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到,郭郎君忽然对刀头舐血的男儿们,提出了这么古怪的要求?当下将士们一个个都无不焦头烂额,甚至还有好些人很快坚持不住,主动放弃。
郭宁对此,倒也不强求。
他就只是请了个当地老儒来,从最简单的文字开始教授。而本人很少关注这些事情。
老儒在议事厅的右侧偏厅传道授业,郭宁日常便在左侧偏厅办公,绝不打扰。不愿坚持的将士起初羞愧,后来每晚回来,想要继续听着郭宁讲故事、开顽笑,郭宁也丝毫都不介意,待他们一如往常。
这样一来,愿意试着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不久后吕函带了些娃儿加入,学生的人数也只在二三十,还包括了倪一这个榆木脑瓜、不开窍的。
这几日里,倪一每天都在厅堂里嗯嗯啊啊地憋不出成果,就连外头的甲士都听不下去了。
第五十六章 学问(中)
倪一是少年傔从之中较有威望的,他身手出众,厮杀的经验比同龄人丰富许多,性子也机警坚毅,故而很得郭宁的看重。
老书生学问平平,这点眼光还有,所以每逢倪一遇着学业上的难处,便把同学们都赶了出去,免得他处在众人眼皮底下,更加尴尬。
吕函却不晓得老书生的深意,这会儿过来宽慰,还把自家弟弟吕枢带着。
此时眼看倪一羞恼,吕枢做了鬼脸,哈哈笑道:“老倪真是不成!要不,我替他背诵吧,那些字,我不止会背诵,还能写呢!”
被小娃儿一说,原本还断断续续的倪一愈发羞愤,眼看着他额头青筋直跳,两个拳头都咯吱咯吱地握紧了。
“你住嘴!少在这里聒噪!”吕函这会儿才感觉出不对,她连忙把吕枢骂了出去,向倪一歉意地点了点头。
待要出门,她又对书生道:“王先生也莫急,一会儿,我让人把膳食送到这里,你们便在这里用饭,也无妨的。”
“好!好!”老书生抚须笑道:“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吕函退到外头,挥着手让吕枢自去玩耍。
她本想去见郭宁,却见刘成捧着一摞簿册进了左侧偏厅,于是便在外头等一会儿。
偏厅里随即传来刘成毕恭毕敬的汇报。
刘成早年是桓州永屯军的千户。所谓永屯军,携家带口定居边疆,靠屯垦产出自食其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武装农夫更加妥当。刘成这个永屯军千户,当年在桓州,干的就是庄园主的事情。而永屯军的士卒,就像是他的佃农。
所以按照郭宁的吩咐,在馈军河营地周边,一些直属于“安州义勇”管辖的农庄,现在都由刘成这个军典来负责。
刘成本人新得了一个头衔,唤作屯田所都辖,虽然不属于纯由正军组成的七个都,但其下属的屯田百姓约有六百余户,另外有五十名士卒负责警戒和治安。
对这个职务,刘成很是满意,做的也用心,每日里都会向郭宁认真汇报。而吕函事前没想到的是,郭宁应付这些繁杂事务非常自如。
在吕函的记忆里,原先的郭宁从来都不耐烦这些。他自幼就是纯粹的武人,惯于存身于锋镝,头脑中只有厮杀战场,除此之外的事情,有时几如孩童般懵懂。可现在的郭宁呢?
吕函听得见他的声音。对着絮絮叨叨的刘成,对着那些值得或不值得报上来的琐事,郭宁哪怕称不上剖断如流,可是每一次的询问或决定,都既沉静又威严,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厅堂中的人确实是郭六郎没错,可今年以来,他忽然间变了太多,仿佛原本存在于他身上的单纯脾气忽然间被抽去了,代之以某种难以揣度的东西。
一时间,吕函竟觉得,眼前厅堂中那端坐的身影中,生出几分奇特的陌生之感。
过了半刻,刘成汇报完了,捧着簿册匆匆出去。吕函本想进去谈说两句,却又隐约有些踯躅。
此时后院传来饭食香气,一名壮健仆妇提着两个食篮过来。
吕函向仆妇吩咐了,让她把一个大些的食篮送到右厢,而自己接过稍小的那个,往郭宁忙碌办公的左厢去。
刚迈步进了左厢,便见郭宁满脸不耐烦的神色,悬腕持笔,在那里取势运气。可他惯于刷刀弄枪的的指掌拈着笔,总也找不准感觉,终于“啪”地一声,一大滴墨汁落在了文书上,洇出一团黑渍。
郭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两个鼻孔往外重重喷气。
六郎还是原来的六郎,碰到这些文书笔墨,骨子里依然头痛的。吕函见到这熟悉的情形,心里忍不住就雀跃起来。
她将食篮放在案几上,一边将里头的粥、饼、肉汤拿出来,一边抿嘴笑道:“自家连字都写不利落,还成天逼着伙伴们习文认字呢,也不知倪一在隔墙背诵的那些,你能背出来多少。”
郭宁“嘿”了一声,把文书推到吕函面前,正色道:“我这手字,是没指望了。阿函你来吧!我说!你写!”
“你先吃些东西吧。”吕函柔声道:“吃饱了,我替你写便是。”
这句话入耳,郭宁一下子觉得熟悉异常。
早年郭宁在昌州乌沙堡时,曾经跟着吕函的父亲读过几个月的书。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最终还是继承了父亲的正军职位,凭刀枪挣饭吃了。但那几个月里,被吕先生逼得额头冒汗,准备熬夜苦读的时候,吕函便常常这么对他说,然后替他把字帖写了。
乌沙堡里没什么富贵人家。当时的吕函也面黄肌瘦,只有头发是乌黑的。后来历经好几年的颠沛,又遭败战逃亡那一遭,吕函一直显瘦,面颊和眼眶都深陷,委实不是什么美人。
但这两个月,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些。吕函的脸上稍稍丰腴起来,整个人都有精神了。
郭宁不觉放下笔,多看了吕函两眼。
吕函的面颊有些红润,手里的汤碗忘了放下,几乎烫了手。
正在心头乱撞,却听郭宁长叹一声:“阿函,现在想来,你那时替我弄虚作假,是在坑害我呢!看看我现在这一笔丑字,都是孩童时缺练的缘故……你竟不羞愧么?”
吕函不止手烫,气得脸也烫起来,她轻声道:“呸!”
郭宁哈哈一笑,正待再说几句。
门外传来倪一的声音:“启禀郎君!今天的功课,我都完成了!”
郭宁喜道:“很好!来来来,我这里有肉汤,你费神不少,吃点好的。”
倪一闻声入来,脚步却有些重,说话的声音也很沉:“郎君,我虽完成了,却不明白。”
郭宁敛去笑容,从案几后起身,拍了拍倪一的肩膀:“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认这些字有什么用!”倪一闷闷地道:“六郎你亲口说的,我们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刀枪我有了!我还有斧头呢!有了这些,凭什么敌人都能排头砍去,念书识字做甚?”
“念过书,认得字,便有见识,能懂得道理,能听明白我讲的那些故事,不好么?”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让倪一有些不快。他立即反驳道:“六郎你蒙我呢!你说那些故事,就是为了引诱我们念书识字,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话一出口,他才醒觉郭宁不仅是自家兄长一般的人物,更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是令出如山的全军主将!其威严岂容冒犯?
自家这样的言语,简直胆大包天,是作死!
倪一猛地打了个激灵,跪伏在地。
下个瞬间,他便听见头顶上传来刀剑出鞘的锵然之响。
第五十七章 学问(下)
郭宁拔刀在空中虚劈了两下,问道:“倪一,你觉得我的武艺如何?”
“勇力绝伦。”倪一发自内心地道。
“那么,我任命的这些都将,如慧锋大师、李二郎、汪世显、韩煊、仇会洛等人,武艺如何?”
“俱都勇猛,令人钦佩。”
“这几位,都是流散到河北诸州的溃兵出身。我们现在聚集起了河北溃兵两千五百人,他们也大都是见识过尸山血海、敢厮杀搏命的人物。那么,这些人当年从漠南山后,从西京路一路溃逃到河北的情形是怎样的?”
郭宁俯下身,凝视着倪一:“你还记得那时的情形么?我们是怎么来到河北的?那一路上,我们打赢了蒙古人吗?”
那时的惨烈场景,直到此时还常在倪一的噩梦中盘旋,一次次地将他惊醒,让他浑身冷汗!倪一有太多的言语,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抬起头看看郭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而郭宁继续道:“能够逃亡到河北诸州的溃兵,只是当年北疆界壕防线上驻军的数十分之一。大安三年时,自昌、桓、抚三州到后头的宣德州、德兴府,五州之地,三个统军司的精锐汇集,足有数十万众。崇庆元年时,救援西京大同府的兵力,更是号称汇聚了天下雄兵百万。”
郭宁蹲在倪一身边,叹了口气:“那数十万众里,如我、慧锋大师、李二郎等人这样的勇猛之士,只会更多!当日军容之盛、旌旗蔽日的情形,我相信你也见过!那么,我们打赢了蒙古人吗?我们在乌沙堡赢了?还是在乌月营赢了?又或者,是在野狐岭、在密谷口赢了?”
倪一跌坐在地,几欲颤悚。
“没赢,仗打输了……”他垂下头,慢慢地嘟囔道:“所有的人,大家都在逃,然后,都死了。”
郭宁揪着他的衣襟,让他抬起头。于是就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眼中无处发泄的悲痛和仇恨。
“为什么会输?”郭宁低声问道:“是我们手里没有刀枪么?是你,或是我们这些厮杀汉没有尽力么?是因为我们见到蒙古军,害怕腿软了么?”
“当然不是!”倪一满脸都是泪水,争辩道:“我也杀了黑鞑子!我杀过的!对了,是因为胡沙虎!是因为他临阵逃跑,害了大家!”
“胡沙虎若是不跑呢?我们这些人,就在界壕上和蒙古军一年接一年的打仗,不停的打下去?这样就能赢么?”郭宁继续问。
倪一想说能赢,可他又没法说出这么荒唐的言语。他想到了自家父兄在界壕戍守时,永远等不到的粮饷、苛酷日甚一日的盘剥、双手一掰就会断裂的甲片、愈来愈少愈来愈瘦弱的战马、乃至愈来愈低落的士气。
打不赢的,不用提蒙古军的凶神恶煞,这样的军队,本来就打不赢仗的。
倪一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头却有一团毒火在烧。
这火越烧越旺,简直要把他的胸膛都炸开,终于使他爆发了:“赢不了!谁也赢不了!因为大金朝廷烂透了,大金国烂透了!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全都烂透了!他们从来都不把我们的性命当回事,是他们害了我们所有人!”
喊了两句,倪一忽然就觉得痛快了。他悻悻地想了想,又道:“那个胡沙虎,真不是好东西。咱们在范阳城下,如果能宰了他,那该多好!”
“这不就明白了么?”郭宁笑着拍了拍倪一的脑勺。
“你看,我们聚集起来,握紧手中的刀枪,便没有人能够欺负我们。可光是如此还不够,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在战场上,我们要更聪明的作战,更精准的指挥;而在战场之外,我们需要粮食、物资,需要更好的武器,更多的战马,需要更多的同伴乃至百姓们的支持。这些,却不能从刀剑上来,而是从书卷上来的。”
“六郎你说的那些……”倪一仰起脸,擤了把鼻涕:“我们认得了字,就能有了吗?”
“当然!”郭宁斩钉截铁地道:“一个人读书识字以后,就有见识,就有能力去做好很多事。由此,便能让我们的同伴更多、武器更精良。”
“然后就能打败蒙古军么?”倪一又问。
蒙古的崛起是何等势不可挡,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复杂,郭宁想了想。
他正在盘算措辞,后院方向,传来好些少年的喧闹。有好几人喜悦地大叫道:“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那些叫嚷的人,便是与倪一同列的少年傔从们。
他们这几天里,一直利用闲暇时候,在热热闹闹地鼓捣一些新鲜玩意儿。只是倪一这个作首领的,满脑子都是那些要背诵的生字,已然昏昏噩噩,竟没分神去问。
“飞?”他愕然问道:“什么玩意儿在飞?”
郭宁抓着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哈哈笑着道:“自然是新鲜玩意儿!”
话音未落,一个黑糊糊、圆滚滚,足有两人合抱大小的怪东西,从院墙上猛地窜了出来。
那怪东西下面似乎吊着一个生火的炉子,炉子底下又坠了石块。石块被粗绳捆扎着,晃晃荡荡地砸在议事厅顶端的木料上。“咚”地一声闷响,蹭下好几块树皮、木屑,噼噼啪啪地落在后院里。
倪一下意识地猛一缩头,那怪东西带着炉子和石块越飞越高,顺着风势打了个转,一个劲地往夕阳将落的方向翕忽升腾而去。
“赶上!赶上去!”又有少年大呼小叫:“炉火烧不了多久,马上就会掉下来的!”
倪一怔怔地看着那怪东西,又问:“这是孔明灯?孔明灯竟能这么大的么?”
“这东西,叫做热气球。”郭宁笑道:“记得半个月前我说的么,盘古开天时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而我们平日所见,乃是热气上升,冷气下降。热气蒸腾的力量,足以推动重物。所以,大家便抽空做了这个热气球,验证一番。”
“真是有趣!”
热气球越飞越远,黑色的轮廓渐渐与暮色合而为一。倪一的两个眼珠子几乎被热气球吸引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偏厅外头挪了两步,试图追上去看个仔细,随即想到,自家正在郭宁面前,不可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