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英明。”
“不过,去年天时就不好,今年看来还是大旱,封丘那边说,黄河的岔流都断流了,所有的水碓磨坊都已停业,才能勉强调水灌溉田地,稍缓灾情。而且中牟、陈留、尉氏等地,都已经报说有蝗虫成灾。我好不容易聚集来,打算填入建威都尉部的壮丁,大都被蒙古纲召去扑杀蝗虫啦!”
说到这里,完颜守绪咧了咧嘴:“就只留了两千人给我!两千人,能顶什么用?”
他哭笑不得地对田琢道:“器之,你看到军报了么?那郭宁入主中都之后,自称都元帅,随即在河北、山东、中都、辽东各地分设节度使和兵马都总管。每一路节度使麾下,至少也有精兵万人,那六个节度使,就是六万精兵!”
“不止。”
“啊?”
“郭宁现在任命的六个节度使,并不包括他嫡系的两个总管汪世显和仇会洛。那两人所部是跟随郭宁北上中都的主力,一旦休整完毕,怎也不会少于两万人。”田琢伸出一根手指。
“另外,郭宁麾下还聚集了原本北京路的降兵十万,只待后继的编练。他放在济南府的兴德军节度使尹昌,手中也有实力。”田琢又伸一根手指。
“那郭宁就任都元帅以后,本身依然兼着定海军节度使。那是他在莱州的老底子,真正的百战精兵。这下就算不大肆扩充,怎也不会少于万人。”田琢再伸一根手指。
“还有,郭宁在辽东势力甚强,包括辽东宣抚使等官员,俱都阿附此人,当地的胡里改、契丹、高丽、渤海等部,也多有为他效力的。听说他们在于蒙古作战时,只用数日,就纠合各部勇士万人。”田琢再伸一根手指。
四根手指在遂王面前摇晃,遂王连叹气的劲头都没了。
田琢本来想伸出第五根手指,讲讲定海军的水师力量,看遂王的神色,终于还是没说。
当日遂王带着若干亲信南下,本身就是徒单镒的政治手段,郭宁也加以配合。跟从遂王南下之人,无不是徒单镒看好的杰出之士;他们早在上一次胡沙虎政变的时候,大都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凶悍。
后来遂王入主开封,田琢等人对山东郭宁的动向一直关注,尤其是去年以来,定海军的扩张势如怒潮,先取辽东,又趁遂王所部与杨安儿厮杀,夺取了整个山东东路,而后马不停蹄,又破蒙古、入中都。
这崛起的速度,简直快如闪电,而其强悍的武力,更让遂王和左右群臣惊骇至极。所以这几个月来,田琢派了许多探子,密切打探中都的动向,甚至山东方面公开的每一份文书,他都派人抄录了来,仔细揣摩。
说起对定海军的了解,田琢大概是开封府里最完整的一个,甚至他从去年开始强制推行屯田,也有许多模仿定海军政策的地方。如今局势到了这地步,田琢希望开封府里的基层文武莫要动摇,而包括遂王在内的核心人物,至少得明白他们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
遂王毕竟年轻,骤然听闻如此庞大武力,忽然就被吓住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这郭宁崛起之神速,引兵横行之勇猛,实在是自古罕见的异数。如今他地盘有了,兵马有了,权位也有了,附从他的无数人也有了。器之,以你之见,大金国接下去会怎么样?”
这年轻人伸出手,挽住田琢的臂膀摇了摇,恳切地道:“你说实话,好么?”
第六百二十章 开封(下)
“好。”田琢答道。
他随即感到,完颜守绪的手掌抖了一抖。
在当今皇帝诸子之中,遂王完颜守绪无疑是最出色的一个。他性格温厚,而不乏手段,虽是女真皇子,却肯信重汉臣。两年前他才十三岁,就已头角峥嵘,显露不凡,所以徒单镒才会动用绝大的政治资源,生生将他从中都拔出,又调遣诸多人才相助,使他能在南京开封府撑开一片局面。
抵达开封府以后,完颜守绪奖用儒生,整顿吏治,分配屯田,以半强迫的手段勒令富者备牛出种,督促贫者佣力服勤;同时用最快的速度编练军伍,打退了杨安儿的红袄军。一时间,河南路的军政官员但有报效之心的,都觉振奋异常,仿佛大金的未来骤然光明。
随着遂王的贤名遍传了河南诸多军州,不少文武半公开地说,遂王之贤德才干,要胜过当今的大金皇帝。
有人甚至讨论,有没有可能,当年徒单丞相之所以推举升王登临大位,不是因为升王本人如何,而就是看中了升王的这位好儿子。徒单丞相后来之所以送出遂王,也是为了给遂王施展的机会。也就是说,只要所有人跟从遂王,刻苦经营,厚积实力,很快就能等到大显身手的时候。中都朝廷对着蒙古人,最终支撑不住的那一刻,就是遂王率军回朝,力挽狂澜的良机。
这样的想法乍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但却是田琢等人推波助澜的结果。因为遂王的南京留守政权,必须要靠着这样的想法,才能纠合为一个牢固而进取的整体。
但这些美好的期盼,随着郭宁的崛起,不断动摇。
遂王麾下,也有陆续建立的建威、振武、折冲、荡寇等都尉之兵,但那些兵力与横行北方的郭宁所部相比,难免逊色。遂王麾下,也有完颜从坦、完颜合达等善战之将,但他们又如何抵得过郭宁的凶神恶煞?遂王的领地固然在逐步扩充,但怎能和郭宁势如怒潮的扩张相比?
何况,郭宁是个汉儿!
这些年来,大金朝的外患是蒙古,而内忧便是汉儿和女真人之间不可弥补的矛盾。早在明昌年间,朝廷夺百姓之田,赐予女真猛安谋克,意图稳固国朝的基业,当时就有有识之士道,夺民而与军,得军心而失天下心,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如今郭宁崛起,不就是那不可胜言的祸事吗?当一个汉儿挟着强横武力控制中都朝廷,大金国的正统,其实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各地的亿万汉儿,全都因此而变得不可靠了!
局势变化如此之快,而力量上的劣势如此明显,光靠着临时抱佛脚地练兵习战,压根无法应对。田琢非常确信,己方很多原先的想法都要调整;很多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都需要沉下心来慢慢地争取;很多原本不必担心的东西,现在需要所有人用足了精神去应对而。一旦应对失措,就要掉脑袋!
这一点,许多人心里明白,却不敢真正对遂王言明。所以遂王这几天固然忧虑,却还纠缠着旱灾、蝗灾,不明白局势究竟凶险到了什么程度。
直到这会儿,田琢把郭宁的军事力量一一列明,遂王这才真正感到了惊恐。
他终究只是个少年罢了,再怎么少年老成,终究是在群臣的簇拥下,因人成事的贵胄,并无独撑大局的坚韧。这少年知道,如果自己尚且惊骇,部属们又会动摇到什么程度。如果部属们俱都动摇,他这个遂王、南京留守的权势,其实脆弱异常。
田琢反手拍了拍遂王的手背:“我受徒单丞相之托,为殿下效力,必定鞠躬尽瘁,赤诚相待。绝不会虚言诓骗。”
完颜守绪露出感动的神色:“器之先生,你说,你说。”
“我大金起于海裔,以满万之众,而收兆民之心。后来虽说煟兴于礼乐,焕有乎声明,但归根到底,大金的根基在武力。眼下郭宁的崛起,便等若压倒了大金的武力,没有武力的支撑,大金灭亡就在眼前。”
完颜守绪的手猛然又颤。田琢手上用力,将之按住:“眼下的局势,仿佛王莽、董卓乱政,群雄汹汹并起之日,近在眼前。但是殿下,你要做延续汉祚的光武、昭烈!”
完颜守绪满脸通红,喘了好几口气才道:“我该怎么做?器之先生,你教我!”
“远的不说,咱们这些人,自会尽心尽力,为殿下谋划。眼前有一件事,只要做好了,必能拖住定海军的脚步,为殿下争取时间。”
“快快讲来!”
田琢刚要开口,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人,原来是正在训练将士的南京路统兵副使完颜从坦来了。
完颜从坦和田琢等人,便是当年一起簇拥遂王逃出中都的亲信,彼此倒没什么言语顾忌。当下完颜从坦在遂王身边一屁股坐倒,也道:“快讲!快讲!”
“两位想一想,这郭宁起于草莽,行事凶狠,据说喜好亲自杀人,手上沾满鲜血。听说当年他还只是河北一溃兵的时候,徒单老大人与之面会,都不能压得他老实低头。这样的人一旦崛起,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金国,但他成功以后呢?他会甘心在中都一直老实待着,安心享用他都元帅的富贵?他才二十多岁,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麾下众将又全都是草莽雄杰,个个渴求立功,他将改变的,绝不止是大金的局势?便是天下南北的局势,也将为之动荡!”
“嗯……你的意思是,该把南朝宋人扯进来?”完颜从坦皱眉想了想,往南指了指。
“正是!”
田琢微微点头:“宋人虽然孱弱,现下却正是用他们的时候。所以,请殿下先派一队使者出发,去往中都。”
“去中都做什么?”两个听众被田琢绕得有点晕。
“去往中都,自然是觐见皇帝。那郭宁又不曾公然造反,难道还能阻止殿下遣人向父皇问安?使者见了陛下之后,再向当朝的都元帅奉上礼物,示以恭顺。我知道去年秋旱,咱们手里的粮食不多了。但请务必挤出一点来,沿着御河输送北上,以显我们的诚意。”
“这是中都方向,你刚才不是说宋国么?”
“请殿下允许我动用南京路提刑司,并及各路榷场提控所的人手,向宋人放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器之先生,我听说榷场那边的宋人,大都奸滑狡诈,你想用什么言语蒙骗他们,可不容易。”
“不不,无须蒙骗。咱们只要把郭宁占据中都,攫取大金中枢军政权力的故事讲一讲,把他凶悍勇猛的事迹,挥军厮杀的战果讲一讲,就足够了。”
“嘿,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咱们的威风?那些宋人恐怕立刻就要看轻了我们南京路上下!”
“看轻难道不好么?正要让宋人看轻咱们,而骤然重视那郭宁!”
第六百二十一章 盱眙(上)
大宋和金国之间的榷场贸易,自海上之盟后始。绍兴十二年起,大宋先在盱眙军置榷场官监,与北商博易,后来再有了淮西、京西、陕西等各处的榷场。
随着两国的战和不定,这些榷场几经存废。但大体来说,两国既然无法禁止民间的生意往来,所以总得由朝廷出面,对这种往来加以管控。管控的同时,又能通货课利,固邻国之好,可谓两便。
这两年里,宋金两国之间往来最频密,交易物资的数量最庞大的,自然是金国境内的密州胶西榷场。这里头有个讲究,正因为这个榷场的位置在金国境内,所以特别便于大宋境内的海商贩卖各种违规违禁的大宗物资,比如粮食和武器之类,凭此赚取高额利润。
而物资在这处榷场交割以后,又会很快通过山东定海军的海上船队发往金国各地。
听说金国近年来离合之衅已开,又有沙漠之众动辄南下牧马,尽情屠戮,金国连年与之厮杀,耗费的钱粮不计其数。所以从山东到中都这一路上,他们对大宋的物资异常渴求。那些海商们经常能将物资卖出昂贵价格,并从定海军手里,得到金国北方的良马、毛皮、人参、北珠等物,有时候甚至能换取从中都高门贵胄得来的金银珍玩。
其中某些珍玩,还是靖康时被虏人掠走的,这会儿居然完璧归赵了。
不过,海上的好处归海上,陆地上的榷场照旧经营,也不是没得赚。尤其是盱眙军的榷场,隔着淮河正对着金国的泗州场,两地互通有无很是便捷,所以一样的生意兴隆。
与密州胶西榷场相似的是,在盱眙军的榷场里经营的商人,和那些海商一样,背后多半有着这样那样的势力。以至于地方官员一方面隔三差五接到朝廷文书,说要专一关防透漏之弊,一方面又时常亲自下场,为某些商贾队伍保驾护航。
当然,这种事情很不容易做好,一不当心,就会得罪了这位,得罪了那位,最后自己惹得一身臊,灰头土脸地去官。只有手段非常出色而且在京中有点人脉的人物,才能做的妥当。
知宝应县事贾涉,便是这样的人。
贾涉是天台人,其父贾伟曾为秘书郎、知汉州,后来牵扯进了四川、荆襄等地的政治斗争,受到排挤,含冤而死。贾涉前后费了十年,到处奔走申诉,甚至伏阙上书,为父亲洗刷名誉,终于成功。随即他自己获得荫补,成了高邮县尉,后来又转任万安县丞,再知宝应县事。
高邮和宝应两县,都临近宋金边界,贾涉会辗转在这一片,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出众的军事才能,而是因为他能把官面上、商场上的事情都照顾好。整个淮南东路,凡有人需要和淮北打交道的,都会来问问他。
今年初的时候,就连大宋朝廷的使者意图去往中都而不得,都是贾涉给出的主意,安排的海商船队。
盱眙榷场和对面的泗州场每隔五日轮番开启,今日轮到盱眙榷场。贾涉提前一天就离了自家任职的宝应县,带着几个仆役过来看看。
这座榷场位于盱眙城外,靠近当年盱泗浮桥旧址的一处淮滩高地。浮桥留存下来的桥基,正好改作上码头,摆渡通航,运送货物和商贩。淮滩处用树木栅栏围出的数十亩地,便是榷场所在,经数十年的兴造,榷场里头有厅舍千间,规模甚是宏大。
按照朝廷制度,在榷场拥有商货百贯以上的,称为大客。大部分厅舍都是大客们长期占用的,这种商户的身家不菲,所以不允许过淮河交易,金人要采买他们的货品,非得自家持了宋金两家认可的凭证,到榷场里来。
所以贾涉一路慢悠悠逛到榷场门口的时候,刚好避过好几百的金人商贾冲进榷场里头。
他在这片地方往来惯了,虽说只着一身寻常袍服,榷场的门口的押发官也远远地认出了他,连连挥手。
贾涉笑眯眯地过去,探头往榷场里面看。主管官正带了一群负责巡防、搜检的兵丁,按着昨天抓到的走私小贩打板子。打得还挺用力,噼噼啪啪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
这情形一直都有,贾涉懒得理会,举了举手里的一坛酒,问道:“知军和通判在么?”
“当然不在!”
“上司不在,老马摆什么勤恳模样?上次不是说好了,老路今天会带半扇好牛肉来!走走,咱们回厅舍去,吃酒吃肉!”
“真有好牛肉?”
“肥得花糕也似,你说好不好吧!”
“那还耽搁什么,我去叫老马,这就走!”
盱眙榷场的股本高达十六万五千贯,非同小可。按照朝廷制度,每次榷场开市,直接负责的提领、措置、提点等官,都要到场监察。但这几个职务,都由知军、通判等地方官员兼任,而地方官又知道榷场水深,轻易不愿插手。所以现在实际负责的,一直是主管官老马、押发官老罗两个。
他两人和贾涉都有交情,连带着更吓人的是,这一伙里,还有淮河对面金国泗州场的榷场使,进士出身的路伯达。
这横跨淮河的四个官儿,都是好朋友,酒色财气上头分享过的,其实彼此也都知道,各自都背负着一点替自家朝廷打探消息的任务。
当下三人直接去了厅舍,果然,陪着金国商贾渡河过来的榷场使老路已经到了。他还带了仆役,正切着肥牛肉。
四人各自落座,吃喝了一通。
贾涉忽然觉得,路伯达的脸色不好,当下笑问:“怎么,上次不是说,你快要补尚书省掾了么?去中都尚书省走一趟,出来少说也得个节度副使,那就真成大人物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路伯达把酒盏一扔,重重地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尚书省掾?大金的中都已经乱套了,哪里还顾得上尚书省里的官员迁转!”
贾涉很少见路伯达这么直率,他哈哈大笑地问道:“乱套了?难道是哪位宰执新上任,又开始政斗倾轧?还是北面的鞑子又打过来了?”
路伯达乜视贾涉一眼:“是造反!不是,是勤王!也不是……咳!”
他长叹一声:“我大金国的山东莱州地界,有个定海军,你们知道吧?”
“那自然是知道的。定海军节度使名唤郭宁,据说麾下广有精兵,在密州胶西榷场那边,也有势力。”
“这郭宁,乃是一头恶虎啊!你们是不晓得,从去年秋天开始,此人率军十万,横行山东、河北、辽东等地,杀得鞑子大汗数万人马尸横遍野。就在上个月,他又打进了中都城,杀死了朝廷命官无数,现在把皇帝囚禁在皇宫里,自立为都元帅了!这阵子,中都周边无数军州俱都沸腾,眼看大金国就要兵连祸结,他娘的哪里还有人关心一个尚书省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