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敏夫仔细想想,好像只有在奴隶方面赚了,赚得还不少。
他每次南下厮杀,都能给自家的百户带回一批奴隶,有党项人、也有契丹人或者汉儿。尤其是汉儿奴隶,格外地驯顺能干。
可是奴隶和牲畜一样,都是要养的。它们数量多了,消耗的食物就多;消耗食物多了,就得养更多的羊,挤更多的奶,采更多的野麦给它们吃;要养更多的羊,采集更多的野麦,就需要更大的草场。
更大的草场在哪里?
成吉思汗一直说,要带着所有人催马纵情奔驰,要把青天覆盖之地,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这个承诺使得大家都很心动。
但好像,似乎,可能,大汗并没有兑现承诺啊?
别说南面女真人的领地了,就连漠南山后这一带的水草丰茂之地,看样子不也在慢慢地退出么?
那么兜转回来,纳敏夫就格外地郁闷了。
第六百五十章 和议(下)
纳敏夫的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因为正在心底里嘀咕大汗的坏话,纳敏夫有些心虚,几乎原地跳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拖雷平静的声音:“那是郭宁的旗帜,没想到他亲自来了。”
纳敏夫愈加惊骇,连忙道:“这人既然来了,后继保不准有许多兵马。四王子,咱们快走,免得出事!”
嚷了两句,纳敏夫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的言语分明是完全不信任己方的力量,对高傲的拖雷而言,简直形同羞辱。他连忙俯首,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劝说。
好在拖雷只眼角一跳,好像全然没有听出纳敏夫的言外之意。
前年在山东作战失利之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百户纳敏夫随同拖雷回到草原。其余各部都因战败而受到大汗的严惩,唯独纳敏夫因为担任使者接回拖雷的功绩,得到了拖雷的庇护,不止免于实际惩罚,也保留了自家的百户职位和大汗赐予的黑色旗帜。
不过,拖雷的力量也只到这个程度了。
当日他作为长期跟随在成吉思汗身旁的幼子,能在大规模战事中骤然独领方面,驱使众多千户那颜如走狗。但现在,拖雷能带动的可靠部属数量,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纳敏夫这个百夫长,已经是其中很得力的一员。
这两年里,拖雷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他在草原上特殊的尊崇身份,来自大汗对他的宠爱。大汗的宠爱之所以有价值,又基于大汗本身的威望。
也克蒙古兀鲁思毕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究其本质,它依然是一个军事部落联盟。联盟本身并没有制度和律法可言,只不过部落首领的威望过于崇高,足能碾压一切反对者,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为制度和律法。
拖雷在山东的那场耻辱性的失败,却使他成了大汗烁烁光芒之下的污点。这个污点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告诉别人:金国犹有强大的力量,足以给蒙古人造成惨痛损失,大汗对金国的方略是有瑕疵的;而南下征伐并非轻而易举,是有失败可能的。
这个污点不仅影响了成吉思汗的威望,也削弱了大汗对无数部落的掌控。既然如此,把这个污点藏起来,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所以拖雷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出现在蒙古诸部的忽里勒台上了,他很少见到大汗,也很少和术赤、窝阔台、察合台等兄长一起行动。
但直到第二年,大汗催促诸部再度南下,发起对金国的痛击时,还有许多部族首领举拖雷的失败为例子,推脱大汗的征召。
他们在忽里勒台上每一次争执,都是对拖雷的嘲讽。而他们每一次提起拖雷,又都会引起黄金家族成员们对这个失败者的不满。
拖雷在这三年里,倒是想了很多。在他看来,这种因为小小失败而畏怯的情形,便是成吉思汗拆分草原部落为九十五千户的副作用。
原本规模庞大的部落遭拆分为千户之后,任何一个千户都无法单独对抗大汗的权威。可是单一个千户的底蕴,又承受不起战场上的巨大损失。
在山东、在辽东,前后将近十个蒙古千户惨败于定海军之手。每一个千户都元气大损,不经过三年五载,不可能恢复。这样的风险,使诸多千户那颜都对南下伐金的方略产生了疑虑。这种疑虑,同时也是对成吉思汗的疑虑,是对成吉思汗向所有人承诺美好未来的疑虑。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成吉思汗必须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途径无非两条,一条是夺取金国中都,灭亡金国或者迫使金国彻底降伏;第二条则是干脆利落地打败定海军。
只要能够做到这两点,成吉思汗的威望就会跃升上一个新高度,他对草原的控制就会恢复铁板一块。所以,成吉思汗动用了本部精锐急速突入金国境内。他觉得,这样的力量已经足够。然后他就遭遇了惨痛失败。
这场失败以后,拖雷所承担的压力倒是骤然减轻,没有人再指摘拖雷的无能。但整个黄金家族面临的压力却十倍百倍地增强,甚至可以说,应对稍有不慎,就会是灭顶之灾。
终究蒙古人只服膺于强者!
终究那些曾经向大金国屈膝的一代人还没有死绝!
如果成吉思汗并非强者,诸多部落改弦更张,就是必然的。
这种时候,许多矛盾骤然浮出水面,已经没办法在忽里勒台上,靠着辩论和歌唱来解决。代表长生天的大萨满豁儿赤自家死在战场了,神谕什么的,好像份量也不如当年。成吉思汗自己,更无法维持用胜利来鼓舞,用利益来收买的手段。
好在成吉思汗还可以用恐惧来统治,他也从来不缺乏制造恐惧的冷酷、暴烈和高效。
成吉思汗在最短的时间里,对草原上的动摇之人和心怀恶意之人展开了屠杀,只用了两个月,就使得大蒙古国的左右两翼各削去了三分之一的千户。存留下来的每一个千户那颜,都亲吻着成吉思汗的靴子,再次发誓效忠。
不过,重新统合草原之后,大蒙古国基本的难题依然如初。
利益在哪里?牧场在哪里?
身为蒙古人的大汗,成吉思汗告诉所有人,这个问题很简单。东进既然受挫,那就西进。
夏国也好,八河之地的森林部落也好,也儿的石河两岸的乃蛮部、克烈部的余众也好,八剌沙衮那边,似乎和契丹人有亲缘关系的菊儿汗也好。他们任何一家,都不如金国富庶,地盘也小,但任一家都比金国要容易对付。
经历过失败的蒙古人,正要喝他们的血,撕咬他们的肉来壮大自己。向西前进的步伐不会休止,一直到蒙古人挟裹的力量越来越强盛,达到足以压倒金国的程度……那就是报仇的时机来了。
为了推进这个策略,成吉思汗统合起了巨大的兵力,将会在高原以西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铁流。但与此同时,他也必须稳定草原东部,与金国达成暂时的和平。
所以拖雷才会来到这里。
这并非拖雷主动请缨,是成吉思汗亲口指派的。毕竟高傲的蒙古人大都不愿意承担这个任务,而在成吉思汗眼里,只有这个同样经历过失败的儿子,才能够忍受屈辱吧。
拖雷本以为,自己在抵达某个金人据点,提出求和意图以后,会被转送到金国的中都,过程中难免受到羞辱。好在他的运气不错,郭宁就在这里。
郭宁这厮虽然凶恶异常,却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若能与他见一面,和议成与不成,双方一言可决,也就不用操那些彼此威吓欺诈、真真假假的闲心了。
“纳敏夫,咱们走一趟。”
拖雷深深吸气,尽量挺起胸膛。
不待纳敏夫回答,他就猛然催马,从林地和深草间窜了出去。
他们很快就策马奔上道路。这条路便是连接龙门和缙山两地,被赵瑄极度看重的道路。走在这条道路上,拖雷感觉一阵阵的心悸。
这条道路已经荒废很久了,拖雷甚至能看到前年自己和赤驹驸马率军攻打缙山时,数千铁蹄践踏过得痕迹。汉儿想要将之恢复,大概也就最近一两个月的事。
但就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原本湮没在荒草中的道路就恢复了几分模样。拖雷可以看见路边分散排开的,夯土用的石杵;看到用石灰标识出的排水沟的走向;看到每隔十数里都有木料被堆积,那是打算建造瞭望站点的模样。
这种精细的、有条不紊的建设,在草原上是从来看不到的。牧民们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无须道路、水利、城池乃至任何需要人力建设而成的东西。但汉儿们显然不那么想。
拖雷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愿意建设,愿意投入人力物力,一定是因为建设能给他们换来许多东西,这也是定海军政权急速壮大的缘由之一。不过,其中具体的道理,他依然不明白。
拖雷一行人稍稍离开了林地的掩护,就被缙山城外密集的哨骑发现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鸣镝声响,哨骑从好几个方向聚拢过来,警惕地看着拖雷等人。
毫无疑问,这些哨骑都是出色的战士。他们的骑术比蒙古人自然不如,但也足够娴熟。他们停留在拖雷等人前方,手持弓矢警戒的姿态也很老练。稍稍细看,可见每个人的脸上有紧张,却没有畏惧和害怕。一些明显是什将之类军官的老卒脸上,还有着隐约的嗜血和亢奋色彩。
与金国连续三年的厮杀,结果就是这样了。
蒙古勇士摧毁了数以百计的城池,抢掠了堆积如山的财富,杀死了数以百万计的金国军民,却也生生地促成了金国内部崭新力量的出现。这个崭新的力量诞生于血海之中,所以一点都不怕蒙古人,在他们眼里,他们根本就是足以和也克蒙古兀鲁思相提并论的强大政权。
放在三年前,这种人会被拖雷视为必死无疑的蠢货,但现在拖雷却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们是蠢货,拖雷自己又算什么呢?
拖雷勒马止步。
当一名哨骑按着腰刀,慢慢走到拖雷面前的时候。一名通译从拖雷身后闪出,轻咳了两声,准备说话。拖雷探出手臂,用马鞭在通译的肩膀上一搭:“我自己来。”
他转向那哨骑:“我乃大蒙古国四王子拖雷,求见大金国都元帅郭宁。我是来议和的。”
他的话语声很慢,却字正腔圆,是标准的汉话。
第六百五十一章 约定(上)
郭宁和拖雷两人先后来到缙山,放在金蒙两国厮杀多年的背景下,当然是件大事。但缙山城里正在被安置的汉儿奴隶们并没注意到。
多年折磨造成的麻木,使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乎被剥夺了关注外界的能力。
片刻前有人嘟囔了一句:“后面的蒙古人都跪下了,好像又来了大人物……”
但没有人响应,没有人在意这个情形。毕竟奴隶们已经是草原上最低一等,比起他们,谁都是大人物了。无论郭元帅还是什么元帅,什么那颜来此,大家无非跪地磕个头,其它还能如何?
他们依旧慢吞吞地往城里预定的营地挪动,十五里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下午,他们被拆分成二三十人一组,被引领到某处新搭起的窝棚前头。
窝棚很粗糙,就是几根大木头错落一架,再铺上枯草。几个窝棚后头有个共用的大坑,那应该是便溺的地方。
看得出来,往窝棚里分配人员的时候,定海军是有点讲究的,老弱妇孺比较多的,在营地的东面;壮丁则大都在营地西面。被掳掠到草原以后,老弱妇孺熬不了多久,能够从草原回来的人也是壮丁居多。偶尔有妇孺哭泣,说是和家人失散,一会儿就有士卒将之带出去寻找,不过究竟找没找到,其他人并不关心。
卢五四觉得自己的腿快折了,脚踝和膝盖都疼,胸口和脑袋被蒙古老爷打过的地方也疼。和他聚在一个窝棚的其他人也都累得半死,包括那个黑眼圈汉子在内,大家都瘫着不动。
定海军待人,似乎果然宽厚些。草原上头,奴隶们如果敢歇着,早就有大棒子或者马鞭打下来了,这会儿所有人一口气歇到夕阳西下时候,也没人来管。
反倒是汉儿奴隶们慢慢从窝棚里爬出来,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试着把脚上嵌入皮肉,被污血凝结到一处的草鞋或者裹脚布撕开。
众人忙活了一阵,忽然抽了抽鼻子,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和众人经常闻到的食物香味不大一样,但也足够让人垂涎欲滴了。有人低声道:“是饭团。”
过了会儿,果然有定海军的士卒从窝棚之间经过,给众人丢下饭团和皮囊:“郭元帅有令,每人多赏一个!吃完了选个人出来,拿着皮囊到城外汲水!”
饭团用竹箩装着,落到窝棚里头的瞬间就引起了哄抢。卢五四身子瘦弱,又没胆量,冲上去的时候就只见到前排人人簇拥,待众人散开,竹箩里什么都没了。地面上剩一点散开的米粒,卢五四犹豫着想要去捻两口填填肚子,旁边一个黄脸少年扑了过来两手连动,将之一扫而空。
窝棚里面,人人都在大口咀嚼,卢五四的周围,一片吧唧嘴的声音。
饭团不大,顶多半个拳头模样。用的米也不好,但奴隶们就算在草原上,也轮不着吃羊肉,那些野麦子还不如饭团好吃呢。所以每个人都吃得呲牙咧嘴,就算米糠噎住了嗓子,也努力大口吞咽。
三五口就把自己的饭团吃完,他们再看看别人,期盼能有吃剩下的。
卢五四捂着脸,哭了起来。
俘虏们虽然麻木,这几日里被逼着长途跋涉,又辛苦,又疑虑,还很担心习惯的环境被改变以后,未来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他这一哭,顿时引得好几个窝棚都躁动。
不远处巡视的契丹人,还有眼巴巴等着契丹人吩咐的“蒙古老爷”注意到了躁动情形。好几人都向卢五四所在的窝棚走来。
“娘的!你这个怂人哭什么!”
黑眼圈的汉子急躁地骂了几句。他虽然嘴硬,眼看着蒙古人凶神恶煞的走近,其实也有点害怕,连忙往怀里掏摸两下,拿出一个饭团。
他心疼地看了看,把饭团一掰两半,扔了一半给卢五四:“吃吧吃吧,吃完了就住嘴!”
卢五四心里想着,就是你这厮偷了我的饭团,却不敢与之争执。他把哭声死死咽进肚子里,开始狼吞虎咽。饭团很香,但又带着咸和苦,不像是卢五四眼泪的味道,倒像是在盐卤里泡过一样。
契丹人和蒙古看守没再往这里走,卢五四两三口吃完,肠胃刚刚垫了底。
“每处窝棚派人出来汲水!赶紧的!”有骑兵军官骑马来回喝叫着。
黑眼圈汉子把皮囊往卢五四手里一塞:“就是你了,赶紧去!”
卢五四昏昏噩噩地出来,站在窝棚前头发愣。等他终于汇入出城汲水的队列,头上又被蒙古看守拿棒子打了两下。
将将到达城门,后头轰隆隆的铁蹄踏地之声大作。依然是那批身着铁甲的骑士开路,沿途喝令众人退到道路两旁跪下。
跪下以后,又有人喝骂:“看什么看!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