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伯达重重拍打桌案,震得桌上的酒菜乱跳:“就算有人给我任命文书,我敢去吗?那郭宁的眼里,大金朝廷或许连个屁都不是。他又是杀人不眨眼的,他手里的铁骨朵因为砸死的人多,血腥气扑鼻,二十步外都能闻到!”
“竟有这样的狠角色?”
几名酒肉朋友一起惊呼。贾涉看看身旁的老马和老罗,俯身向前,压低了嗓音:“郭宁这厮,如何就做出了这样的事?”
这件事,别人倒还罢了,贾涉不能不上心。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山东方面和宋国海商的交易规模到了何等程度,过去两年里,又是多么天量的粮食和其它物资被送到山东。
在贾涉看来,这郭宁的定海军势力,简直就是大宋的走私商人们一口一口,生生喂出来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盱眙(中)
大宋定鼎以来,在对外的战争上头,一向不算拿手。虽说国内力求边功的名臣大将层出不穷,但因为种种原因,无论对着辽国、夏国乃至南面的边鄙瘴疠之地,都没打过什么真正像样的战绩。到后来靖康年间的惨剧,那更是没法提了。
南渡以后,孝宗朝和本朝,都曾力图恢复。然而动兵之前,固然是朝野喧哗,战后的结果又总是损兵折将。各处战场纵有些战果,一旦胡马窥江,朝廷支撑不住,又不得不屈辱求和。
站在朝堂立场非要找出成就来,无非大宋皇帝不再是金人的臣子,而转为侄子。对面的大金皇帝有时候是伯父,有时候是叔父。固然差着辈分,毕竟不用叫一声亲爹,脸面尚存。
自从韩相之首被送到金国,绝大多数宋国的官员都已明白南北的武力差距。就算曾经主张北伐之人也不得不承认,恢复固然是美事,但不量力而行,只能自取其辱。
至于民气,更已颓唐。虽说有志之士仍旧奋臂,但更多的人从战争中既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也看不到利益的来源,于是便如白石道人所说:“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在这样的局面下,大宋对北面金国的态度,就转向了妥协和忍让。两国关系缓和,商贸立即兴盛,商业走私更是不可遏制。在东南沿海州县如华亭、海盐、青龙、顾径与江阴、镇江、通泰等处,地方奸民豪户广收米斛贩入北方,每一海舟,所容不下一二千斛,一次就能获利数倍。这两年,商人们走私的物资不止粮食,连铁锭、铜锭、生牛皮、鳔胶等直接转为甲胄兵器的战略物资,也成了热门货品,一船船地发运出去。
对此,贾涉一向都是清楚的。以他的精明,站在盱眙榷场门口吃一顿饭,就能探听出哪几个商贾有问题,回到高邮看看运河沿线的舟船,只瞥一眼吃水的深度,就知道哪家的纲货里头又夹带了物资。
但他知道便知道了,并不去多嘴多舌。
因为一旦多嘴,自家的脑袋随时会厌弃脖子。
因为这种走私贸易,某种程度上也是朝廷一手纵容出来的,朝堂上有人乐见其成,也希望地方官员们当这个保护伞。
因为大宋朝廷的力量,本来就不足以约束这些巨商,而朝廷在与金国的贸易中,又确实获得了大宋急缺的马匹和毛皮等物资。
更因为大宋发现,在这种贸易中得到利益的,是金国的诸多地方势力。这些势力早些年以山东红袄军为主,他们攻城掠地以后,拿着从女真猛安谋克手里打劫来的钱财,向宋人换取必须的粮食。生意做到后来,莱州定海军又取代红袄军一举成为大客户。
从海商们带回的传闻,贾涉早就知道那定海军郭宁是个类似于五代藩镇的强人,与金国朝廷格格不入,反倒是和那些红袄军反贼之间,有着敌友难分的关系。
他们展开如此巨额的贸易,其反意早已昭彰。而大宋格外乐于用这种方式,支撑金国境内的不同势力。金国境内有人造反,有人厮杀,那都是能够削弱虏人的事情。己方所动用的不过是一批商贾,与朝廷本身全无关系,诚所谓惠而不费。
既如此,谁不愿看场戏,图个高兴?
因为这个缘故,大宋在这几年里,对榷场贸易和走私的管控,呈现出越往东面越宽松的状态,对不少重要物资的流动,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西面的天水军场限于蜀道,本来贸易量就有限,而且主要是北地牛马输入之所,姑且不论。襄阳邓城镇场、安丰军的安丰军花靥镇场和光州中渡场几处,管理就渐渐松懈。但因为对面是大金国的南京路,那南京留守完颜守绪又颇有作为,所以商贾在粮食和军用物资这两大宗,并不敢乱来。
唯独盱眙这里,北面隔着洪泽就是山东,直接贯通诸多山东地方的豪杰势力,市场上的官员们就格外地松懈,甚至对着市场外头明目张胆的走私也全不理会。
本地的主管官老马和押发官老罗,甚至还公然收受钱财贿赂,调度麾下兵卒为私渡私贩保驾护航。他们收受的贿赂里,大概有六成经过贾涉的手,其实来自于扬州江都方面;另外四成,大都出于合肥方面,背后多半是淮西诸将。
贾涉眼前,这位唉声叹气的金国泗州场榷场使路伯达,便是因为反复被开封方面派来交涉,往来的次数实在太多,慢慢被贾涉等人拖下了水。这听起来荒唐,其实在宋金两国的边境上甚是常见,毕竟两边的朝廷都是那么一副松垮样子,底下人总是要过日子的。黄灿灿的铜钱,谁不喜欢?
但贾涉真没想到,那定海军郭宁竟然做了这么大事!
他并不把路伯达说的言语全都当真,这厮喝了点酒,明显地开始说胡话,这会儿已经扯到了郭宁的发家史,说那那郭宁早年曾经孤身入中都,纵火烧了皇宫,又顶着大金国的几千兵马杀出城。那也太扯了。
想到这里,大概贾涉露出了不信的表情。路伯达就站起身来,揪着贾涉的胸前衣服,嚷道:“当时那胡沙虎元帅站在城下,大声高呼,谁敢杀我!结果话音未落,那群定海军的强人便到……”
“咳咳,老路,你喝醉了,先前说的是火烧皇宫,这胡沙虎又是谁?是两年前造反的那个么?”
“是么?”路伯达皱眉想了想:“哦哦,我讲岔了?那也不妨,咱们先说胡沙虎篡逆的事,要不是这厮谋害先皇,郭宁根本就没有起家的机会!”
“也罢,也罢。你说。”
路伯达哇啦哇啦说个不停,贾涉嘴上响应,心中继续盘算。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郭宁确确实实地以武力控制了中都,大金国各地的将帅至少目前来看,全都奈何他不得。包括实力如此强大的南京留守完颜守绪,也是如此。
路伯达说的那些胡话不必听信,但他的忧虑情绪可不是假的。他会如此,大金南京路方面只会更加地紧张、警惕。而这种紧张和警惕,必然出于实力上的劣势,出于大金国实实在在地面临了前所未有的难处。
在路伯达的絮叨话语声中,贾涉又想起一事。
去年南京留守之兵征讨红袄军,双方动用的兵力超过二十万,据说杀得血流成河。那红袄军的余部,后来有不少逃亡大宋的,贾涉见过其中几支,还牵线搭桥,给他们找到存身之地。那些人,都是久经风霜的精兵悍卒。
完颜守绪所部能够打败红袄军,足见其善战。但贾涉又听说,定海军郭宁起兵攻打红袄军,前后只用了一个月,就夺得了红袄军的许多地盘,击败或杀死有名的悍匪无数。而此人北上中都,前后击败了大金的宿敌蒙古和大金的都元帅术虎高琪,可见他的力量,确实比完颜守绪要强许多。
眼下这情形,就如两户人家毗邻而居,一户凶横,而一户文弱,文弱人家常受欺辱。但凶横人家也有难处,便是家里恶狗甚多,驱逐不去,还时不时被撕咬两口。
文弱的人家平日里得闲,就给凶横人家的恶狗喂几口狗粮,想着某一日恶狗撕咬邻人,自家隔着院墙看看,图个痛快。
不过,可能是狗粮喂得实在太多,其中有一条恶犬已经长成了猛虎,不止把那凶横邻居咬的奄奄一息,眼看还要鹊巢鸠占,当上主人了。
那么,文弱邻居与猛虎为邻的结果。会怎么样?
贾涉忽然又想起靖康年间的事,想到大金取代大辽的后果,不禁打了个冷战。
酒过三巡,路伯达醉醺醺地走了。当坐船在淮河风涛间起伏,他犹自攀着船舷,往榷场码头挥手。
贾涉等人满脸堆笑,也都挥手示意。
直到路伯达渡河登岸,身影完全看不到了。榷场的主管官老马冷笑一声:“这厮装醉呢。济川兄,你带来的好酒,大都在他的衣襟上,可没多少进他的嘴。”
贾涉不以为意:“他就是来传个话罢了。上国官员的架子放不开,非得喝醉了才好开口,也真是难为他老兄啦!既然他们专程转告,咱们也只有赶紧报上去咯。”
“这些话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虽不能全信,但大抵总不会差。”
贾涉仰天打了个哈哈:“不急,我估摸着,先前去中都的两个贺生辰使,这阵子快要回程。他们又不是走惯海路的,船只必循里洋航路,先到楚州、泰州。我和他们有些交情在,到时候迎得了他们一问,就知中都底细。”
第六百二十三章 盱眙(下)
五天以后。
宝应县城。
中唐时候,此地本是楚州下属的安宜县。肃宗大行,代宗皇帝登基前后,当地有人向朝廷献定国宝玉十有三。因为代宗皇帝曾为楚王的缘故,这被朝廷视为祥瑞,新皇登基,遂改元“宝应”。安宜县也就改名为宝应县。
大宋开国以后,定都开封,而仰赖南粮,每年调入开封的粮食高达六百万石之多。汴渠、淮水、运河沿线的城池都因此而富裕。可惜后来大宋丢了中原,这条漕粮路线就此废弃,而黄河又频繁决堤,导致河水入淮,淮河流域随之水灾不断。宝应县的百姓只能不断加高圩堤,与水争地,饶是如此,县城附近如今也是湖泊环绕,大水连绵。
宝应县城成了四面环水的城池,反倒凸显了在宋金两国之间,控扼淮东军事走廊的地位。于是这些年来元气渐渐恢复,甚至不少本该去楚州上任的官员们,也时常流连此地。
这一日里,宝应县的父母官贾涉不知从哪里公务回返,正一溜烟地走过了南大街,进了城南有名的园林,径往八宝亭去。
这位贾知县总治一县民政,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他喜爱和寻常百姓往来,没什么架子。所以百姓们见到他,都愿意打个招呼。
今天却不行。
皆因贾知县满脸晦气神色,左右眼眶都有大块的乌青,像是被人劈面痛殴了两拳也似。
于是谁也不敢去促他的霉头,直到他转进八宝亭后头的水榭坐定。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商贾轻裘缓带入来,见了贾涉,顿时失笑:“县尊,你这是怎么了?莫非家中的葡萄架子倒了?”
贾涉一拍桌子:“周客山!亏你笑得出来!这便是你们定海军给我惹的麻烦!”
“定海军?那不是大金设在山东的节镇么?我乃大宋良民,只不过在海上赚些辛苦钱,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贾涉嘿嘿冷笑,两个黑眼圈对着周客山。
周客山毫不退让地对视,口中啧啧道:“这两下吃的不轻啊!县尊,我听说过一个偏方,用煮熟的鸡子去壳,放在眼圈上按压,或许……”
“住口!”贾涉恼羞成怒,拍桌子喊道:“你待骗我到何时?丁学士那一行人,上的可不就是你们的海船?结果登船北上招募民伕,来的全是你们定海军的人!你晓得么,这群人打着大宋使者的旗号进京,抓了大金的皇帝!”
“那又如何?海上行船用人,恰好被定海军撞上了而已,绝非我……”
“你若不是定海军的人,哪能把使者回返的水程算得那么准?你把淮东和沿海制置使的人都当傻子蒙骗,那也罢了。难道当我贾涉川也是不懂行的吗!”
“县尊,我说了你别不信。这不是巧了么……”
贾涉指着自家两眼喝道:“丁学士被你们在中都的作为吓到半死,一路回程都念叨着我贾涉害他,刚见面就给了我两拳!正正的两拳!姓周的,你看着我两眼乌青说话,你敢再敷衍一句试试!”
“咳咳,咳咳……”
周客山正色道:“县尊,我真是大宋的良民,你若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这话就是承认了!”贾涉指着周客山,
“县尊,你这是以莫须有诬人啊!”
两边纠缠了几句,宛如斗鸡一般互相瞪着。瞪了好一阵,贾涉忽然苦笑,指了指席位:“唉,请坐。”
“县尊你火急唤我,必有要事,不妨直说。”
“五天前,大金的泗州、寿州、颖州等地,直到唐、邓一带,都有人传话过来。说的是,你家郭元帅凶横霸道,已经夺了大金的权柄,聚众数十万,虎视中原。”
“那位郭元帅如何,与咱们何干?”
“你不懂。嘉定以来,大宋对金国只求一个平稳,不求其它。只要两国都无巨大变动,行在的满朝文武便可悠游。偏偏你家郭元帅打破了这个平稳,把大金国地方上那么多的将帅逼到了如此紧张地步。”
“我还是不明白,大金国的人打生打死,又与大宋何干?”
道理其实很简单。大宋的武力恐怕不如大金,所以大金国怕的,大宋只有更怕。如果一个骤然崛起的权臣能把执掌重兵的大金国南京留守逼到如此紧张,这人对大宋来说,就更加可怕十倍。
女真人的武力对大宋来说,已经形同噩梦了,但几十年相处下来,忍着忍着,慢慢也就习惯。可大宋绝不愿意看到,身边出现一个比大金更凶悍的邻居。
贾涉几乎忍不住,要把自己那套凶横邻居换成了恶虎的理论拿出来。这套理论放到行在去说,立刻就能让许多人心有戚戚,但这会儿讲出来,却太过丢脸。于是他思忖片刻,换了个角度。
“上次你们在山东厮杀,逃亡到大宋境内的红袄军余部携家带口,不下数万人!朝廷为了安置他们,耗费了多少钱粮!眼下你家元帅为保大权,定要和大金国各地将帅厮杀,到时候无数流民奔走,我大宋哪里受得了这个?”
周客山反问:“那么,大宋会怎么样应对?县尊既然找我,定有见教。”
“大宋什么也不会做,但你们在海上的粮食走私生意,怕要大大地削减了。行在那头,虽说一向拿海商没什么办法,但是大金地覆天翻到这程度,大宋总得做点什么。”
“这……”
周客山沉吟半晌。
他一点也不怀疑贾涉的判断。在他代表定海军开拓海上贸易以后,陆陆续续和大宋的边境官员打过许多交道,贾涉是其中的佼佼者。此君固然有他的毛病,但极度聪明,眼光极准。虽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判断行在方向许多高门巨室的想法,却如反掌观纹。
贾涉既然说到了粮食贸易,就代表粮食贸易一定会出问题。
而粮食贸易对定海军的意义何等重大,具体经手政务的人,谁有不知道呢?
大宋如果这样做,必定会对定海军政权造成巨大困扰。不说别的,北方降军的整编、北京路辽海走廊的收复、燕山一带防线的重建乃至对东北那批异族军阀的持续拉拢,哪一项不要粮食支撑?
没有粮食,都元帅府就做不成任何事!
更不消说,河北和中都两地,是蒙古人来回扫荡两年的战场,千万亩的良田,无数的水渠和灌溉系统都被摧毁了。想要恢复这些地方的农垦,不是一两年的事,如果不能从外界持续输入大量的粮食作为补充,这两地的数百万张嘴,就没有东西吃,这些人就熬不过今年的青黄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