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秃花甚至私下恳求拖雷,索性就别再为了成吉思汗的琐事奔忙。既然大汗急于西征,他怎都管不了草原上的情形,而定海军也未必有底气大举北上,所以和议成不成,并没多大意义。
如果拖雷在缙山没有遇到郭宁,而被定海军的当地驻军送往中都,且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这一来一去,层层驻留,层层谈判,恐怕少说也得快两个月吧?万一中都那边什么人突发奇想,要再留拖雷三年五载,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那时候,耶律秃花等人怎么办?
这些契丹人、女真人和汉人,在过去数年里陆续投靠成吉思汗。因为成吉思汗意图攻略大金,而他们深悉大金的内情,懂得战胜大金的手段,还或多或少提出了治理大金广阔领地的策略,所以才得到格外的提拔。
但在今年初蒙古军惨败之后,自成吉思汗以下的蒙古人,一时谁也不愿意提起大金国这三个字,这些人的价值也就大大的削弱。
比如耶律秃花,他和他的兄长耶律阿海,是在班朱尼河与成吉思汗共饮泥水盟誓的十九人之二。现在耶律阿海还能追随成吉思汗身侧,耶律秃花却只能带着一批契丹人,做拖雷麾下的千户了。
如果拖雷再一去不返,耶律秃花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难道要去投靠合撒儿及斡赤斤两位?可就算自己有心,那两位也是纯粹的蒙古那颜,并无接纳外人的意思啊。
好在众人对大金国的了解还有些用处,七嘴八舌猜测出的情形没错,郭宁对草原上的局势也的确盯得很紧。现在,拖雷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商定大事折返,所有人都觉可喜可贺。
当下众人继续向北,连夜奔走。一直到月上中天,骑队越过层崖叠嶂的大石岭,想来已经彻彻底底离开定海军的控制区域,这才传令择地休息。
郭宝玉在前半程领兵断后,到了后半程又转往前队开路,得到拖雷的命令,他便在一条小河畔扎营。因为没有携带毡包,骑兵们只把草地略微平整,再挖几个野灶,供贵人们喝热水。
蒙古人的身上都贴身带着羊肉干或者奶酪,用体温保持温度,这会儿便从怀里掏出这些粗劣的食物大嚼。
秋天将至,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辽阔,星河的烁烁光辉愈发醒目。拖雷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曾经坐在父亲怀里,听他讲述草原上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故事。
父亲说,在遥远的古代,草原上的人们进行过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征服。千百万的牧民和军队,赶着无数的畜群,向正西方前进。他们日里走着,夜里走着,某一天忽然有一批人走岔了路,他们赶着畜群,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天上去了。
他们在天上的道路一直走,永远也不停。而地上的人们一到夜晚,就能在夜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高擎着火把向前的身影,看到他们踏出的道路,这道路就是天路,就是汉儿所说的银河、星汉。
千百年过去了,草原上的人们将要进行再一次规模空前的西向征服。带领他们的人就是拖雷的父亲,伟大的成吉思汗。
那么,这一次向西的道路,会是什么样的?
后人又会如何想象这一次的征服?
在这次征服的过程中,我拖雷又该为父汗做什么,为自己赢得什么?我所赢得的那些,又将何益于所有的蒙古人?
拖雷觉得,自从开始学习汉儿的文字和语言,自己的想法好像比以前多了,越来越不像是粗犷豪爽的蒙古人,倒有点往那些奸滑的萨满靠拢的样子,随便指着什么,都能说出一大堆的言辞。
这时候,溪水忽然哗啦啦地响了。原来是刘伯林的孙子刘黑马、郭宝玉的儿子郭德海两个少年,正迈过河边的芦苇和水草地,手里的叉子上挂着几条挣扎扭动的大鱼。
蒙古人通常不爱碰河里的鱼,除非天降白灾,牲畜皆死,靠近海子的地方才会有蒙古人凿冰捕鱼。
对汉人和女真来说,这么大条的河鱼倒是美食。不过,刘伯林和郭宝玉麾下的将士们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没谁迎上去。就连两个主将,在方才的急行军路上也慢慢褪去了迎回拖雷的欢欣,神情有点沉重。
拖雷估摸着,他们毕竟和蒙古人不同。他们大概是觉得,从今以后去家万里,日子定然颠沛流离,再难过上汉儿习惯的正常生活了。
想到这里,拖雷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迎向刘黑马和郭德海两个。他忍着腥气,凑近了看看,问道:“这是什么鱼?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做?”
两个少年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地和四王子说话,当下连忙道:“这是鲋鱼!能吃!好吃!我们会做,四王子你要尝尝么?”
又过片刻,营地周围大部分将士躺在地上,发出了鼾声。战马也有不少趴伏地面的,马匹大都很累了,鼻孔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拖雷坐在篝火旁,持着一根穿着半扇鲋鱼的树枝。
他的牙龈刚被鱼刺扎过,痛得很,出了不少血。但他忍着痛,小心翼翼地用舌头把刺抵出来,然后赞叹地道:“虽然刺很多,但是很好吃。”
他想了想,又笑道:“汉人喜欢吃的,我也喜欢吃,因为确实美味;正如汉人的故事,我很喜欢听,那其中蕴含很多道理。”
陪在他身旁的刘伯林当即露出高兴的表情:“多谢四王子夸赞。”
拖雷继续道:“我这些日子时常想,契丹人的大辽、女真人的大金,都有其各种各样的不堪之处,都连着出了许多昏庸的皇帝。但两家却能够先后入主中原,建立帝业,统治那么多的汉儿,聚拢那么丰厚的财富。他们靠的,不光是武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汉儿的道理,愿意运用这些道理。嗯,还有定海军的郭宁,也是如此……”
他盯着眼前的篝火,稍微顿了顿,又道:“我最初遇见郭宁的时候,觉得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冲锋陷阵,勇猛无敌;后来,我觉得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从金国治下无数懦弱之人里,挑选出了勇猛的战士,组建成凶悍的军队;这阵子我忽然觉得,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
这些意思要用汉话讲清楚,不那么容易。拖雷越说越慢,终于咂了咂嘴,停了下来。
围拢在篝火周围的部下们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阵子,拖雷才继续道:“这郭宁不止是沙场猛将,也是一个懂得汉儿道理的人。他懂得怎么从百姓们手里收税,用收集来的物资供养军队;他懂得怎么去开发矿山、建设工坊,制造武器;他懂得建立学校,在学校里传授厮杀的本领。还有很多道理,我现在还不懂,但这郭宁不仅懂,而且做到了。所以金国的百姓愿意抛弃金国的皇帝,转而跟随他。他的地盘越来越大,而地盘越大,他就从地盘上无数的百姓手中得到越多的支持,他能供养的军队就越多,越精锐,越有训练,越能打仗!”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这些话都是他此前反复想过的,否则这会儿临时盘算表达,并不能说得清楚明白。
在他慢慢地言语的时候,原本站在远处的耶律秃花、粘合重山等人全都聚集,连连点头。
“这些道理,和草原上的不同。不过治理大国,确实也和管理草原上的羊群和牧场不一样。今后,还请诸位继续教我。”
众人纷纷应是。
拖雷拿起树枝,咬了一口鱼肉:“这次随同大汗西征,我们不能再像此前攻打党项人和女真人那样,掠夺过了就结束。我要找个机会,试着去使用这些道理,真正去统治百姓们,建立真正的国家。”
第六百五十四章 莽原(中)
部属们都去睡了。
拖雷仰天躺着,很疲惫,却无睡意。
他仍在回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回忆同伴们的反应。这几个月来聚拢的同伴,全都不是蒙古人,可不会因为长生天的意旨而热血沸腾。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和追求,之所以跟随拖雷,是觉得拖雷能实现他们的希望。
在这上头,他们又和蒙古人差不多了。只不过绝大多数蒙古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屠杀和掳掠。这些人的想法要复杂些,必须一一判断清楚。
耶律秃花自视文武双全,资历极深;他要的,是一个视他如臂膀的首领,并且要对他足够尊崇。
粘合重山擅长财计而乏武略,但财计相关的事务,通常都被回回人控制;他想要的,是个独自负责一方税收财务的机会,顺便也好贪污。
刘伯林当年镇守的威宁城,是整个漠南防线最重要的前哨。当时蒙古军威风初起,也没有后来的声势,但刘伯林一仗没打就投降,造成了金军持续被动,进而惨败。刘伯林想要的,是蒙古人里出现一个附合汉人要求的雄主,这样才能证明他的投降事出有因,绝非怕死。
至于郭宝玉,他是极有才能的金军宿将。因为彻彻底底对中原的泥潭失望了,才想要跟着蒙古人的脚步向西去,踏出一片可供施展拳脚的新天地来。
拖雷反复想了好几次,觉得自己睡前的宣称足以让他们都满意,偶尔有些细节上的模糊,可以推说自己的汉话还不熟练。只要西征开始,这些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必定会进一步牢牢抱团,围绕在四王子身边,之后究竟该怎么做,还有推算调整的余地。
另一方面,运用这些人的力量,并不代表就要疏远蒙古人,毕竟大蒙古国四王子的身份是根本。在父汗面前,我要小心藏拙,有事不轻易出头,立功也不自吹。至于三位兄长们……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我拖雷了,随着西征的深入,他们彼此的争斗才开始呢。
对了,抵达昂吉泺以后,我还得和赤驹驸马好好谈谈,包括他部下的有力百户们,也需要拉拢。必须注意的是,与蒙古人言语的方式,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遵循汉儿的道理云云,意图统治和治理云云,绝不能在蒙古人面前随意说出口。
想着想着,拖雷慢慢地睡着了。
好像才睡着了一瞬间,他又被人猛然摇醒。
拖雷猛地跳起,反手握住腰间短刀,另一手扼在摇晃自己的手臂上。那人又晃了两下,拖雷才彻底清醒过来:“怎么了?”
“是塔塔儿人和札只剌人的残部,也不知怎么,恰好撞上了。郭宝玉已经带人去抵敌,四王子请上马,我们不怕他们,但也要小心些。”耶律秃花沉稳地道。
拖雷骂了一句,翻身跃上马背。
人一到高处,撞击声、喊叫声、马匹嘶鸣声,还有武器戳刺或者挥砍入人体的那种可怕钝响就骤然扑面而来。
拖雷看见天色已然蒙蒙亮,东面的河沟斜坡上头,正有不下两三百人猛冲出来。他们个个都形同野兽,看样子男女老少都有,乱糟糟披着的不知道是树皮还是兽皮,乱糟糟拿着的也不知道是锈烂的刀斧还是木棍。
如果把蒙古军的精锐比作狼群,这些人大概只能视之为疯狗了。
“怎么就被人掩到如此近处?”拖雷不满地问道。
“往东螺山南面山路派的人多些,而且每隔两个时辰轮转回报,没想到东面会冒出这些货色。”耶律秃花随口答了一句。
这会儿跟随拖雷的,个个是好手。而对面那些,都是在成吉思汗崛起时,被杀得灭家灭种、到处逃窜偷生的失败者。耶律秃花真没把敌人放在眼里。
不过,野人们毕竟也造成了一点麻烦。
一名郭宝玉麾下的甲士大声呼喝,手中长刀斜斩向扑来的敌人。对方全然不闪不避,任凭长刀将胸腹整个划开,内脏像瀑布一样流淌出来。但他藉着最后一点冲力,也把手中尺许长的矛头刺进了甲士的脖颈。
矛头刺入的瞬间,那敌人便倒。甲士在那瞬间竭力避让,颈侧却已被完全剖开。生满铁锈的矛头嵌在皮肉和顿项之间,鲜血汩汩流淌,被顿项挡住,然后往下淌,再从胸口、身侧各处甲片的缝隙渗出来。
后头另一个野人见他不倒,立即上来用木棒敲打甲士的头部。
木棒刚举起,郭宝玉催马杀到。他手中长达四尺的斩马刀划过敌人的脖颈,略无凝滞。敌人的头颅在半空飞舞时,郭宝玉继续前冲,以长刀左右挥舞。每次锋刃落下,都有持着武器的手臂,或者眉眼怒瞪的头颅飞起。
他一气连杀数人,长刀正面猛劈在一个野人的面门,几乎把整个头颅从中间砍开。颅骨坚硬,把长刀夹住了。后头几个野人觑得空隙,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
郭宝玉翻手取出弓矢,在短时间里连发数箭。被第一箭射中的敌人位于三丈开外,第四箭命中之人就在他的马头之下抽搐,顷刻间敌人俱都了账。后头郭宝玉的护卫们也都张弓搭箭乱射,箭如雨下。
那些野人一来惊骇于郭宝玉的勇猛,二来他们这一群人里,最胆大的死得也最快。这时候也不知是谁在后头连声叫唤,剩下的百多人翻翻滚滚,往后头的树林狂奔,林地间的枝叶一阵疯狂摇动,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郭宝玉带着辔头,在斜坡上兜了两圈,看到有几个受伤的野人伏地哀号。他下马过去,揪着人挨个问过,随即又将他们杀死。
再过片刻,他回到拖雷身前,微微躬身禀报:
“四王子,这些确实是塔塔儿人和札只剌人的残部。为首之人,早年和札木合有点关系。他们躲藏在大渔泺以东的八百里平地松林,靠着渔猎为生,已经有五六年了。”
“既然都是丧家之犬,为何隔着五百多里来此?是不想活了吗?”
“这其中有个缘故。”
“讲来听听。”
“当日大汗即位,以诸弟领有东道部落,后来木华黎自金国临潢府南下,又带去五投下之众。近来定海军的势力近数月往北京大定府以北扩张,五投下之众纷纷奔走;而东北内地的女真将帅里头,东北路招讨使纥石烈德得上京路元帅完颜承充、东北宣抚使纥石烈桓端的支援,从泰州往西颇多用兵。所以,散布在临潢府路和北京路的蒙古各部,如今都在往西收缩……”
“他们这一收缩,就挤压了平地松林里诸多逃人的周旋余地,迫得他们成群结队地转移!”
“是。他们一路撞到这里,发现了我们散在外围的哨骑,以为能捞些好处,这才出来冲杀的。”
郭宝玉往东面看了看,见他的部下从林地里折返出来,做出平安无事的手势,才继续道:“这些不过是纤芥之疾,四王子不必介意。咱们继续赶路吧。”
拖雷皱着眉头,喃喃地道:“我只是不明白……”
“什么?”
“你说北京大定府那里倒也罢了,如石天应、薛塔剌海等黑军统帅,本来就是随风倒的货色。上京路完颜承充等人,可都是正正经经的女真人高官贵胄,他们为什么要和郭宁合作?那郭宁,不是在金国,被视为反贼的吗?他都已经进入中都,摆出要改朝换代的架势了,那些东北路的女真人,为什么不反抗?”
部属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实说,这种局面何以产生,他们也全然摸不着头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随着成吉思汗不断收缩力量,原本恍若不存的敌方一个个地重新冒出来;整个草原东部数千里的广袤地域,已经愈来愈不安全了。
四个蒙古千户断然奔往南方投靠郭宁,只是个开始。能够在草原生存下去的人,个个都有判断强弱的本能,而当这种判断成为广泛的共识,许多事情就会不断蔓延,渐渐撼动成吉思汗和郭宁的实力对比。
第六百五十五章 莽原(下)
拖雷离去的第三天,他是如何来,又是如何走,乃至沿途的完整动向,就被送到了缙山。
文书被送到郭宁的书房里时,郭宁正连续翻阅文书,持笔不断地在文书末端落下花押,或者做出批复。
两名书吏敬畏地站在桌案前后,看着郭宁闪电般的动作。
这些书生最初被调入郭宁身边的时候,曾听人说定海军郭宁是个粗鄙无文的草莽武人。但与郭宁稍一接触,他们就知道这种传言大错特错。
郭宁确实没读过什么书,文学功底也烂,书法更是惨不忍睹。所以他才反复强调都元帅府上下刚健笃实的作风,要求下属汇报尽去矫饰,更杜绝花哨华丽,洋洋洒洒。
但他却又是个聪明之极的人,日常处断军政事务和习武之余,或者自家读书,或者到都元帅府附属的学校里,听教师讲课,所以在学问上的进展极快。便如此刻,他翻阅文书,瞬间就能看明白其中的关键,偶尔问一问书吏,多半是文书里出现了他不懂的典故。而在文书上的批示,又总能大刀阔斧地直抵关键,文字似乎过于朴实,但谁如果以为他可欺,而在文书上做什么糊弄,那简直是做梦。真要是行事出了格,全副武装的甲士立刻上门查问了。
一应文书批阅完毕,择出几份需要润色文字的交给书吏,让他们退下,郭宁才打开记录拖雷行踪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