检、教谕等官员一个个脸色惨白地坐着,贾涉几乎以为自己正在衙门招待贵客,而宾主尽欢说笑,一个个酒劲上头,满嘴珍馐吃的开怀。
说到贵客,倒确实是有,有三位。
只不过这贵客并不当自己是客人,而反客为主,坐在了正对着堂下的主位方向。
左边一位是贾涉熟悉的走私商贾周客山。
右边是个身着锦袍的年轻军将,他有座位不坐,一脚踏在椅面上,一手提溜着酒壶,姿态极其无礼,却又带着一股独特的洒脱劲头。
在两人中间的,则是一个身着深青色圆领袍,足踏鹿皮软靴,腰间缠着白玉海东青攫天鹅纹路腰带的年轻贵人。
此时见到贾涉的身影,几个本地的官吏纷纷朝向那年轻贵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咳咳……这位老爷,贾县尊已经来了,我们可以走了么?”
年轻人笑道:“莫急,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周客山则起身招呼:“贾县尊,请来落座,这里给你留着座位呢。”
贾涉身旁的几个傔从倒是忠心,他们几乎同时上前半步,把贾涉掩护到了后头。傔从首领低声道:“县尊,咱们还没有下马,只要一口气往二门冲进去,直接左拐出右角门……”
“不必。”
贾涉摇了摇头。
宝应县城并非特别坚固的重镇,但毕竟扼守运河,是楚州到扬州之间一系列的军事和运输枢纽。贾涉在这里当了一年多的知县,仅仅是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为了保住自家内院里金灿灿、黄澄澄的钱,他都没有疏忽过城防。
至少早晚巡逻纠察的人都是职司明确,关饷及时。城里两个领兵的都头轮番带人上城,也不会懈怠。
结果这么一座县城里,能够说得上话的官吏,这会儿全都坐在厅堂上了,一个个老实得便如屁股黏住了椅子也似,而外界百姓一点风声都没有感觉到。
这一手简直神乎其技,不止要主事之人细心大胆,还要手底下办事的全都是好手。任何一人行事稍有疏漏,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周全,如此隐密。
仔细再看看堂上,说得上话的官吏其实还少了几个,不过,贾涉闻到空气中淡淡一抹血腥味了。他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先应付眼前局面。
这样一伙人就来到了宝应县,控制了县衙。此时县衙里究竟布置了多少凶悍战士,谁能晓得?
贾涉不想冒险,他也不想死,所以如果非得上堂落座,那就去坐呗。
怎也比二话不说,刀斧伺候要强。
他甩镫下马,向正堂走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对周客山扬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止是定海军下属的商贾。恐怕你在北面的都元帅府里,地位不低!”
周客山哈哈一笑。
走到半途,贾涉觉得自己又想明白一些,于是继续道:“定海军的山东人马根本就没有大规模南下。贵方多半只是调动了一两千的骑兵,携带诸多重将旗号,做出南下厮杀的模样,又兵分数路往来奔驰,以诱骗大宋遣往淮北的探子,让那些探子跑一趟吓唬我们,对么?”
依旧是周客山笑眯眯地回答:“这几个月里,大宋在楚州的主政官员换了人,陆续渡淮落脚的人可真不少。其中有武锋军的人,有镇江都统的人,有楚州应知州招募的归正人,还有红袄军余部里头分化出的匪类。对此,贾县尊一定很清楚。”
怎么会不清楚?
其中有几人,还是贾涉出面,藉着那阵子走私粮船北上的由头,安排出去的呢!
要不是那几人他都认得,今日楚州城里他也不至于立刻就信以为真!
贾涉叹了口气。
周客山继续道:“好在我们这头,负责驻在海州,维持地方安定的高歆高将军,乃是九仙山的大寨主出身。山东、淮北地界上,高将军便是这等江湖伎俩的祖宗!有高将军想办法,又有益都府的燕宁将军率骑兵一千往来奔忙了一阵,果然就把能够骗过的人,都给骗过了,还赶着他们往南报信呢。”
大概觉得周客山夸赞得有点过头,那名自顾饮酒的锦袍将军把酒壶向周客山举了一举:“并没能都骗过。”
“哦?难道还有人脱得高将军之手?”
“骗过了十六个人,有九个人看出了破绽,不过都被我们赶上杀死了。还有五人一旦被发现,立即弃暗投明,降了咱们定海军……所以我才来得迟了些。”
“原来如此!”
周客山拿着小酒盅,和高歆碰了一下。
贾涉迈过门槛,走过面如土色的县衙官吏们,在三个贵客的下首坐定。
看了看桌上酒菜,好家伙,还是我贾某人喜欢的那个厨子做的。光是蟹酿橙、太守鸭和山海兜这几道,就用了不少从原产地运来的名贵食材,我平时都舍不得吃!
贾涉心里的火气顿时有点压不住。
“我不明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究竟是为什么?如今贵方疆域两分,南京开封府那边眼看要把河东、关中都置于囊中,遂王此后称王称帝,声势可比西魏、北周还要强出数倍,你们又何必挑衅我大宋?难道真以为大宋无人吗?”
说到这里,贾涉的语气一下子抬高。
而衣着华贵的年轻官人道:“贾涉,这是专为你设的局。”
“什么?”
“我乃大金国都元帅府左右司郎中李云,奉我家元帅的命令南来,将往大宋的行在报哀。不过南下之前,我家元帅有令,要我擒了你送往中都问话。”
李云看着贾涉,似笑非笑:“听说你这知县,成日里到处奔走,捞取钱财,忙起来压根没人跟得上行踪。所以我们请山东地界的军队同僚闹出一点场面,随即赶到宝应县守株待兔。看来周先生对你的了解很深,前后这才两个时辰不到,你就送上门来了。”
这是何必?
怎么就专门为我来了?
我只是个知县,何德何能就被大金国的都元帅盯上?
难不成我上次发运粮食的时候,两家回扣吃得太多,终于露了风声?
贾涉的脑海里又一阵猛转,神情不免呆滞。
李云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摇头:
“你这厮,在三个月前动用了钱财三千四百贯,收买了我定海军船队的有名纲首林振。然后答应为海上之人取得南朝宋国的户籍,安排他们的家人到明州、福州等地落脚,从今以后改头换面,成为能在南朝宋国读书当官的士子。以此条件,林振等人遂与宋国的楚州知州兼京东经略按抚使应纯之勾搭上了。他们答应应纯之,会在中都和遂王完颜守绪的人合作,办一件大事……是这样的么?”
“没有!我没办过!这是污蔑!”贾涉立时嚷道。
他俯身向前,待要继续砌辞,李云骤然起身,手中寒光一闪。
一把匕首正正地扎中了贾涉按住桌面的手掌,锋刃下鲜血爆绽,已然透穿。
第六百九十五章 父子(上)
贾涉不是坐致公卿的柔弱文官,他出身卑微,数十年奔走才得一知县,论经历,论眼界,论胆色乃至养气功夫,都不寻常。但这会儿他才体会到,在这种肉体上的剧痛面前,什么养气功夫都是笑话,承受不了就是承受不了。
李云这两年虽然多以郭宁亲信文官的形象出现,少年时却是能和兄长一起陷阵搏杀的勇猛之人,只不过武艺算不得出众罢了。他的手劲很足,猛然发力之后,七寸长的匕首锋刃有一寸多扎进了桐木案几,剩下的五寸多猛烈颤动着。
每一次颤动,匕首两侧的锋刃仿佛都在贾涉的手掌中撕扯出新的伤口。贾涉瞪足了两眼,看到自己的鲜血狂涌出来,感觉到匕首的冰凉,又感觉到坚硬的匕首一次次触碰着旁边碎裂的骨茬,使滚烫灼热的痛感从掌心向浑身蔓延。
他想要抱着手掌打滚,却又无论如何不敢动,怕匕首把自己的左手手掌整个儿切成两半。他张嘴想要发出痛呼,高歆从一旁过来,凶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高歆的力气,又比李云要大得多了,贾涉感觉面门和脖子都被铁臂环绕,不要说挣扎呼喊,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于是他就只能拼命地蹬腿,眼泪和鼻涕都挣了出来。
而在整个过程中,坐在下首的宝应县官吏们竟然没一个敢出声,没一个敢乱动。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贾涉的挣扎稍稍放缓,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李云问道:“贾县尊,你疼么?”
贾涉拼命点头,可惜嘴和下巴被高歆的胳膊环绕,动作幅度不大。
“疼也得忍着,不要喊。若随随便便喊出声,恐怕于你的性命大有妨碍,你可明白?”
贾涉继续点头。
李云满意道:“好,贾县尊果然是聪明人。”
他向高歆使了个眼神,高歆松开双手,又提起贾涉的衣袍擦了擦,这才回座。
贾涉眼巴巴地看着他回座,看着李云和周客山都客客气气地模样,看着那把匕首依旧戳在手背,鲜血还在流淌。他觉得,如果任凭鲜血一直流淌下去,可能自己会死,但他怎也鼓不起勇气去拔出匕首。
“贾县尊,你的手段很不错,所以蛊惑的林振等人,确实在中都闹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