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还说万贯钱财……他哪里有钱?那都是我的!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
贾涉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整个人都要发软。
第六百九十七章 乐子(上)
晓云舒瑞。寒影初回长日至。罗袜新成。更有何人继后尘。
绮窗寒浅。尽道朝来添一线。秉烛须游。已减铜壶昨夜筹。
这是建炎年间松菊道人在袁州任上所写的冬至节气词。按照南朝的习俗,冬至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号曰“冬至大似年”。南渡之前,冬至的大朝会是万国朝贺的固定日期,朝会所用黄麾大仗由五千零七十五人和相应的旗帜、器具组成,仅次于祭祀天地时的大驾卤簿两万人,以此向天下展示强宋丰亨豫大之威仪。
到了现今的行在临安,国势蹙于当年,人的心气更是大大不如,那种志得意满、天下无二的架势已经摆不出来。各种天子亲自参与的典礼规格,远不及汴梁城里的豪华与隆重。高宗皇帝以后,冬至朝会的仪仗不断削减,连大朝贺都被取消。
今年冬至以前,因为北面大金两分而各自拥立皇帝,朝廷里为此起了许多争执,大臣们各自引经据典,议论该用何种礼仪应对两个皇帝,大宋这个侄子的叔叔究竟是哪一位。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项,则是今年的岁币,那三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该给谁。
这些问题自然是很伤脑筋的。按照宋金两国的惯例,每年发运岁币之前过淮呈样,金国那边的交接的正使例是南京漕属,经过中都、南京、泗州三方核检无误以后,全部的银绢从盱眙军发运,至淮北的金国泗州岁币库,接着就是泗州岁币库自家慢慢往中都发运,不关大宋的事了。
可现在大金两分,中都和南京都盯着要这笔钱财。若按照往日操办的法子,便等若将之送到了南京的金国朝廷;若要将之转送往中都,又恐骤然改弦易辙,引得南京方面的金人不悦。
而且中都那边,如今谁都知道皇帝是个摆设。那汉儿强臣郭宁,是天下罕见的善战将帅,领兵东征西讨,夺下了老大权柄。
不久前,郭宁进位周国公、平章政事、中都留守、都元帅,据说他就任的仪式上,女真人的皇帝战栗而前,全程不敢抬头,不敢落座。这架势明摆着就是要一步步地谋朝篡位了。
虏人自家争权夺利,对大宋来说并无妨碍,姓耶律的或是姓完颜的在台上,甚至是草原黑鞑姓孛儿只斤的在台上,大宋总有延续国祚的办法。但一个汉儿眼瞅着将要拿下大金国的半壁江山……
大宋君臣一向都有些鄙视北方汉儿,认为北方汉儿绝无豪杰,所以才会臣服于女真人的统治。但现在北方汉儿里头真的出了豪杰,大宋朝堂上的那么多贵人只觉得害怕。
偏偏这种恐惧感又不能行诸于口,于是大家心里发冷,而在朝堂上每日里热火朝天,嘴仗不断。彼此互扣帽子指摘,绕着圈子折腾,压根没人有心思过冬至了。
好在朝廷上如何,原与百姓们不相干,民间依旧按着旧俗庆祝。
这一日虽然店家们大都关门歇业,游商小贩却多了许多。什么卖面汤的,卖安养元气越冬补剂的,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蒸梨糕、发牙豆等点心的,卖冠梳、领抹、头面、衣着的,卖铜铁器皿、衣箱磁器的,全都在街沿呼喝叫卖,引得百姓们从四方聚集,人潮汹涌。
偶尔人群惊慌耸动一下,原来是哪里耍把式的或者耍猴的忽然亮相,秀了一手绝活儿,吓得旁边的行人连连躲避,而外侧行人又赶紧拥上来凑热闹。
韩熙穿着一件新得的皮裘,手里托着一盒刚出锅的酥芋,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时不时捻起一枚来吃。走一程,便伸头看看人群里有什么新鲜热闹,可惜都是见识过许多次的,没啥值得上心。
背后跟着两个公人,也都走得无聊。
其中一人还替韩熙捧着各种零碎食物,两条胳臂都酸了,当下问道:“小郎,这点热闹有什么可看的,咱们还是找个柜房寻点乐子,试试手气!”
韩熙冲他翻了个白眼:“去柜房做甚,真当我钱多了烧的吗?你俩差不多得了,少蛊惑我!让我攒点钱罢!再者说了,我要是拿钱去柜房滥赌,闹出事情来,朝中清议纷乱,你们左右厢巡检难道就舒坦了?”
两个公人彼此相看,嘿嘿一笑。
他们虽然跟在韩熙的身后,却不是韩熙的下人。听得这少年抱怨,自家笑嘻嘻的,没一点压力。
区区一个破落宦家子弟,赌个钱能闹出什么事?
这小子的老父身份非凡,可已经身首异处,成了死鬼,留下的独苗便是个烫手山芋。上头早就有吩咐,既不能死,也不能太上进,盯着他,让他做个懒散公子哥儿,才是最好。既如此,能做的无非吃喝嫖赌。他又年轻,在女色上头还不热衷,那便赌个钱怎地?
韩熙也不多理会他们,走了两步,便路过天井巷。
这是临安城里柜房集中的所在,诸多纨绔子弟、市井无赖流连,又有烟花柳巷错落其间,歌声管弦缭绕。
韩熙既然放了狠话,便大踏步从天井巷的门口经过,视线全不偏转。
不过,就在他经过巷门口的时候,正有个赌博的闲汉从巷里推门出来。巷门一开,柜房特有的燥热和声浪、花街柳巷特有的脂粉香气全都扑了出来。
韩熙顿时止步。
他的耳朵动了动,鼻子也抽了抽,回身看看两个公人,轻咳一声:“你两人莫要当我是傻子,我晓得嫖是一场空,赌是无底洞!咱家就只去看看热闹。只看看,别的啥也不干!”
两句话说完,他转身就钻进了巷里。随从的两个公人慌忙紧跟。
过了小半个时辰,三个人一齐踉跄出外。
韩熙身上的皮裘不见了,身上一条簇新的腰带也被人剥了去,身上衣袍晃晃荡荡。按说人会有点冷,结果他却浑身冒汗,头顶如个蒸笼般冒着热气。
两旁两个公人俱都抱怨:“小郎,你自家输钱就输钱了,连带着我俩也倒霉!”
“还不是你们俩让我去的!”韩熙怒道:“适才你俩但凡再拿一吊钱出来,我就能翻本了!这趟坏事,全怪你们两个!”
两个公人也面色苍白,垂头丧气。本想着靠这小郎的钱财,玩耍一阵,若能赚些,两人都有好处落袋,谁想到这么快就输光了?谁想到两人全程观战,结果不由自主热血沸腾,把自家刚得的冬至赏钱也赔出去了?
这时候听得韩熙指责,两人顿时也怒了:“连累我们,还有理了?”
眼看三人要互相撕打,韩熙忽然手上一慢,连声唤道:“停!停!”
两个公人倒也不好当真打他,当即停手问道:“又有什么事来!”
“你们的钱,我有办法赚回来!你们看那边,贾似道来了!”
韩熙伸手指点的方向,果然来了个年约二十出头的锦袍公子。
这锦袍公子名叫贾似道,是前任宝应知县贾涉的长子。要说此人家族门第,放在临安城里简直便如个芝麻绿豆,全无可称道的地方,但他有个绝大的特长,足令大半个行在的年轻人瞠乎其后。
那便是有钱。
这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是在淮东任上专门安排走私转运的,被许多豪商贵胄当作好用的工具。所以过去两三年里,贾涉自家也落了不少好处,这都是半公开的秘密。
按说这种来路不明的钱财,保不准哪天会引起他人觊觎,应该小心藏着,慢慢地花用,最好带回故乡,买些田舍庄园。但贾涉这个长子,据说是自幼养在天台老家,不曾经过父亲教诲的。眼下父亲不在身边,他独一人管着家中银钱出入,又方才见识到临安的富贵景象,那可不就肆意妄为起来?
过去一个多月里,贾似道花钱如流水,白日里纵游诸妓家,呼朋唤友走马斗鸡,至夜即燕游湖上不返,已经成了临安城里出名的浪荡公子外带容易被骗钱的二傻子。
这会儿韩熙眼看着贾似道悠悠然走近,顿时打起了精神。
第六百九十八章 乐子(中)
韩熙看贾似道像个二傻子,倒也不能说错。贾似道,也就是李云的脑子里,这会儿真的正在胡思乱想。
李云在年少时,是中都城里的泼皮地痞,跟着兄长李霆一起,靠联络皇宫里的阉人,转卖宫中古物赚钱。这行当风险很高,其实赚不了什么,李霆性格豪爽,还有一大批的穷哥们儿要靠他养活,日常只能糊口而已。
后来郭宁崛起,李霆、李云兄弟二人并得重任。尤其李云被普遍认为,是定海军在商业上的魁首人物,他的妻子花大娘又和郭宁的妻子吕函是手帕交,所以不仅是元从,更有几分亲贵的意思。
因为这缘故,李氏兄弟的家财乃至日常享受,都比原先要强的多。但李云的性子比兄长要谨慎,知道自家日常过手金山银海,决不能给外人留下奢侈的印象,花大娘的年纪比他大些,日常持家也严,衣服裙裳都不舍得多买,所以李云的日子过得反倒比李霆节俭许多。
不过,以官员身份过日子是一回事,偶尔隐姓埋名感受下卧底的刺激,是另一回事。李云如今是贾似道了,身边还带着亲爱的老父亲攒下的家财万贯。到了临安这等繁华靡丽之地,他又一早打定主意要拿钱财开路……
花了一贯,接着就要花十贯;花了十贯,又有值得百贯的好物或者享受在等着,贾涉先前担心的那些户帖、丁产簿册、官员贴黄里头关于家人情形的记载,全都顺顺利利地改过了,保证天衣无缝。
一旦进入了这个享乐的圈子,李云一时有点停不下来。没过多久,他又接触到了临安城里的风月行业,什么月斜梅影、玉人无力,什么缠头着锦、露浓花瘦,种种手段一层层上来,顿时把贾公子逗得五迷三道,上千贯的钱财也跟出去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李云竟有些乐不思蜀。
因为南朝的莺莺燕燕实在可人,较之北地胭脂别有一番风味,又因为几个在临安新认识的酒肉朋友不断撺掇,昨天晚上他终于花了一大笔的钱,往某位美娇娘的闺阁里真正跨了一大步。
相应的,今早从湖上画舫游船起身,他便觉得腰眼酸软了。
起身离了花船登岸,被冷风一吹,李云方觉大事不妙。
权位到了他这程度,逢场作戏什么的,本来难免,他从前年开始奔走东北内地,有时候会碰见部落首领要自家妻妾陪伴客人的,若是拒绝,酋长还觉得你看不起他。那时候,饶是那些未开化部落的女人浑身腥膻,李云还不是硬着头皮上了?
这都是为了元帅的大业。些许委屈,些许辛苦,无论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挺一挺就过去了。
但为一个临安行在的花魁,当真舍出去这么多钱……万一被随同南下的将士们传出去,让花大娘晓得,可就要出事!况且大娘晓得了,主母就要晓得;主母晓得了,郭元帅马上也会知道!这可就对我的持重名声大有妨碍!
李云猛打了一个哆嗦,下定决心修身养性:“今天开始,得干点正事!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在这里赌咒发誓,后头几个傔从倒是不为己甚。
皆因李云一行人到了临安之后,才发现很多事情真就难办。
他们南下的目的,是为了打探宋国的内情,发掘可供中都方面利用的人脉或者政治势力。但南下之后,却正撞着一股对定海军提高戒备,大加警惕的汹涌风潮。
不久前郭元帅进位周国公,这事情差不多和李云抵达临安行在同时发生。
定海军的规模扩张到现在这地步,郭元帅就算不急着掀翻大金的旗号,也迟早要建号称王,否则将士们都会不耐烦。在称号上头,许多人都知道移剌楚材早就有过建议,不是燕,就是齐,再然后,就是周。
后来又有其余文臣参与讨论,觉得燕非大国,而齐这个名称又有当年刘豫的伪齐在前,意头不好;倒是周国公的称号,配上郭元帅的姓氏,格外生出几分传承有序,而代表北地汉儿豪杰混一天下的意图更是鲜明。
这意图,可就戳中了宋人的嗓子眼,让他们一个个地浑身难受。
与此同时,南京路的遂王那头,姿态就要低得多了,听说最近会派重臣南下,商议宋金两国结为兄弟之国的事情。
当然,宋人一向顺杆往上爬,南京路那边的低姿态一出,立刻又有清流如真德秀等辈发声。他们联合了不少太学生提出上中下三策,说上策是勒令遂王降服于大宋,让他来临安闲居,然后宋军精锐北伐中都,犁庭扫穴云云。
这种荒唐言语,压根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临安的风气,确实对中都方面更敌对些,而且近来似乎有调门越唱越高的趋势。
多亏得李云临机决断,弃了金人使者的身份,否则真是寸步难行。
他顶着贾似道的名头到处游走,这些日子接触了很多人,也打进了不少官吏豪商的圈子。作为身份来历都很明白的官宦子弟,就算有些话出格些,别人只当他少不更事,不会考虑其中深意。
不过,李云也确确实实没获得什么成果。这临安行在里头充斥着颟顸官僚,仿佛一个污浊不堪的泥潭。他想要做点什么,或者放一点钩子出去,竟没值得着手之处。
所以这会儿,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只顾着在人群里瞎逛。
“贾公子!师宪兄!”
忽听有人呼唤,贾似道一个激灵:“何人唤我?”
“是我!是我韩熙啊!”一个少年郎君哈哈笑着,上来就把贾似道抱了个满怀。
这韩熙,看上去是个惫懒少年,其实身份有些特殊……他是当年主导开禧北伐的宋国丞相韩侂胄之子。后来韩侂胄被宋人自家砍了脑袋,奉献给大金求和,他的亲族大都被流放。
直到前年,大金先被蒙古人杀得胆寒,后来内部分裂的势头又渐渐明显,宋国朝廷内部,有些主战派便趁机上书,求了对韩侂胄亲族的赦免,允许他们以庶人身份回到临安居住。
这种庶人,自然不是普通庶人。贾似道曾得提醒,说这韩熙日常都被左右厢巡检的人跟着,背后保不准就有皇城司的眼线,代表史弥远在关注,所以他并不打算与之多做往来。
不过,既然撞见了,那也不妨稍稍周旋;无非撒钱罢了,容易得很。
贾似道一拍胸脯:“韩小郎君,你这么唤我,必定是缺钱。说吧,要多少?”
这话可未免过于直接。
韩熙的家世毕竟不同,他干笑两声,待要组织起一段既不丢文人脸面,又能拿到钱财的话语,边上两个公人已经跃跃欲试,流下了贪婪的口水。
贾似道见这两人痴呆模样,拍了拍自家额头:“两位官爷,我也有一阵没见了。来,来,拿着这几张便钱会子,今晚去会乐坊的开销算我的,哈哈!”
这等豪迈的人物,哪里是常有的?两名公人大喜,连忙行礼致谢。
贾似道又要往袖子里掏摸,被韩熙一把拦住了:“咳咳,师宪兄,我不是来问你要钱的。”
“啊?不是吗?”贾似道揪了揪胡髭,狐疑反问:“韩小郎君,你莫当我是傻子,你头一次见我,问我借了五贯;第二次见我,问我借了十五贯;第三次见我……”
这哪里是能大声张扬的?韩熙连忙重重咳嗽,掩过贾似道几句言语。
而贾似道斜着眼,似笑非笑看看韩熙:“这回你不要钱了?唉,韩小郎君,钱是好东西啊,钱能通神!要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