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军的哨骑将沿途所见写的很详细,其中提到众人巡逻到东螺山北麓,发现拖雷等人与敌厮杀的战场,翻找尸体,估计那是从八百里平地松林里逃出什的什么蒙古部落余孽。
拖雷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随行数百精骑,如果这样都没法避免沿途厮杀,可见定海军政权在漠南山后、在临潢府乃至东北内地的行动,已经确确实实地产生了影响,并且在向草原深处渗透。
这样的经历,或许会愈发促成成吉思汗西征的决心,亦未可知。
不过,真要说起动荡来,倒也不止蒙古一方才有。
蒙古和定海军格斗到现在,胜负固然分明,胜者却也并不轻松。定海军扩张了这么多的地盘,总不见得到处是安安稳稳的?郭宁之所以出巡到塞外,当面迎着拖雷,一方面是为了实地探看己方军事布置,另一方面也确实不希望拖雷深入境内。以拖雷的精明,他只要走一趟,就必定会发现定海军的疆域内的种种不稳定。
那些不是小事,尤其最近爆出接连几桩乱七八糟的事。真要细究出底下的潜流,报来的可不会是薄薄的几份文书了,掉脑袋的人恐怕得往三位数上走。也真亏得移剌楚材在中都,这么举重若轻地一通裱糊,维持着平稳局势。
北疆这里,差不多就是如此。眼前这些就只是基础罢了,事情总得一桩桩的做下去。三年五载里头能把漠南山后各地都牢牢掌握,就已经要喜出望外。
罢了,就这样吧。
何况阿函生产的日子快到了,她虽然嘴上说莫要耽搁公务,但郭宁如果真的不在身边陪伴,她一定会生气的。
郭宁放下文书,起身走到书房外头。
站在门口,感受着开始清凉的风,他觉得头晕脑涨的感觉消褪许多。
书房外侧的走廊下,站着一排排的侍卫们。原本他们在窃窃私语,郭宁出来之后,所有人立即安静,等待他的命令。
“传令本部集合,咱们该回中都了。”
悠长的号角声立刻响起。
缙山城北面的山里,有白河、黑河蜿蜒而过,在悬崖陡壁间切出河谷。河谷沿线有沙滩莹莹,河草萋萋,绿柳白杨成行。山里不仅景色优美,也多兔子、狍子、黄羊、野鸡等动物。
驻扎在缙山城里的将士们安顿下来以后,每天都派人到山中打猎,徬晚回来时人人身上挂满猎物,用作全军的加餐。不过,打猎的资格不是随便就有的,赵瑄执掌缙山城以后,将之作为了一种奖励手段,多半是资深的军官,或者训练表现良好的士卒,才能去往山里,撒欢一个整天。
两天前他又传令说,被收拢入城池,待分配屯垦任务的汉儿俘虏们,如果表现好的,也能得到去往山间行猎的资格。
这几个资格被放出来以后,颇引起了不少人的争夺。出乎意料的是,最后被挑出来的,居然是卢五四。
这会儿他肩膀上背着两只野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一名定海军什将身后。那什将手里拿着弓矢,正乐呵呵地向旁边的契丹人吹嘘,说自己方才看到了锦鸡,如果能抓住一个献给元帅,起码能算个祥瑞。
刚说到一半,忽听到远处吹角连营,那名持弓矢的将士猛地大跳起来,连声喝道:“元帅有令,本部集合!”
散在山间河谷休憩的百余名将士里头,立刻有半数拔足狂奔。有人先前乘坐木筏,到河对面陡坡下头攀扯果子,这会儿来不及调动木筏来接,直接就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哗啦啦地游泳过来。
顷刻间,数十人列队成行,沿着道路狂奔回城。
卢五四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追上去叫道:“将爷,你的鸡!”
队列里头有人喊道:“小子,送给你了!”
卢五四有些害怕那什将改了主意,立即止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其余的定海军将士来抢夺他的好处,于是把两只大肥鸡从背后转到胸前,紧紧搂在怀里。
这种作派,立即就让其他的将士们大笑起来。
汉儿奴隶们在草原上受折磨太久了,被当作牲畜太久了,他们一个个都习惯了听从命令,并不像那些蒙古人里到处刺头横生的模样。不过,他们服从性虽然高,积极性却很低,而且多半都有些傻愣,过去几天里赵瑄和石抹也先等人催逼着他们干活,进度怎也快不起来。
这些都是无罪的汉儿,又不能去杀几个人来威胁。好在两边连着接触几天,汉儿奴隶们渐渐明白定海军的行事作派,知道自家很快就会有屯田的任务,但不再被当作奴隶虐待,便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们的队伍里头,有几个比较机灵的,也开始能帮上定海军的忙。
比如卢五四,他虽然瘦弱无力,却是个读过书的,会写字。昨天定海军给汉儿奴隶们每人颁发名牌,一时缺人在牌上书写姓名,卢五四壮着胆子主动提出帮忙,这才得到了奖励,与定海军的将士们一齐进山休息。
郭宁直属的将士们急走,其余将士却依旧留在原地,各自打猎。卢五四抱着两只鸡,有点想回城去,却不知该向谁请示。
不远处,带队的葛青疏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讥嘲道:“他娘的,这种忠狗跟着蒙古人时间长了,人都会变得傻愣。”
卢五四本来想要磕个头,再请示葛青疏。但他和将士们毕竟熟悉一点了,于是答道:“给蒙古人卖命,又不是我想的。”
顿了顿,他抬高些声音:“是朝廷的人杀了我娘,还把我爹押去做苦力!是朝廷的人到我们的村子偷袭,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东西!我们这才逃到草原去的!”
葛青疏张了张嘴,哼哼道:“关我屁事。我又不是朝廷的人。”
他挥了挥手:“想回去就快回去吧!”
卢五四抱着两只肥鸡,慢慢走回到城里,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那个叫郭元帅的大人物大概已经走了,城里一下子安静很多,军营空出了许多。他回到自己的窝棚,把一只鸡递给黑眼圈的中年汉子:“拿着,给你的。”
第六百五十六章 黑鞑(上)
整个窝棚里鸦雀无声。
能够在草原上严酷环境生存的汉儿,大都骨子里带一点强韧,蒙古人管治他们的手段又和放牧没什么两样,所以奴隶和奴隶之间常常要为了一点点的利益撕打争斗。他们被安置到缙山城以后,石抹也先带人很是尽心管理,但因为每个窝棚的人员大都是重新编组,不按原本千户、百户的归属,所以内部的各种冲突不断,只控制着不被上头发现罢了。
像卢五四这种瘦弱的,前后挨过好几次揍,争夺食物也总是失败。好在那个黑眼圈的汉子不算恶人,他一开始凶神恶煞,后来抢到了本窝棚首领的位置,分配食物的时候大致还算公平。卢五四每次都能从他手里分到一个两个饭团,饿不着。
窝棚里面众人看看黑眼圈汉子。
那汉子干笑两声,接过肥鸡在手,冲着众人道:“别这么瞪着……带些柴禾,跟我去后头灶上,烤熟了,大家都分。”
卢五四想了想,把另一只肥鸡也扔了过去:“鸡翅膀归我,其它的,也给大家分了吧!”
整个窝棚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待到午饭的时候,这一窝棚的二十人,就成了周边羡慕的中心。许多人都说,跟着去跑个腿,还能捞两只鸡回来,这定海军的军爷们倒是和善。
几天下来,这些奴隶们越来越放松,虽然还一个个瘦骨嶙峋,却仿佛多了点活力,私下里对定海军的讨论也多。这会儿有人聊着聊着,纷纷道:
“本以为,能打败蒙古老爷的军队,必定是动不动杀人的狠角色,这两天看来,倒是真的客气,真把咱们当同族来看。”
“不光是对咱们客气,他们自家军队里,将校也不摆谱。”
“对对,那个赵瑄,是镇守缙山城的大将,手底下三千多的披甲精兵,听说半年前拿着两把大刀,从中都通玄门砍到丰宜门的!你看他在这城里,还不是每天笑眯眯地走来走去,到处和士卒闲聊?”
“定海军的军官,吃的也和士卒们差不多!灶都在一处呢!另外一个将军张绍,还每天邀请有功的士卒,和他一起吃饭!”
“终究是汉儿自家的军队。军队如此,百姓总不见得反而成了俎上肉?我估摸着,替他们种地的日子不会差。”
“说到种地,今天早上我们这些人去往城北仓库,搬运了叉耙锄铲等工具,那都是好用的铁器,至少有两千多件。我看,定海军在屯垦上头是当真的。对了,你们昨天看过城西百眼泉那边新开的沟垄么?那一看就是种地的老手干的……”
“谁还不是种地的老手了?我急的是种地的规程!一茬粮打下来,我们得几成?军爷们得几成?这规程还没下来,实在叫人心焦。”
“眼瞅着就要入秋了,这事儿迟早会吩咐下来。你急什么!”
聊到这里,有人低声道:“咳咳,说到这事,我听说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快讲。”
“有妇孺的营地东面那头,有个婆娘说,她被一个军爷招去帮忙,给缝补了衣服,纳了鞋底,只一个时辰就回来。那军爷让她不要声张,偷偷地给了钱和吃的呢!你说,干这点事都得好处,种地多么辛苦,那定海军难道还会亏待咱们?”
他这话出口,没得到预料的回应,反而激起了四周狐疑的目光。许多人的关注点转向了另一方面。
“一个时辰?光是缝补依附,纳鞋底,就有好处?莫不是那个那个……”有人低声说着,居然有些羡慕:“还是这些婆娘活得容易些,只要这么一躺下……”
“你放屁!”
先前说话的汉儿奴隶大怒:“这些定海军的军爷们,一个个精壮威武的,听说在山东都是乡绅,要什么女人没有?他们能看上东营里那些黑炭也似、满身羊骚臭的娘们儿!就只是缝补衣服和纳鞋底!”
那人说到这里,左右看看,指着卢五四道:“卢五四早上出去了两个时辰,回来就带了肥鸡,难道他也被上头军爷睡了?”
众人大声哄笑。有人道:“他倒是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不是没可能啊……”
黑眼圈的汉子立即跳出来喝骂,和卢五四一个窝棚的汉子们看在肥鸡的面上,也人人帮腔。
乱腾腾闹了一阵,引得不远处的石抹也先注意到了。他老人家眼神一扫,和身边的蒙古战俘说了两句。
毕竟蒙古人余威尚存,众人明晓得他们都是被定海军打败后投降的俘虏,可这些俘虏在汉儿奴隶面前,就是比定海军的将士更可怕些。蒙古战俘刚要拔足过来,哄闹的话声顿时低落。
过了会儿,烤鸡和饭团的香气都冒出来,众人闻着气味,心情才恢复愉快。
一个年轻人擦了擦口水,很期待地道:“如果定海军的规程不坑人,咱们种几年地,总能攒下些身家,到那时候我得想办法找个女人……”
说到这里,他抬起双手,做出揉捏的姿势:“是个女人就行,就算满身羊骚臭,我也不嫌。”
这些日子天气不冷,人有吃的就有精神。当下整个讨论都歪去了不可描述的方面。
不过,来到缙山数日,各种各样的细节都明明白白地落在大家眼里,又陆陆续续打探到一些消息,所有人都能确定,这支军队真的和草原上的鞑子不同,和当年记忆中大金国的军队,也不是一回事。
有些人已经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定海军将士们是“自家人”。
其实郭宁倒并没有特意强调军队的民族属性。他的军队是在大金国这具庞大僵尸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出于种种因素,有些话没必要张扬。
定海军中,这几个月来从辽东征发来的野女真人不少,中都战后投降的契丹人、渤海人更多。郭宁在正式的公文军令里,从不谈族群如何,更没有发出什么杀胡令来。
但定海军的体制,决定了他们是一支由大小地主组成的军队。愿意从军府手中获得土地,并凭借战功获得更多土地的,始终以汉儿为主,就算有异族在内,也都是汉化很深的异族。
至于来自辽东的野女真人,更是定海军展开民族融合的主要对象,他们大量被签军的过程,就是东北内地异族被定海军不断迁入山东,再打散安置,迫使他们逐渐听说汉话,学习汉人文字的过程。
郭宁也没想在军队里传颂什么官兵平等,那种超越时代的东西,在千年以后都未必能一直贯彻,更别说眼下了。将士们当兵是为了吃粮,立功是为了升赏,为了富贵,谁要是把不同军阶的待遇压到近似,将士们自家就不同意。
但定海军中每一名普通的士卒,同时控制多名荫户,在地方上有一定治理权。他们和大金国那些一贫如洗,被迫签军的可怜人不是一回事,和蒙古军中穷得嗷嗷叫的恶狼也不是一回事。
定海军中普通的士卒也能过上舒服日子,是有尊严有面子的人物,相对于他们,将校无非土地更多些,庇荫的百姓更多些。因为制度的局限,以后随着时间推移,两方的差异终究会越来越大,但三五年里,怎也不到天壤之别。
有些定海军的老卒,是实在过不了识字识数的那一关,才升不上去的。他们积累功勋得到的田地真不在少数,上头的军官回到乡里,保不准还要依靠他们才能稳定地方。
另一方面,定海军正处在急速扩张的时候,士卒们只要能通过基本的文化教育课程,经过几次战斗立功,很容易就被提拔。这个月是正军,下个月就当上中尉、都将的例子到处都是。
而这提拔的过程,又因为激烈的战斗一场接一场,绝无军官们私相授受的可能。
如此一来,定海军中的上下阶级并非天堑,普通士卒也有相当的前途可以期盼。这便造成了相对而言要平等的关系。
军队里固然如此,甚至眼前这些俘虏,定海军的将士们普遍觉得,也不能轻忽。
他们看起来一个个不像人样。可保不准几个月后,就会成为军人的荫户;按照定海军的规矩,荫户到军户的转化概率又实在不小……
比如这会儿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葛青疏,两年前就是在莱州从军的荫户。当时他被汪世显安排去海仓镇外的望楼值哨,结果遭到蒙古军奇袭纵火,整个哨队皆死,只有他活了下来。至今他身上还有大片火烧过的瘢痕。
现在葛青疏大小也是军队里一号人物了,谁能晓得两三年以后,汉儿奴隶之中会不会出个钤辖?
毕竟大家伙儿是在北疆,就算蒙古人不那么张狂,总是少不了厮杀的。定海军的主帅郭宁,三年前自己也只是个小卒罢了,将士们谁能看不起谁?
至于赵瑄和张绍对将士们的厚待,那更是河北塘泺间,豪杰人物笼络军心的基本手段,军校里专门有课程传授的。这种乱世,随时要靠将士们拼命打仗,把底层将士都惹毛了,自家找死吗?
当年女真人就是这么做的,结果无数大将、军官就丧命在野狐岭到了居庸关的战场。缙山周围整治土地的时候,还时不时挖出腐烂的将士尸体乃至白骨。有这样的提醒,谁还会犯同样的错?
定海军中,从野狐岭一路狂奔逃窜回来的军官们,还没死绝呢,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
第六百五十七章 黑鞑(中)
两只鸡翅没多少肉,烤得也不好。但对卢五四来说,享受它的过程中,还同时得到了许多人羡慕的眼光。放在草原上,这种眼光之后就会带来抢夺或者殴打,但是定海军里是有规矩的,所以谁也不能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