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鸡翅落在卢五四嘴里,就成了格外难得的美味了。
他吭哧吭哧地把两只鸡翅和两个饭团都吃了,又灌了一肚子水。正打算躲回窝棚里休息会儿,石抹也先快步过来,指了指他:“小子,跟我来!”
他连忙快步跟上。
今天上午卢五四在白河上游的河谷里跟从射猎,伺候的是个名叫董进的军官,据说是郭元帅的侍卫首领之一。和卢五四一起陪着董进的,就是石抹也先。
卢五四原本以为,这石抹也先能指挥蒙古人如走狗,不知私下里凶恶成什么样子,却不曾想他陪着董进的时候,嘴上如抹了蜜也似,和普通人没啥区别。
所以这会儿他跟着石抹也先,竟不太害怕了,走了几步,他问道:“石抹老爷,咱们去哪里?”
“鞑子大汗确定要率部往西去了,投靠我们的几个蒙古千户也能稍稍放心些,不必总是担心遭到报复。赵指挥使要派人去阪山那边,安抚下那些蒙古人,分发点物资,让他们高兴高兴。”
石抹也先随口说着,带着卢五四往军营方向去。
“可……可这和我又什么干系?”
“葛都将打算趁机见识几个蒙古部落,所以领了这个任务。他让我也跟着。不过,我是契丹人,又不是蒙古人,此前打过交道的蒙古部落也只有大定府那边的五投下之众,所以我想,真正熟悉那边情形的人,还是得从汉儿奴隶里挑。”
石抹也先稍稍放缓脚步,侧身问道:“你识字,还会算数,看样子也不像是干过力气活的样子,在蒙古人那边,应该是有些地位的吧?应该挺熟悉他们?”
卢五四的脚步微微一顿,又赶紧跟上,他低着头想了想,道:“算不上熟悉,我只在拉克申千户身边做过两年那可儿……”
石抹也先拍了拍手,笑道:“驻在阪山的,就是拉克申的部落啊。很好,我就知道选你没错!”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百余步,将近军营门口,便看到葛青疏兴冲冲地出来。
“怎么样?”石抹也先问道。
“都安排好了,咱们现在就走!”
葛青疏随口应了声,又注意到了卢五四:“原来石抹提出的人选,就是你啊?”
卢五四躬身行了礼:“正是小人。”
葛青疏转向石抹也先:“这是个聪明人,能用。不过穿得太破了,丢我们定海军的威风。明天不是要发换季的衣袍么,你去提一件出来给他!”
石抹也先连声答应,没过多久,他的一个部下就提着件厚重的毡衣,塞进卢五四手里:“穿上!”
毡衣拿在手里,卢五四忽然生出熟悉之感。
这是一件厚厚的短袍,表面有柔顺的软毛,稍一接触就让人暖和,也有长而硬的粗毛,略微有点扎手。
卢五四知道,软的是延安府那边特产的绵羊毛,硬的则是牦牛的毛。两种毛料是用双绞编的方法编织到一起的,这种编织法子的特点,是毛料纬向的密度格外大,整个料子比一般的织法要厚重,所以不那么容易透气,特别适合用来防风,而且牦牛毛非常坚固,所以衣物也不容易坏。
“这么说,这袍子很好么?”葛青疏问道。
卢五四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摸着毡袍,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大通。他有些诧异,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多话,可是听得葛青疏询问,他又下意识地道:“也不是。要保暖的话,还是绞编或者斜绞编的好,这种双绞编的法子,导致毡料过于紧实了,不够蓬松,所以保暖上头就稍微差了点。不过,在漠南这一片,怎也够用了。”
葛青疏和石抹也先对视一眼。
卢五四小心翼翼地摸着毡袍,问道:“军爷,这是给我的么?”
“当然是给你的,赶紧换上!”
卢五四迟疑道:“这衣服很贵重的!当年在东胜州那边,这样的毡料自产的很少;数量多的,要么是从泾州来,要么是从夏国来,一匹毡料就值二十贯呢!”
葛青疏哈哈笑道:“放心穿上!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明天要发换季的衣袍。全军将士都有,你们也有!不过,你们每人就一套毡袍,坏了也没处缝补去!”
卢五四把毡袍举在眼前看看,手有些发抖。
石抹也先微笑道:“这就是咱们赵指挥使从中都带来的物资,全都取自中都库藏,边疆将士、屯田百姓人人都有,都元帅府一共准备了四万件,陆续都会运来!你放心穿上!”
卢五四这才把毡袍裹在身上。
其实现在才刚入秋,天气尚热,哪里就到穿毡袍的时候了,葛青疏实在是看卢五四身上那蓬破烂不顺眼,又想不出哪有可供替换的正经袍服,才打了换季衣物的主意。
好在卢五四身上瘦得没有四两肉,就如一个空落落的骨头架子,毡袍松松裹在身上,四处漏风,倒也不惮热死,还挺舒适。他双手拢着,浑身感受着毡袍软硬兼有的独特触感,忽然又哭了起来。
葛青疏和石抹也先可顾不上这个性子绵软的家伙,他们不再理会卢五四,自顾点起亲信部下,套了几辆大车装运物资,离城起行。卢五四抽噎着,跟着队伍走了数里,见队列里的骑士们都挺和善,于是觑得旁人不备,攀上一辆大车的厢板,坐下了。
从缙山城到西面的阪山,要走三十多里。之所以容留这个千户停在那么远的位置,一来是为了表现出对这些蒙古人的放心,免得他们生出不必要的警惕,二来也是为了保证缙山城的安全,免得真有蒙古人作乱,贴着缙山城暴起,城里措手不及。
不过一行人抵达蒙古人驻地的时候,千户拉克申远远出迎,客气相待,对葛青疏和石抹也先两个更是尊崇异常。当晚拉克申召集酒宴,部下的几个百户全都出场,众人与葛青疏推杯换盏。蒙古人用发酵的酸马奶捣制,再滤去混浊,就成了有名的马奶酒。这种酒口味很绵软,但喝得多了,后劲很足。
拉克申又亲自为葛青疏和石抹也先端上水煮的羊肉,用刀子扎着羊眼珠和羊尾巴,送到两人面前劝说吃喝。这种酒宴虽然不能说精致,却也别有草原风味。
因为宾主双方气氛和谐的缘故,一直到酒过三巡,夜深人静,也没出现什么需要卢五四帮忙的机会。葛青疏还在席上专门送了拉克申千户一件礼品,据说是高丽产的青瓷,很名贵。
待到吃喝尽兴,天色已然漆黑如墨。葛青疏说,自家还得回缙山城复命,拉克申连声劝阻,说不妨明日再走,自己准备了一些献给赵瑄指挥使的礼物,正好麻烦葛青疏一并带去。
葛青疏初时拒绝,后来好些个百户涌上来,轮番和他拥抱劝说,好像彼此有许多年交情。葛青疏是个山东人,在他眼里,蒙古人一直就是当日屠济南的那种杀人狂魔模样,真没见过还有这么热情淳朴的,当下却不过情面,只得应了。
当下一行人在拉克申安排的巨大蒙古包里宿下。
到了后半夜,卢五四迷迷糊糊地起身,嘟囔了一句尿急,便从蒙古包边缘穿了出去。
他的身影刚离开,葛青疏和石抹也先一齐睁眼,两人的眼神都亮得吓人。
“黑鞑子热情得过头了,一定有鬼。”葛青疏冷冷地道。
他看上去是个爽朗的年轻人,其实对着蒙古人,一向警惕至极。当年他刚从军时在海仓镇做哨兵,因为一时疏忽,导致了蒙古精骑掩到近处,他的挚友梁阔身死,海仓镇的军民百姓更是不知道战死了多少。
定海军的军官们,固然没人把责任归结到葛青疏这个小卒身上,葛青疏自己却并没有放过自己。
而石抹也先问道:“卢五四这会儿出去,有没有问题?”
第六百五十八章 黑鞑(下)
葛青疏拔刀看看涂抹黑漆的刀身。
“黑鞑野性难驯,虽然投降,又不甘心彻底失去对部落的控制,想要和我们讨价还价,乃至把我们当作可利用的傻子。元帅早就说过,真心诚意合作的,高官厚禄奉上;心怀恶意的,也不妨杀鸡儆猴。至于卢五四,我本来倒是有心要提拔他……”
葛青疏收刀回鞘:“想死想活,看他自己!”
营帐中将士们轻悄悄准备的同时,卢五四迷迷瞪瞪地往外走,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么看。
葛青疏等人毕竟身处蒙古人的营地里,而蒙古人又本是定海军的死敌,所以队伍里的将士们全都外松内紧,睡觉时都单独睁一只眼。但卢五四在蒙古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好些年,说他扭曲也好,说他卑微也好,这确确实实是他熟悉的环境,所以他真睡熟了,也真是被尿憋醒。
天空的月色皎洁,卢五四慢吞吞数百个蒙古包在月色之下,犹如一只只蹲伏着的怪兽。小队的托落赤也就是巡逻骑兵在营地内外慢慢地经过,马匹偶尔咴咴地叫两声,引起咩咩的羊叫或者汪汪的狗叫。
拉克申的这个千户,不属于蒙古国建国时的九十五千户,而是后来陆陆续续新编的。部落内部的族人有蔑儿乞部的流散之人,也有少量汪古部的白鞑。
蔑儿乞部和汪古部,都是和界壕沿线女真人往来甚多的部落,所以这个千户扎营的方法也和高原上面朝东南,再密布托落赤轮番警戒的套路不同,而有点类似早年女真人的习惯。也就是以各个百夫长错落布置的主帐为圆心,用约束牛马的皮绦拉成大环,一个个大环彼此套叠,形成疏密相间的大营。
这种营地落在外人眼里,没什么规律可言,夜里很容易迷路。但卢五四却早就走惯了,他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是经常深夜往来营地的,所以对扎营的规制、寻哨的路线全都烂熟于心。
他眼睛都不大睁,就打了两个弯,绕过火铺和栅栏,站到一蓬深草旁边,放了通水。
正束着腰带,打算回帐篷去,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响起。
是皮靴踏地的声音,是蒙古人。
卢五四现在可不是蒙古人的奴隶了,而是定海军军官的随员,千户老爷邀请来的客人,但过去数年的规训与惩罚,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使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把身影缩在了暗处。
几个蒙古人按着腰刀,并肩走过。
他们都披着羊皮袄子,身上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道,头顶无数小辫油浸浸的。卢五四一度很习惯这种模样,这会儿却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了,他往阴影深处藏了藏,屏住呼吸。
只听一个体格粗壮的蒙古人道:“回去就收拾行李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得走。”
另一人道:“各部都在准备了。”
先前说话之人道:“本来成吉思汗到处屠杀,搞得草原东面各部大乱。咱们才不得不逃到南面,靠着定海军的势力给自家打气。现在大汗一门心思要往西征伐,咱们的难处忽然就不存在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急着南下,以至于现在尴尬。这破事,真叫人后悔啊!”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南下一次,固然交出了许多奴隶,却也换来了粮食物资。奴隶这种东西,草原上哪里抓不到?咱们如果能回到北面,再吞并几个小部,回头就能拿着他们,问定海军要更多。”
“所以千户说,一定要小心保密,不能叫定海军那边知道消息。他们如果知道大汗西去,草原上没了强大部落镇压,没准就要自家提兵北上,那就没我们的好处啦!”
几人慢慢走着,彼此议论,无非是在盘算,既然大汗要远征,咱们是从定海军手里捞些粮食武器再走;还是抓紧时间北上,先占一大片草场,收拢一大群人,造成既成事实。说来说去,又都觉得,还是听千户的安排。
说了一通之后,一行人绕到栅栏转弯处去了。
忽然有人问道:“那些定海军的使者怎么办?”
几人同时转头,眺望卢五四来处的大帐,使得卢五四的心头大跳。
“过两个时辰再说。千户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识相,就带了一起走,当作人质。到了昂吉泺以后,再放不迟。”
“如果他们不识相呢?”
体格粗壮的蒙古人嘿嘿笑道:“总不能让他们碍事?真要不成,只能尽数斩杀,回头推说不服草原水土病死,多送一批奴隶补偿,客客气气向定海军卖个好,也就罢了。实在不行,咱们再砍几个蒙古人的脑袋去赔罪,还能怎样?”
卢五四猛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发冷。
那些蒙古人说什么大汗西征的事,卢五四没太听懂。以他的见识,也没法把前两天郭元帅就在缙山城里,乃至另有贵人来访的事,和这些蒙古人谈论的联系到一处。
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白的。
他到缙山城没几天,却已经见识到了定海军将士们那种无所畏惧的性格。他熟悉的每一个军官和士卒,无不是刚强勇烈。别人不谈,那个葛青疏就绝对不会向人服软,更别说是向蒙古人屈膝了。
也就是说,如果拉克申千户想要做什么,一定会和使者冲突,会导致死伤。
那些将要被杀死的人,不是无关的人。
他们是那个定海军郭元帅的部下,是过去两天里,给我发放食物的人!是带我去射猎游玩,分了我两只肥鸡的人!是给我暖和衣服的人!是答应了将要给所有的奴隶分配田地,让大家能重新过上好日子的人!
卢五四抚着自家的胸口,藉以平缓呼吸,脑海中急促的念头闪过:得赶紧回去通知葛青疏他们!得让他们赶紧走!
葛青疏他们住着的毡帐,位于整座营地的西南角。如果往南走,绕过两座火铺和一道栅栏,就能到马厩。只要夺了马,至少有四成,不,有三成或者两成的把握,能够脱身!
想到这里,卢五四猛地窜了出来,箭步跨过道路,闪到对面的毡帐后头。因为变化了角度,他忽然又听到那几个蒙古人渐渐走远时讨论的话题。
“不过,手头少了汉儿奴隶,很多杂事粗活儿没人做了,总是麻烦。”
“没办法的,定海军要在漠南山后立足,最看重的就是人。咱们不交出人来,也就没有南下的可能。但是,拉克申千户昨天和我商议过了,回到草原之后,要尽快和白水泊那边脱脱怜人联系上,咱们派出精干人手,去丰州、净州、东胜州一带狠杀一通,把当地的汉儿全都掳到草原,怎也能弥补损失了!”
“哈哈,原来如此。千户的这个主意很是英明!白水泊往西一路,我很熟悉。到时候我带人去!”
这些话语入耳,卢五四手指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就是东胜州那边,大金国西南招讨司下属的民户出身。因为蒙古军近年来用兵的方向主要在东面,所以他很少听说过家乡的事情,却不曾想这回听到,是蒙古人又要掳掠。
身为泰和末年因为不堪朝廷凌迫而逃亡草原之人,他本来应该不在乎这些。他甚至一向认为,在草原上的生活固然悲惨;比起大金国的治下,却未必差到哪里去。
但就在这几天里,卢五四的想法变了很多。
他开始觉得,人可以不做奴隶,人也可以不被刀剑威逼着背井离乡,人更不应该被当作牲畜或者某种其它的东西。
他开始觉得,摧毁他的一切,杀死他的亲眷家人的,固然是大金朝廷。像拉克申千户之类掳掠汉儿、苛待汉儿的,也一样是仇人。现在,这个拉克申不仅要从定海军的治下逃走,还要继续去掳掠人丁,还要把东胜州的许多人都当作奴隶?
卢五四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想到自己因为眉目俊俏而被拉克申看中,当上所谓那可儿的经历。想到拉克申千户浑身油腻松弛的皮肤和臭烘烘的嘴,想到了像腐烂咸鱼一样的味道,想到了自己的痛苦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