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五天里,他们全力展现了自家的勤恳,连续清理了缙山城里多处废墟,在废墟里发现的尸体,也都由他们往城外搬运、焚化。
在艰苦劳动的同时,他们又不断听到有哨骑折返,禀报军情。
偶尔有将士谈论的只言片语落入他们耳中,起初说是若干蒙古千户南下,让某几名俘虏心中一动。接着他们就听说,南下的蒙古哨骑与定海军的游骑撞上,某几骑意图挑衅,被当场格杀。
到第五天,城里的将士虽然还高度戒备,却人人面带喜色,皆因赵、仇两位节度各自举兵,三面合围的局势已成。那几个蒙古千户也已经按照承诺,把本部的奴隶驱赶在前部,以供接收了。
俘虏们不禁面面相觑。
这才隔了多久?我们这伙人虽说被俘,好歹是厮杀过的!草原上乱到了这程度,以至于有千户规模的部落直接投降,部民被杀都不敢还手的么?成吉思汗难道就控制不住局面?
这种事情,在半年前绝不可能发生!
由此看来,两家的强弱之势,真的就转变得如此之快!
次日凌晨,石抹也先带着他的契丹随从,骑着一匹矮马,立在蒙古人的队列间:“可以了,多鲁伦、达瓦齐你们两个,带着本部出来,随我前去迎接吧。沿途赶牛赶车,都给我打起精神!”
被跳出的两队蒙古人,便是最近格外殷勤努力的。两个队长连声道:“是,是。”
缙山城里的步骑队伍保持着谨慎,只出城十五里,靠着百眼泉湿地布阵。看着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慢慢接近。
将士们很快发现,对面只有很少的蒙古人,大部分都是面容枯槁,神情异常悲惨的汉儿奴隶。他们聚拢成黑压压的一团又一团,乱糟糟地走着,每一团大概两三百人,前后相继,蜿蜒如长龙。
从野狐岭那一片到缙山,步行要走四百里以上,其中还有很多山路。这些汉儿奴隶被蒙古人挟裹着行动,每天至少要走四十里以上,几乎很少得到休息,吃的东西也粗劣且少。
于是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面颊凸起,灰泥满身,一副好像随时会倒伏的样子。有些人走着走着,脚印明显地带着血迹,也有人根本就是匍匐在同伴的肩背上,被勉强带着走。
定海军的中层军官们,多半都有家人没于北疆,大部分都是在蒙古入侵的时候直接被屠杀了,也有一些在战乱中失去联系的。虽然时隔数载,不少军官隐约有一点希望,觉得他们或许是被蒙古人掳做了奴隶,或许上苍保佑,某一天还能再见。
所以眼看着这些汉儿的惨状,赵瑄喝令辅兵们赶紧起灶,煮些热水稀粥。
将士们对着明显是自家同族的奴隶们,也稍稍放心些。除了半数警戒的士卒以外,其他人都陆续盘腿坐下,把武器放在手边伸手可及的地方,看着他们渐渐接近。
谁也没想到,汉儿奴隶们闻到了烧煮食物的味道,忽然就变得狂躁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呼喝几声,好几百人忽然加快脚步,猛地往前奔跑,想要比别人先一步抢到吃的喝的,连带着后头队伍也乱了起来。
那可是好几千人!他们这样乱跑,军阵都要被冲垮了!这些人互相踩踏,也是要出大乱子的!
将士们心里明白,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石抹也先猛跳了起来,厉声喝道:“打!把他们赶回去!”
跟随着他的契丹人和蒙古人顿时跳起。这些人不是定海军的士卒,手里不准持有武器,拿着的马鞭,短棒、杆子之类,这时候倒比刀枪好用些。
一个蒙古人将自己手里的短马鞭当作布鲁用力投出。短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一个汉儿青年的胸口。
那青年闷哼一声,仰天就倒。
其余的蒙古人也用马鞭或者套马的杆子乱打。他们的蒙古人面孔和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汉儿奴隶们最害怕的,于是硬把汉民奔走的势头给压了回去。
赵瑄忍不住骂了一声,随即调动两队骑兵包抄,把试图乱跑的汉民兜进圈里。另外又派了数十人冲进汉儿奴隶的队伍,沿途大喊:“坐下!坐下!”
被短马鞭打倒的青年费了好些力气才坐起。他瘦骨嶙峋的胸口被马鞭一砸,皮肉上横七竖八的鞭打伤痕上头又乌青了一大块,稍稍用力就疼,
他本不至于如此乱来,但这几天跋涉,实在是饿得太过,失去了理智;他本来也不至于如此脆弱,但在草原受蒙古人奴役许久,性命只剩半条,吃了马鞭一砸就站不住脚。
青年姓卢,叫卢五四。他不是这两年被掳掠到草原的,而是在泰和末年,因为无法忍受大金朝廷欺压而逃亡到草原的汉民之一。因为读过书,会算术,早年他还当过蒙古百户的管家,至于最后怎就成了这副模样,那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卢五四喘着气,嗬嗬地吐了两口。冷静下来的他,想起了自己是跟随蒙古贵人一同南下,向大金国的将军投降。
大金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将军,卢五四一点都不知道。那么多杀人如麻的蒙古人,一个个都凶悍极了,他们怎么会输,卢五四更不明白。
但有一点,大金国的将军通常是什么作派,大金国的军队通常又是何等肆意妄为,他小时候曾经见过的。当下他扭头向后,以为自己会看到杀戮和血光,看到人们哀嚎悲泣,看到敢乱动的人立即遭到严惩,死在路边。
结果,居然没有。
这队金军只大叫大嚷,威逼着所有人在原地停步。
卢五四喘着粗气,看到了被藏在队伍里的妇人和小孩也没事。队伍深处时不时传来惨叫声,但那声音一听就知道,并非有人被杀,只不过有人反应太慢,被打了。
那没事。在草原上做了那么多年奴隶的人,早就习惯挨打了。
卢五四随即又看见,在汉儿奴隶的人群里走来走去的,有很多蒙古老爷。他瞬间回忆自己被打翻的情形,好像向他动手的也是个蒙古老爷!
蒙古人的凶残是他看惯了的,这局面仿佛两重噩梦合到了一起,让他一下子就浑身出了汗,猛地发抖。
忽然有马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猛地低头趴在地上,听骑兵们说笑。
一名骑兵冷哼两声:“石抹也先这厮胆子不小,赵指挥还没下令呢,他就敢带人动手!他自己,连带着手下的蒙古人,都是俘虏!哪有他出头的份?他还敢动手打汉儿呢!简直找死!”
也有人劝道:“好在咱们带着这批蒙古人来,否则怎么办?自己上么?眼前这些都是可怜人,你葛青疏能下手去打?这里头万一有哪位将爷的亲眷,你担得起?”
卢五四听得有些迷糊,他一直趴着,觉得胸口越来越疼了,而且真的饿,浑身发冷。
眼看快要晕过去了,他又看见有几名金军甲士横冲直撞地从人群里出来,推搡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蒙古人。卢五四认得那个蒙古人,是千户帐下负责养羊的一个火你赤。好像刚才就是他在呼喝,引得所有人下意识地冲向前去?
“找到了,就是这厮捣乱呢!”甲士连声嚷道:“指挥使,咱们怎么……”
被称为指挥使的人在远处应了一句,声音不响亮,卢五四没听清楚。
甲士们倒是听清楚了,于是把这个蒙古人压得跪在地上。叫做葛青疏的骑兵约莫心里有气,他大叫道:“我来!”
卢五四把脸贴在地面上,看着葛青疏大步走到那个蒙古人身侧。他猛然拔刀一挥,鲜血便从蒙古人断裂的脖颈喷射出来。
负责按住蒙古人的两个士卒敏捷地跳开,口中抱怨:“姓葛的,你动手之前倒是说一声啊!”
蒙古人的尸体在地面抽搐着,血液奔涌,带着强烈的腥气。
但卢五四同时也闻到不远处杂粮被合水煮熟的香味。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深呼吸,还是该屏气。
第六百四十七章 分崩(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五四听到远处的那个赵指挥说了什么,所有的骑兵都道:“走了,把汉儿先送走,蒙古人留下。”
一队骑兵从葛青疏身旁走过,有个带队的军官笑道:“青疏你是山东人,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队汉儿里头,说不定就有你同袍伙伴的亲眷,论辈分都是你的长辈,是该客气些。”
葛青疏连连点头:“岂止亲眷,我刚才看过了,里头有你的亲爹亲娘。你赶紧下马来磕头是正经。”
“我爹早就死啦!”
骑兵们显然都开惯了玩笑,那军官啐了口唾沫,哈哈笑着兜转到另一头去了。但随着葛青疏的话语,也有人忽然勒马往人群里看看,现出十分期盼但又不敢期盼的神情。
赵瑄拨马过来,沉声道:“客气些,但也不能纵放。这几年里,被蒙古抢掠到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很多,早年从缘边军堡逃亡自愿入草原的也很多。他们跟随蒙古人的时间很长,早就被驯服了。石抹也和多鲁伦要去对付蒙古人,我让达瓦齐留着帮你,你在这里小心盯着!”
葛青疏大声应道:“是!”
赵瑄俯下身,看看有点呆愣愣的卢五四。
“便如这种人,在草原替蒙古人打造刀枪甲胄,最是积极。眼下蒙古已经势弱,整个部落都降了,队伍里有个随便什么货色煽动一句,他就蹦跳起来听令,连狗都没那么听话!鬼晓得这些狗才里,会不会有给鞑子当细作的?就算他们要在缙山城耕地种田,和咱们自家的军户、荫户毕竟不一样。”
这些话从高处飘飘荡荡地落下,让卢五四忽然感觉到羞辱。
他想反驳说:“我没替蒙古人打造刀枪甲胄,我也不是狗才,逃到草原,就是被你们逼的。”
但胸口的疼痛又让他害怕。他无论如何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一动,怀疑自己会被这个赵指挥随口喝令杀死。甚至后头很多骑兵开始呼喝指挥,他依然不动。
又过了很久,汉儿奴隶们开始排成十人一组,重新启程,卢五四终于抬起头。他熟悉的几个奴隶不知道去了那里,身边一队队的人走过,踩得地面烟尘呛人。
忽然又有骑兵经过,问道:“你怎么不去喝粥?”
卢五四听出了他的声音,便是那个叫葛青疏的骑兵,看他眉眼也挺和善,怎也不像是随便杀人的辣手人物。
“还有粥么?”他低声问道。
“废话。不给你们吃一点,你们还走得动路?”葛青疏扬鞭指了指东面一处湖泽边缘:“那里都是伙头军,看见了么?快去!”
这些年来,但凡有人冲卢五四大喊一声,他必定就会照做。这会儿也是一样,葛青疏一声“快去”出口,卢五四立刻跳起来,往伙头军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当他奔到灶头附近的时候,后方的奴隶们已经在排队。他们每人拿一个木碗,把木碗里几口杂粮粥喝完,就踉踉跄跄往前走。
卢五四想要往队列里挤,刚挤进去半个身子,就被先前那个带队打人的蒙古老爷看见了。他隔着老远指了指卢五四,喝了两句,卢五四全然没听懂他的意思。
下个瞬间,又是一个蒙古老爷凶神恶煞冲过来,拿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当头敲了卢五四一下,然后把他一直拖到队尾。
明明军官们说要客气些的,蒙古人下手却很厉害,卢五四只觉得眼冒金星,越来越难站稳了。
片刻后,又一队奴隶跟了上来。队头有个黑眼眶的汉子拍了拍卢五四的肩膀:“你这厮,哪里得罪了人?怎就被那些鞑子俘虏打了?好家伙,你额头肿得厉害啊!”
“是蒙古老爷打的我,不是鞑子俘虏。”卢五四道。
黑眼眶的汉子有点嘴碎,啰啰嗦嗦地道:
“哪里来的蒙古老爷?我刚才问过军爷啦,这些军队,是大金的定海军,定海军的郭元帅,顶顶厉害!他把鞑子大汗都打败了,抓了上万的俘虏!刚才打你的,是鞑子俘虏里头特别听话的那种,他们就是定海军养的狗!”
卢五四一边听着,一边跟着队列往前走。他毕竟在草原待的时间很长,听着汉子一口一个鞑子地叫唤,总觉得不舒服,于是嘟哝道:“那是蒙古老爷,不是鞑子。”
黑眼眶的汉子忽然暴怒起来,他揪住了卢五四的衣襟,怒气冲冲的道:“你这小子,再敢叫一句蒙古老爷,我现在就把你打死!”
两个队列一下子都骚动起来。
黑眼眶汉子面带病容,手劲却不小。卢五四瘦得像芦柴,顿时整个人都被他提了起来,只剩脚尖点地。他吓得连声道:“不是老爷,是鞑子,黑鞑子!我知道了!”
黑眼眶汉子一松手,卢五四踉跄几步,赶紧跟上前头的队列。只想喝一口粥,还要被人欺辱,这情形把他吓得够呛,忽然就哭了起来。
前前后后好些汉儿奴隶都转头来看他。
奴隶们在的待遇素来与牲畜无异,一年年折磨下来,大多数人的情绪早都被磨平了,只剩下吃、睡和干活,还有被打和被杀,就算女人也一样。忽然看见个眼泪直淌的,反而叫众人很不习惯。
队伍慢慢又往前挪,卢五四终于拿到了木碗,盛了半碗稀粥。他一仰脖子就喝完了,只咂摸出粥里带着野菜和桑葚,配着几种乱七八糟的杂粮。
还想继续回味,有人劈手夺去了木碗,踢了他一脚:“往前,往前跟上!走起来!到了缙山城,晚上还有得喝粥,再给你们饼子!”
喊声未落,远方忽然有鸣镝响起。
盘旋在俘虏队伍外侧的骑兵们立刻紧张起来,更西面围拢着蒙古人的定海军步卒和甲士们也作戒备姿态。
但锐利的鸣镝不停施放,有几次同时射出了两支,三支,那其中明显带着某种蕴意。骑兵们的情绪很快就从紧张转变为高亢,有人连声大喊:“赵指挥呢?快叫赵指挥来!还有,叫人去通知张指挥!”
他们叫嚷的时候,鸣镝响起的方向有两名骑兵并排着,疾驰而来。
定海军的步骑们连声喝道:“让开路!都赶紧下到两旁去!”
汉儿奴隶和蒙古部民呼啦啦地让到两厢,两名骑士都骑高头大马,眨眼就到眼前。
他们也不勒马,直接问道:“赵瑄和张绍呢?”
一名军官最早相迎,这会儿策马跟着,大声回答:“赵指挥就在前头,张指挥在城里!”
两名骑兵快马加鞭,直接越过了他,往缙山城方向去。
他们刚离开不久,又是两名骑兵奔过,接着再过两名骑兵。
卢五四蹲在路旁的杂草丛里偷眼觑看,只见这些骑兵们全都身着青茸或紫茸铁甲,甲胄的胸口有锻打出狰狞恶虎纹样,闪耀金属光泽,看起来威风凛凛。当他们掠过卢五四身边时,眼神一扫,带着升腾杀气,显然都是无数次横绝沙场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