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些骑兵一对对经过的时候,远处放哨的定海军步骑犹自驻在岗位上,而原本在近处看管的将士全都聚集到了路旁,一个个并肩站定。
再过一会儿,马蹄声越来越响,约莫百余骑呼啸而至。
这些骑兵们依然着青茸或紫茸甲,看上去规格统一而稍有错落,显得十分好看。
有个骑兵策马行于队列前方,甲胄衣袍与他人无异,身形比其他骑士更高些,肩膀也宽。年纪倒是很轻,二十来岁的样子。按说军队里头阶级分明,这种年纪的军官,地位再高也有限,但是当他随意扫视道旁众人的时候,偏偏又带着特殊的威势,使得卢五四猛地低下头。
与此同时,卢五四身旁的汉儿和蒙古人也全都低下了头。
第六百四十八章 和议(上)
郭宁已经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些了,他在下巴留了短须,日常风餐露宿,也使他的面庞黝黑,皮肤显得粗糙。但风霜待人一视同仁,相比起普通的衰老程度,他还是显得太年轻。
尤其是这一次出巡,好些资深的将校都会询问吕夫人如何,元帅的麟儿约在何时出生。按中原和北方的风俗,男女成婚的岁数比南朝宋国那边要大些,但也不过十八岁二十岁上下的模样,所以好多人问过以后,又立刻会反应过来:咱们的郭元帅竟然如此年轻。
好在他的地位摆在这里,习惯不习惯,都没人真敢把他当作小年轻看。
郭宁看了一圈周围环境,在人群里找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军官。
“葛青疏,出来!”
葛青疏笑眯眯地出列,向郭宁行了军礼。
“我从妫川过来的时候,听老仇说,缙山城那边的屯垦安排,是你和胡驴子一起定下的?你们两个山东人,能懂咱们北疆的节气么?万一误了我的事,赵瑄饶得过你们,我可不饶!”
“元帅放心!我种地比打仗更拿手!能行!”
“带我看一看,讲一讲。缙山这地方,我熟悉的很,你要是讲不好,拖出去就打!”
葛青疏也不客气,催马当先引路。
因为没有足够人力的缘故,缙山周围新出来的田亩绝少。但当年大金国以缙山为掩护居庸关的最后据点,曾经下过力气经营过。时隔两年,还能看到当年田亩的痕迹,发现野草间浅浅的沟垄。
“元帅放心,这些地都是好地,而且土质湿润,甚是松软。我们已经试着开了五百多亩,元帅你看,就在那里。这几日地气很暖,正好耕了,把阳和之气掩进地里去。”
郭宁是世代军户出身,吃的是皇粮,对农事不那么来得。但秋耕宜早,春耕宜迟的道理,他是知道的。听得葛青疏说得信心十足,他问道:“其它的地呢?就这块地靠着百眼泉,其它的地两年没人碰,怕都板结了吧?”
“那不至于,这地方建城几百年了,土地一次次耕摆,两三年里坏不了事。土层结块的也不多,就算结块了,调几匹战马来踩一踩,轻松就能踩碎。”
葛青疏纵马过去踩了几下,又道:“我们打算,入秋以后在缙山附近抢开十五万亩地,先种豆子和小米。然后抢在天寒地冻之前,把人手用足了,重新贯通原来的引水渠,再把水车也造起来。再然后,缙山到居庸关、到妫川、到龙门的道路也得重新夯一遍。”
“说到道路,似乎往居庸关的最为紧要?北面都是用武之地,骑兵往来,有没有道路也不差什么。”郭宁随口道。
葛青疏待要言语,赵瑄已经赶了过来,接口道:“其实不然。元帅,往龙门那边的道路,也极为要紧。”
“这是为何?”
郭宁对漠南山后各州无不熟悉,一句话问过,当即拍了拍自家额头:“铁矿!那地方确是有矿的。好像还是从大辽时传承到现在,有年头了!”
赵瑄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元帅高明。龙门那边的几个铁矿,咱们将之用好了,山后各军州将士们的武器甲胄供应,就会宽裕很多。另外,从草原上收回的人丁们,固然还须监察,但是锄、铡、镰刀、钩镰之类小物件,铧犁之类大物件,总得配齐了才好。所以龙门至为要紧,道路须得尽快拓宽夯实。”
“你说的这桩事,燕宁也有上报。不过,矿里现在还有人么?早都逃散一空了吧?我记得中都军械司和矿监都说,铁匠和开矿的师傅甚难调度,你们这是……”
“咳咳,我和燕宁,在山东那边有些旧友,经过益都枢密院调些匠人师傅支援,倒不为难。”
“如此甚好……不过,还是得向中都的军械司和矿监行文。该他们派人来管的,让他们派人。矿石和铁器的产出,你们自然可以用,但该管的机构,乃至后头税收的归属,晋卿早有律令颁下,照办就是了。”
地盘大了,各地驻军将校的职权也大,尤其按定海军的军户、荫户体系执行下来,更是如此。驻在前线的将校们出于各种原因,也有抓取权柄的本能。
以赵瑄而论,他是从山东临时调来的主官,想要在本地立足,自然也得有点成果拿出来给别人看,所以才想用矿冶和铁器生产作为抓手。
郭宁自家是老卒,对此看得很清楚。
好在将士们还不至于欺上瞒下,只不过有点想要造成既成事实的苗头,蒙几句郭宁的言语做掩护。郭宁可不惯着,轻描淡写两句,就把话说明白。
当下部属们俱都躬身。
“遵命。”
赵瑄起身又道:“眼下局面还有点紧张,元帅,你再过一年半载来看,咱们不止能把奉圣州和弘州两地经营好了,还能把兵力推到宣德州,推到昌州去!”
“好,那我就等着为你们叙功!”
郭宁哈哈大笑。
昌州是郭宁的故乡,赵瑄能这样说,让他很高兴。无论如何,军官们有这样的想法和行动能力,是好事。
因为草原上的动荡,之后一阵子会陆续逃亡南下的人丁,数量还会不断增加。这对定海军本来就脆弱的物资供给体系,是个巨大的考验。郭宁出巡之前,移剌楚材在中都,又一次陷入焦头烂额。
但随着定海军在山后各州的徐徐经营,中都方面的粮秣物资压力和军事压力都会慢慢减轻。而缙山这边的将士们,在草原上从无到有建设的信心和底气很足,一点都不次于西面妫川、永兴到弘州一线,这是好事。
一年半载,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里,漠南山后各州的经济产出和军事能力必定将有大的提升。那时候,这片宝地就不止作为防御的盾牌,而能以攻代守,转而成为己方威胁高原的基地了。果能如此,在场众将自然都有大功。
想到这里,郭宁有些心潮澎湃,他指了指最后赶到的张绍:“看来,你想早点去桓州金莲川上任,还得多催催赵瑄。”
张绍握拳示意:“我每天盯着他!”
当下众人都笑。
在场比较资深的军官们,跟随郭宁也不过两三年,他们曾经和一切武人一样,以为武人的生活就只是厮杀、屠戮和破坏。但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这些起自卒伍的武人都在成长,他们开始学着在白纸上作画,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而他们慢慢将体会到,建设给人带来的快乐,大大地超过破坏。
郭宁会来到这里,自有他的目的,不过巡行到缙山,就是尽头了,没必要再往龙门方向去。赵瑄便引着他入城稍歇。
郭宁这一次出行,离开中都以后先往西,查看了靖安民在涿州、易州一带的经营,然后经青白口,过水谷、欢谷、朝天寨,抵达矾山的檐车寨。接着他就一路东行,一方面探看本方在居庸关以北各处军镇的经营,也盯着几个蒙古部落南逃的现场。
这些部落奔走时的模样,自然是狼狈的,但郭宁很清楚,就算草原上各部正在大打出手,以成吉思汗的强悍威势,真要阻止几个千户的逃亡,一定可以做到。这些人能够全须全尾地抵达定海军的控制区域,就证明成吉思汗没有介入的意思,也没有往野狐岭以南动兵的迹象。
赵瑄和史天倪在上一次去往草原的时候,留了几个可靠的亲信继续潜伏。就在十天前,有人从草原传来消息,说成吉思汗聚集了至少六七万的牧民和三十个千户以上的兵力,一路向西去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和议(中)
这个变化十分值得关注,郭宁觉得,有必要亲自到最前线看一看。
当然,他一路行来,不止应对军务,也刚好把各处新收复的城池要隘周边,有关城防修复、农田开垦、水利建设、道路拓宽等等全都看过。另外,从中都往北,对着蒙古人的防线,正面有赵决,侧面是靖安民,外围有仇会洛,一方面猛将劲兵云集,另一方面许多军将是从各部抽调而入,这些人是否合适,是否用心,是否可用,郭宁丝毫不敢懈怠,也要一一亲眼查看。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身边的几个幕僚,还得批阅从中都一路转来的公文。这实在是因为定海军的摊子骤然铺到极大,而人员上、制度上的建设难免滞后。
郭宁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压根算不上一个枭雄人物,甚至被旁人视为强悍统帅,恐怕也多有过誉。就连他麾下的部属,也未必有多高明。
文官上头不用多说了,移剌楚材是郭宁的股肱,可他也才二十六岁罢了,郭宁从不干涉政务,但也知道有些老辣眼光、圆滑手段,不是生而知之的。贞祐元年郭宁进中都的时候,见过徒单镒,那老儿手中控制的年轻英杰可有不少,移剌楚材终究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至于武将,外人以为将星如云,定海军自家也安排了一批唱戏的,成天编排一些院本杂剧来吹嘘。郭宁上一次听说的时候,本方的钤辖以上军官,但凡有些名声的,一小半都上应星宿,快要放出法术来杀敌了。
但那是真的么?
寻常百姓们津津乐道,郭宁还能真信那些?
定海军的武将们,大都在最近两三年里连升几十级,到了现在的位置上。莫说通晓兵法,不少军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而要论统帅之才,军队里的两位佼佼者,靠的手段依然来自于当年在河北塘泺带领上百强贼的经历。
这支军队到目前为止的战无不胜,是靠着郭宁给一群基层老卒慷慨分配利益,又带领他们似模似样地恢复出了大金国强盛时的打法,那也是老卒们唯一熟悉的东西。
这样的战斗力能维持多久?
两代人一代人,还是十年五年三年?将士们心里的火,会一直烧着,还是会在某个时刻,因为自家的富庶而忽然泄气?郭宁没有把握。
这样的打法真能所向披靡?
这天下间自有无数雄杰,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却不会一直反应不过来。郭宁确信,自己不可能一直靠着发狠莽撞而所向无敌,迟早有一天会踢到铁板。
郭宁大力推进军校的建设,希望每一个层级的将士们都能在军校里得到充实。但军校里传授的许多东西,终究来自郭宁梦中的一鳞半爪。那些东西真能成熟起来,成为支撑军队的整套体系,为一个强盛政权保驾护航么?
郭宁还是不知道。
所以郭宁才渐渐地活得像一个军政集团的首领,而非单纯的武人。他依然喜欢练武,但练武之余,他会每天批阅文书,写下意见,虽然书法依旧不好。此番出巡,他也仔仔细细地探察每一处所经之地,询问都元帅府的计划是否开始推进,是否有什么疏漏。
但他很清楚,自己做的那么多事都需要时间来试错,来调整;需要大量的资源投入,以使军队建设走向正规,不断自我完善。必须坚持广积粮、高筑墙的策略,因为未来的路还很长,需要压倒的敌人还很多,不止限于草原上那个强悍的游牧民族。
当然,要往长远去走,就得解决一些眼前必须解决的问题。
郭宁站在城门前,看了看缙山城的城楼。
“倪一。”
“在。”
“把我的旗帜打上城头。这会儿缙山城、妫川乃至居庸关等地,应该都有蒙古人的阿勒斤赤盯着,看到了我的旗帜,聪明人就该有所动作了。”
“是。”
猎猎飞舞的大旗在城头招展的时候,许多将士都忍不住喝彩。赵瑄也适时地告诉陆续进城的汉儿奴隶,今晚额外还有加餐,于是他们也欢呼起来,使得城里城外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氛。
这种热烈气氛并没有实体,只体现在城池上空若隐若现的欢呼,或者城墙上将士们偶尔举起武器挥舞的姿态。
这种蛛丝马迹,隔着很远就会落到有经验的战士眼里,进而被他们推断出许多东西。
但老实说,就算是有经验的蒙古战士,现在也很难沉下心去推断。这种满城军民热闹哄哄的气氛,让人很不舒坦,压根定不下神。
缙山城北,纳敏夫从深草里探出身子。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独眼,竭力去看城头上旗帜的模样。但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是瞪眼,越是看不清楚。
他心底里有一股火气腾腾地滚动,忍不住猛地张嘴,想要说几句什么。但这个动作抽动了嘴角边大块的糜烂出血之处,剧烈的痛楚让他一下子又把嘴闭上了。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开始与金国作战之后,无数蒙古勇士跟随着大汗争战,把马蹄踏遍了连绵山脉以南的女真人地盘。
荒唐的是,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蒙古勇士杀了许许多多的人,抢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可每次厮杀以后回到草原,普通蒙古人的生活又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善。
从中原掠夺来的东西,大都没用。
那些柔顺的锦缎没法防寒,闪闪发光的珍珠不能填饱肚子,沉重的铜钱和精美的器具只能看个舒坦,听个响。
而且这些东西也没法拿来交换。几年战争下来,一个千户部落里头,除非是地位最卑微的奴隶,每一个有壮丁的蒙古家庭或多或少,都攒了点这种东西。
家家都有,又没有用,那谁要它们?
每次追逐水草,搬动蒙古包时候,人们只想把这些东西全扔了。
对了,铁器倒是多了许多。比如铁制的铠甲,铁制的刀具,铁制的箭簇。
但成吉思汗已经下令,各部落不允许擅自厮杀。所以大部分时候,部落之间不打仗,这些铁器也就只有摆着看个样子。
如果非要把甲胄成天穿在身上,更是冬冷夏热,难受得不行!
与此同时,蒙古人原本有的东西,好像渐渐的少了。
比如家里本来放养的羊群,在男丁们连续几年南下厮杀的情况下,伺弄得总不如以前。放牧所必须的马,每家都有好几匹,可一旦打仗,就得骑乘着马匹出发,待到回来的时候,掉膘还算好的,累死几匹也很正常。
那么问题来了,那么多的蒙古人失去了许多东西,换来的却是那些全无意义的零碎玩意儿……大家究竟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