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泰和年间定考课法,作四善、十七最之制。徒单航自己比照制度盘算数回,心知就算叔父徒单镒亲自坐镇吏部,翻烂了自家的行止簿,也找不出提拔的理由来。
直到这时候。
徒单航一声惊呼出口,自觉大失朝廷官员的体统。可他实在按捺不住情绪,忍不住又上前几步,死死地瞪着汪世显:“你刚才说什么?”
汪世显连忙紧赶几步,对徒单航行了个标准的撒速之礼。抬起头来,满面春风:“刺史老爷请看。”
他抬手指点:“随我来此的,有大车十辆,城外还等着十辆。这些车上,装的乃是先期运到的租税,先补上去年的夏税,照着泰和年间六路括地以后的田亩数字,按亩取三合,尽数在此。”
徒单航提着袍脚快步过去,掀开车上的篷布,果然这沉重的车辕骗不了人,满车上装的都是粮袋!
“这……这些粮食……这么多粮食,都是哪里来的?”徒单航下意识地叱了一句,又放缓语气:“夏粮也还罢了,那是小头。秋税亩取五升,还要纳秸一束十五斤,就不是小数目了……秋税又在哪里?”
汪世显脸带笑容:“按照刺史老爷的安排,安州各地原本荒废的保甲,这会儿就开始重新耕种了,举凡农桑等事,都会有人妥妥贴贴地做好。及至八月,整两年的秋粮全额奉上。另外,从下个月开始,本州该有的物力钱,去年积欠的秋粮,也会陆续奉给,最迟到六月,一定使刺史老爷对上有个交代。”
居然还是按照我的安排?徒单航冷笑一声。
“你家的首领,那位昌州郭宁,想要什么?”
汪世显又施一礼:“安州凋敝如此,朝廷再有征发,实在难以承受,还请刺史老爷替阖州百姓继续周旋;而我家郎君驻营馈军河,可保地方平靖。之后,只求两厢相安无事。”
他这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这郭宁区区一个溃军首领,派个使者来此,言辞中的意思,竟然是要和刺史分庭抗礼么?这话语中的意思,今后刺史只要对着朝廷,其它的事,不用管了?
司军夹古阿鲁带和管家崔贤奴立时喝骂,众多仆役连忙跟着他们威吓。张郊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
汪世显全然不为所动,依旧低眉顺眼地站着,只用眼角略瞟了瞟徒单航。
徒单航愕然过后,继续冷笑,
用这等话术,就想迫得朝廷命官妥协,那未免把我看得小了!
现在一共给二十车粮食,其它的都是嘴上承诺,却要我这刺史为你遮风挡雨?真是笑话。
这昌州郭宁,区区一个溃兵,竟然聚集兵力,又和地方强豪联合,显然心坏不轨。他与杨安儿之流,根本是一回事!朝廷法度在此,这等乱军不可不严惩,不可不防备;若与之合作,那一定是与虎谋皮!
想是这般想,但他看看装满粮食的车辆,硬是没挪动步子。
可是……
可这是粮食啊!
二十辆大车,这是去年的夏税!如果秋粮能到,那就是一百,不,三五百车的粮食!别说安州了,以去年秋天那形势,整个中都路,都未必收得上来这么多粮!
那么,今年的形势,会比去年好些么?
不可能,与蒙古军的厮杀恶战还在持续,中都永远在缺粮。到那时候,谁能给中都发运粮食,谁就是救星,谁就必定得到朝廷的重用。
徒单航记得很清楚,前年自家的叔父徒单镒,就是因为及时调兵两万入中都防卫,所以从上京留守一举成为尚书右丞相。前年之兵,恰如今年之粮。只要自己能够在这上头作出成果……那就功莫大于救驾!
这昌州郭宁哪怕真是又一个杨安儿,他要造反,也不是现在吧?有那点时间,可能……或许……我就带着粮食回中都去了?安州后继如何,与我何干?
想到这里,徒单航的脸色反倒愈发严肃。
他往大车的车辕前头走了一步,摆手让车夫走开,又招手让汪世显再靠近些。
“你说的这些,当真?”
汪世显正色道:“千真万确。”
徒单航沉吟片刻:“我无意在安州刺史任上很久,今年入秋以后……”
“秋粮缴纳上头,断不会误了刺史老爷的事。另外,我家郎君尚有几件小礼物赠送,想来,会有助于刺史老爷高升。”
“什么礼物?”
汪世显走到一辆大车旁,掀开了篷布:“刺史老爷请看!”
徒单航疾步跟上,探头一看,吃惊道:“这是旗帜和甲胄?哪里来的?”
“军旗四面,甲胄十幅。都是我们前几日与胡沙虎厮杀时的缴获,内行人一看便知来路。”
“这东西,我要来做甚?”徒单航问道。
“我家郎君说,徒单刺史的叔父,当朝的徒单丞相一向看不惯那些肆意横行的将帅,与胡沙虎更是政敌。如今那胡沙虎在中都,想来正在吹嘘他击破杨安儿的壮举,以求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么,这些物件到了中都,对徒单丞相一定有用。”
“你家郭郎君倒有见识!”徒单航嘿了一声,又问:“若我叔父问起,这些物件从何而来……”
“自然是安州义勇击退叛贼杨安儿所部的战果。”
也就是说,安州义勇击败了杨安儿,缴获了杨安儿击败胡沙虎所部时的缴获?哈哈,若朝堂衮衮诸公领略了其中意味,想来会很有趣。
转念一想,徒单航又问:“这安州义勇的名号从何而来?我却不知,安州有这么一路兵马!”
汪世显哈哈笑道:“安州义勇,自然是安州刺史的下属。刺史老爷亲自组建、亲自指挥,哪会不知道这支兵马的情况?反倒是我们这些人,只在馈军河营地驻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过!”
那便是说,击退杨安儿的功劳,我这个安州刺史也能分润了?很好,这待遇,至少也不比粘割贞那厮差了!
一阵冷风顺着城中道路吹来,摇动了刺史府门前的枯草,卷起了半干不干的尘灰。徒单航举手捂住口鼻,不禁浮想联翩。
两边诸人谁也没再多话,但汪世显告辞的时候,徒单航稍稍颔首示意,又让崔贤奴出面相送。
第五十五章 学问(上)
崇庆二年四月,暮春。
馈军河营地周围林木葱茏,有杨花和榆荚纷飞,还有些野兽飞禽也在芦苇荡里成群出没。只是,今年纵不似去年、前年那般大旱,也是历年来较少雨的年景。距离河道和水泽稍远处,便能看到龟裂的地面。
河畔有几处将士们自家开垦的田地,不是没少花费心力,但看着田里的绿意就能分辨,真不如丰年那般精神十足。
如果离开营地,往安州左近走一走,便愈发觉得,这曾经的河北富庶之地人烟稀少,到处都是沉寂和萧索的景象。偶尔官道上有骑士策马狂奔而过,也不知是传递些什么,只看那些骑士风尘仆仆满脸焦急的神情,不像是好消息。
好在不是处处如此萧瑟,由边吴淀向南,经过高阳关,到新桥营一线,有些农庄还是很兴旺的。那些,便是由郭宁所部和新桥营俞氏联手主导,引入不少地方乡豪共同投入的村社保甲。
在这些保甲恢复的过程中,很是清除了几家不识抬举的宗族、杀了一些人。
其中动静最大的一次,乃是骆和尚亲自领人突袭了雄州何氏的庄园。这档事,骆和尚很是拿手,他将何氏下属的土兵斩杀殆尽之后,又把庄园烧成了一片白地,然后在永定军节度使下辖士卒远隔数里的护送下,施施然地折返。
何氏是地跨州郡的大族,后继的事情,花费了俞氏许多心力去解决。俞氏凭借自身纠合的武力,持续摧毁了多个何氏族亲的据点。然后由公认的大善人俞景纯出面,扶持了一位何氏远支的族人,从而将这个大宗族,一并纳入了安州保甲的范围之内。
而更多的时候,将士们自馈军河营地轮番出击,清剿盘踞在五州湖泽渊薮间的水匪、贼徒。这方面的事务,主要是李霆在负责,毕竟他此前驻在五官淀的时候,本人就是水匪的头目之一,手上是沾过很多血的。
到了现在,农庄分布在五州近十个县的境内,被郭宁和俞氏兄弟控制的农庄几乎声息相通,连成一体。而以溃军河营地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内,完全被郭宁所部掌控。
近来有人半开玩笑地说,馈军河营地便仿佛五州的兵马总管府。于是便有人尊称郭宁为“郭总管”的。哪怕郭宁本人屡次断然拒绝如此称呼,依然有人背后这么叫他。
在普通士卒们看来,能够在这种世道统领二千五百战士盘踞一方,还能让将士们都吃饱饭,那真是不容易,当得起一个总管的称呼。就算没有朝廷给的名义,也是大人物了。
可这个大人物,又和将士们习惯的那些大人物很不相同。
他自奉甚是微薄,对金银财物也没什么癖好,平日里要么习武练兵,要么,就是和自家帐下亲兵和少年们没大没小地混在一起,甚至连一处像样的宅邸都没有。
他依然驻在边吴淀以北、溃军河西岸的高地,只不过因为亲兵和傔从的数量多了许多,所以营地的规模扩张了。
黄昏时分,刘成带着簿册文书从仓库往本营去的时候,走过的路就比往日要长许多。
辕门里头,留出了一处十余丈宽,大致呈方形的院落,院落中央有一条碎石铺成的过道,两边都是土场。
土场边缘靠近栅栏处,摆放着兵器架子乃至石锁、木桩等锻炼力气的器具,看起来像是经常被使用的。有几名亲兵分持长枪,正在一板一眼地对练着。
再往后,就是中军的议事厅了。
营地中的许多建筑,都是用附近砍伐的原木搭建而成,既不刷漆,也不平整表面,有些地方连树皮都不剥。议事厅也是如此,结构虽然粗劣,但却结实的很。
议事厅的后头,是郭宁和亲兵、傔从们日常起居之所,是一个两进的院子。
刘成站到议事厅门口,侧耳听了半晌,厅堂深处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叹了口气。
厅堂两侧,两名站姿笔挺的披甲士卒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得半个时辰了吧?”
“差不多。”
“真就不行?啥办法都试过了?”
“听说,他小时候生过病,后来……”一名甲士比划了两下手势:“就不好使了。”
“胡扯!何至于此!”刘成笑道:“这小子是又气又急,觉得丢脸吧!”
看看天色,他问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早都走了。今天李二郎收拢了一些生漆回来,赵决带着众人去看呢。”
“生漆?”刘成莫名所以地摇了摇头,把簿册拢了拢,迈入厅堂里:“那我就进去吧,想来倪一这小子,也不在乎多一人见他窘状。”
议事厅正中的大厅,这会儿空荡荡的。刘成再往里头走,绕过后厢,便看到右侧的小偏厅里,一名前些日子招揽来的老书生正满脸不耐烦地喝道:“你快些!老夫要去吃饭了!”
老书生旁边,被郭宁当作家人的吕函细声细气地道:“先生莫急,吃饭还有一阵呢。”
她转而向偏厅中央站着的一人道:“别急,慢慢来!人和人的性子不同,说不定你背诵虽慢,却记得牢呢?”
厅堂中站着的人脑门冒着缕缕热气,原来是倪一。
半个时辰都没把今日的功课完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倪一身为傔从们的首领,简直羞愤异常。听吕函这么劝说,他只觉得愈发急躁,头顶上升腾的白气,便肉眼可见地格外翻卷起来,简直成了柱状。
见这情形,刘成忍不住想笑。
原来郭宁重新聚合帐下亲兵以后,时常与众人说些闲话。他有时候讲述古时君臣文武的种种故事,有时候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格物致知之理,进而引申出群山大海之外,来自异域的奇闻。
有人问起,郭宁如何能有这般见识和口才,郭宁便全都推到此前被萧好胡所部偷袭而死的书生高克忠身上,只道是高克忠传授的。
郭宁讲得生动,少年们听得沉浸。随后就连芮林、陈冉等年轻骑士也参予进来,每天的训练和日常军务之后,都来等着郭宁开讲,每次都聚集上百人。
约莫过了半个月,郭宁忽然道:“故事和奇闻还有得是,然而,只怕各位见识不足,此后就听不明白,着实可惜。”
这话,可就让大家不乐意了。
当即有人道:怎么就见识不足?我们这些人无论年齿,个个都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大漠草原闯过、深山大壑越过、千军万马厮杀过,说起见识,总比寻常人强些。怎就连故事都听不得?
到底什么见识不足,郭郎君你说说,也让我们长进起来呗?
这话出口,结果便惹出了巨大的麻烦。
少年傔从和骑士们每日里听郭宁讲故事的时间,从此便挪到了日落以后。而日落以前的一个半时辰,成了开蒙读书的时间!
这却是苦也。
若论厮杀,郭宁的部下们个个悍勇。可要说识文断字,这两千五百人里,能认得自家名字的只怕不到百人;而能够书写的,大概两手便能数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