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客山的额头微微沁汗。
这下麻烦了。
须得立即报知都元帅府,看郭元帅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另外,也不知宋人的朝廷对海商们的影响能到什么程度,如果粮食贸易减少一成两成,元帅府勒紧裤腰带,还能克服一下。如果减少三成四成,账本上就要出现大窟窿。如果减少五成……
周客山简直想要暴跳,但在贾涉面前,他又不愿意失态。
此人能够提前示警,已经很够朋友了。
周客山想要解释,郭元帅对大宋并无敌意,定海军政权和大宋做生意也很有诚意。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生意可以做的更大,大家都有赚头。但眼下对着一个知县,这种话说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贾涉小心翼翼地凑近。
“海上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不过,运河沿线运粮的,还有好几家在;零零碎碎的,能凑出两万多石的粮食。我可以想办法腾挪出航道,让他们尽快渡淮,抢在朝廷的意思明确之前……”
周客山眼神一亮:“好!”
贾涉有些为难:“不过,这种事情,须得沿途打点,不能少了钱财……”
“三千贯!”周客山立即报出一个数字。
“要铜钱!不要宝钞,也不要行在会子!”
见在市价,一石米不过会子二贯一百六十文。这厮张口就要去了米价的五分之一,可谓狮子大开口了!周客山想了想,就知道他是按照榷场收税的标准收钱,自然忍不住腹诽。
但他脸上笑得甚欢:“宝钞自然是废纸,我也从没拿会子来敷衍过县尊哪!自然是铜钱!今晚送到!”
两人当即拍手定约。周客山也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
想来有关粮食贸易上的变动,他还得从各种渠道打探,不止贾涉这一路。
贾涉本人并不离开,依然在水榭里慢慢饮茶。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几个商贾入来。这几人,便是贾涉先前说起,在运河沿线运粮的。他们的背后各自都有靠山,往日里并不太把贾涉这个芝麻绿豆的知县放在眼里。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城里忽有传闻,说金国那边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事,朝廷马上就会有所应对,至少也要收紧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贸易。说的还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
朝廷有什么做法,影响倒未必很大。过去那么多年,朝廷每次要在贸易上头下功夫,最后总是不了了之。无非是经办之人搜刮一点钱财,然后胥吏吃大头,官府吃小头,意思到了,也就罢了。但短时间里,这几个粮商的船队还在运河慢慢北上呢,若不想白跑一趟,就得麻烦眼前这位贾县尊出面,打通一应环节。
几名商贾当下客气奉承,彼此云遮雾绕,聊了好一阵。
直到夕阳快要西下,一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伸出手指示意:“三千贯!贾县尊,我们出三千贯,要粮船十日之内渡淮!”
贾涉一拍桌案:“几位真是痛快!不过,我要铜钱!不要宝钞,也不要行在会子!”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临安
大金国的贞祐三年,同时也是大宋的嘉定八年。
与北方强邻的政局扰攘不同,开禧年间那场有些荒唐的北伐之后,大宋已经安定了整整八年。比起大金,大宋的百姓们到底是要舒坦些。
不过,虽然少了战火的摧残,天时不正带来的水旱灾害却没有停过。而且近年来各种灾害的规模和破坏力,好像每年都比以前更强些。光是朝廷赖以立足的两浙路,自当今皇帝即位的庆元年间至今,一共也不过二十一年却发生洪涝十四次,海溢八次,旱灾多达二十次。最惨烈时,灾民不得赈济,竟然出现妻食夫尸,弟食兄尸,以至父子相食其尸的可怕情形。
当今的大宋皇帝是爱民的仁君,说起这种情形,时常郁郁。前几日里,宫中传出消息说,皇帝想到今年暮春历时不雨,十分的揪心,打算下诏罪己之凉德,以恳请上天垂怜百姓。另外,还打算在全国各地安排祷雨禳弭的举措。
那些术法,包括什么画龙祈雨、蜥蜴祈雨、宰鹅祈雨等等,极尽荒唐无稽,有识之士多半是不信的。可是如果转向朱熹说的那套感召和气,以致丰穰的说法……皇帝其实并不失德,这一点大家都明白。那么,难道是宰执有问题?
如果板子要打到史相身上,那可就朝纲动荡,更不成。
所以皇帝也只能把心思花在这些看似荒唐的祷雨仪式上了。
四月八日的这一天,一队仆役簇拥着一顶暖轿,缓缓行过御街。轿子本身形制寻常,装饰也不华美,所以御街两侧,尤其是万松岭到众安桥一带,往来的百姓们自顾自忙碌着,没有谁注意这顶轿子。
临安是大宋的行在,因为正式的国都始终都在汴梁,所以临安的城池、宫室一直就没有得到充分扩建。城池中心的御街固然宽敞,可两侧的店铺实在太多,许多店家把蒸糕点的厨灶和酒望子都搬到了外头,把御街的边缘占去了老大地方,轿子难免走得慢些。
到了鼓楼附近,人流愈发密集,仆役吆喝了好几声,都没能喝开通路。于是轿子里的人微微掀开轿帘,向外探看。
这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国字脸,浓眉,颌下五绺长须飘拂,相貌甚是威严,眼神又带着几分凌厉,正是掌控大宋朝政的权臣史弥远。
他是在开禧年间主导杀死韩侂胄,推动大宋向金国祈和之人,所以在普通军民百姓中的名声不好,早前甚至曾有军官彼此串联,意图谋杀他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史弥远至今余悸未消,私下里出行时,经常换用普通规格的轿子,以策万全。
这时候他往外一看,顿时皱眉,沉声叱道:“怎么回事?外头怎有这么多的僧尼聚集?”
这话一出,轿子旁边的亲信管家顿时嘴角露出微笑,但又立即憋了回去。
仆役们都知道,史相的谨慎程度超乎寻常,在朝堂的平衡上头,也可谓殚精竭虑。
皇帝上个月开始,打着祈雨的旗号,多次召见自称身怀法力的道人,包括洞霄宫的充妙大师,太乙宫的紫清明道真人等等。史弥远对此虽然不置一词,却悄悄地派人供奉了佛堂,又公开劝说皇帝诏定江南禅寺之等级,设禅院五山十刹,顺便还往外界放了消息,说自己乃是天童和尚宏智正觉转世。
前后忙了一通,骨子里,就只是为了防备自家露出什么破绽,为皇帝所趁。这会儿看见诸多僧尼,史相又下意识地紧张,觉得是不是这些佛门中人也响应了皇帝。
其实并不是,他实在太多虑了。
“相爷,今天是佛诞日啊,各处寺院这是在各处求施舍呢!”
“哦?哦!”
史弥远哑然失笑:“我竟忘记了。”
四月八日是佛诞日,行在的各处寺院都有浴佛会。僧尼们用小盆装着铜质佛像,然后以糖水浸泡,以花棚覆盖,然后去往城中各处邸第富室,以小杓将浴佛之水浇灌人身,以为祝福。当然,被水浇灌的人得立即出钱施舍,以显示自家对佛祖的恭敬。
这是临安城里几十年来的风俗了。史弥远的轿子先前经过西湖的时候,正撞着放生会,各处豪商竞买龟鱼螺蚌放生。他当时还赞叹了几句,想不到一眨眼就全忘光了。
对他来说,崇佛也好,信道也好,毕竟只是工具罢了。
史弥远放下轿帘,觉得自家一时失言,恐怕要让仆役看轻,顿时有些恚怒。他也明白,这些愚蠢之人,并不了解他究竟为何失态。
前些日子,从淮东淮西等地同时传来消息,说大金国的政局天翻地覆了,有强臣名唤郭宁者,提兵击败各路大金的军马,一举控制了中都朝廷,将皇帝置于掌中。
这消息一到行在,就激起许多无聊文臣的反应。明明是和大宋全无干系的事情,明明金国本身就是大宋的敌国,正是这些人不断在攻讦史弥远的缓和政策;但金国出了权臣,这些人又一个个跳得半天高,写了一篇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怒斥这等擅权用事,威凌皇帝的叛逆,并试图挟裹庙堂的大政,使大宋对金国的政变做出应对。
简直可笑至极。
他们在意的,哪里是宋金之间的战或者和?哪里是这郭宁的凶悍会如何影响大宋?哪里是金国的君臣之序?
北方虏人大都野性未除,彼此争斗唯以力胜,那不是常态吗?
他们明着在痛斥金国的郭宁,其实意指大宋的史弥远。他们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骂我呢!这群蠢货不过是看我高踞群臣之上,心里不舒服罢了!
在史弥远看来,那郭宁篡权,不过是小事。
按照许多朝臣的说法,这种拥兵征讨的强豪确实有其威胁,他的势力如果一直膨胀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大宋的威胁,仿佛当年大金代辽的旧事。
但换个角度想,大金是天下间最为兵强马壮的大国,当年的女真人号称满万不可敌,何等厉害?他们近年来与北方的黑鞑交战,才顾不得找大宋的麻烦。与大金相比,那郭宁不过是个起自草莽、毫无根基的汉儿。那些汉儿真能成什么事?
自高宗皇帝南渡,至今快要百年了。漫长的百年里头,都没一个汉儿能起来灭亡金国的,而那些归正人也只会成天诳惑朝廷,使朝廷兴兵北伐。足见中原绝无豪杰。这郭宁骤然一时得势,待到大金边疆诸帅反应过来,还不是旋手即灭?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讨论。奈何淮东淮西的守将大惊小怪,奈何丁焴和侯忠信两个为了掩饰自己出使无功,成日里胡言乱语!
史弥远一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做到既符合朝堂上言官们痛斥权臣的风气,又不要大动干戈,当真把这股火烧到自己身上。想了好几天,没有结果,连带着宣缯、薛极等人也拿不出好办法。
但这会儿看到和尚尼姑沿街要钱,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说到底,朝堂上固然有人义正辞严,痛骂北国的权臣;朝堂下,却有许多人靠着和北方的私下生意赚钱。对此,史弥远一直是清楚的。这两年大量的物资不断流向北方,以至于宁绍等地的粮价都贵了,怎么可能瞒过当朝的宰执?这本来就出于高层的默许!
现在朝堂既然汹汹,就让那些痛斥权臣之人,出面去整顿榷场和海贸。暂时阻断海上的粮食贸易,正符合他们的主张,也正好压制那郭宁的力量。而这种举措又必然引起依靠海贸的诸多人物不满,当下朝堂上狗咬狗,两边俱都疯癫,而我执两用中,进退得宜!
史弥远一下子高兴起来,随即他又考虑,这种事情不能完全交给朝堂上那些言官。言官们嘴上来得,办事不靠谱,得有个精细人具体去奔走,才好把这件事平平稳稳地做到,由此也把朝堂上的风潮安安稳稳送走。
他忽然想到一人,于是敲了敲轿窗。
仆役总管慌忙俯身:“相爷有何吩咐?”
“楚州那边,有个叫贾涉的知县,对榷场和海贸,都很熟悉。前几日边地文书频频发来,说起北面动荡的事,其中有他一份。”
身为当朝独相,却对地方上芝麻绿豆的小官如数家珍,这真是权臣的本事。仆役总管恭声道:“是有此人。他那份文书里还说,要压制北面强臣的膨胀,最好的办法都在粮食上。若由他来操办,可以尽量平稳地压低粮食流出,不至于生出乱子。只不过,要办好这些事,需要三千贯的使费。”
有意思,此人所见,倒是与我相同。
史弥远随口便道:“给他三千贯!让他替我用心盯着!”
第六百二十五章 难处(上)
端午前后,包括周客山所领的南方海商队伍、李云负责的群牧所商业系统、汪世显监管着的山东各处港口,乃至杜时升在山东熟悉的一批商贾,纷纷确认了消息,大宋朝堂将有举措,粮食贸易难以为继。
对此,中都方面很快回复,要各处负责的官员派遣得力部下,到中都专门汇报,统计物资上的缺口。
中都的命令传到南方,难免延误。传令使者抵达密州胶西时,周客山恰好登船离开了榷场,去往章恺的故乡明州庆元府,打算利用当地宗族的力量打探市舶司的动静。
这会儿留守榷场的,是资深的定海军军官赵斌,还有他们周旋海上,陆续集合起的七八艘船只和水手。
海上风霜袭人,赵斌比两年前见老,但举动间的威势强了很多。毕竟他现在不是小小队正,而是海上大商的护卫首领,暗地里领着定海军的钤辖职务,手底下横行海上,杀人无忌的汉子,少说也有七八百人。
当年他们三人以章恺父祖留下的一艘千料船只为起家的资本,到了这时候,光是歇在榷场的,就有五千料的大船两艘、两千料的中型船只四艘。
赵斌领下帅府命令,不敢怠慢,当即从船队和商队下属,挑选了两个比较熟悉物资进出数字的得力纲首,又连夜清点了往年的出入物科簿,最后叫了自家的亲信王二百来,让他带精兵十人,陪同去往中都。
结果到了晚上,两个纲首夤夜来访,小心翼翼地请教赵斌,询问郭元帅性子如何,言语可有什么忌讳。
扭捏半晌,两人又道,毕竟郭元帅自从进了中都,身份就不同于寻常贵人,咱们又是在外招募的部下,初次拜见,哪里言语失礼,就大大不妙了。至于王二百这厮,海上本领扎实的很,嘴上本领却大有问题。由他带人护卫,总觉得迟早会闹出事情。
对此,赵斌只觉啼笑皆非。他自己是在馈军河营地就跟随郭宁的老卒,印象中的郭宁,始终是那个英锐青年,哪怕当上大官了,也并无变化,所以不明白两人担心什么。
但他们对王二百不放心……赵斌仔细想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索性这会儿正是五月头上,季风未起,近海商船倒也罢了,长途的远洋航行乃至杀人越货的季节还没到。赵斌当场拍板,自己亲自出马,陪着两个纲首走一趟。
次日,他选了艘用于沿海的多桨船,带着部下们径放直沽寨。
海上行程用了六日,到直沽寨出示公文,更换了凭由,然后船只由信安海壖入潞水,一路北上。沿途但见大小船只络绎,好几支认旗都是他们熟悉的。而水畔拉纤的纤夫、牵骡马协助腾空货仓,以便越过浅水区的驼队,其成员里头,看得出有许多受监管的降兵,还夹杂着不少蒙古人。
五月份的气候已经开始热了,在日头照耀之下,这些降兵们挥汗如雨,每个人的衣袍都湿透了。在替前头一艘大船卸下多余物资,减少吃水深度的时候,蒙古人的动作居然尤其麻利。
眼见此景,众人不禁感慨。
船只三天后到通州,再转驿站车马,当日抵达中都。赵斌自然沿途指指点点,向伙伴们讲述自家当年在中都战斗的经过。
一行人经丰宜门入城,往瓮城旁边形同巨大堡垒的元帅府交付了文书,转入馆舍。刚放下行李,椅子都没坐热,便有人赶来传令,都元帅召见。
召见的地方,就在都元帅府后院。
一行人绕过两道门户才知道,这后院几乎等同于护卫们日常习武的校场。校场四周,有全副武装的卫士站岗守卫。这些最核心的卫士,几乎都是河北溃兵出身的老卒,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杀气森然。其中有几个人,赵斌是认得的,但他硬是没敢打招呼,只沿着前头侍者引路,俯首向前。
院落的东面,有几栋房子,还有马厩和一座塔楼。一批民伕正在那一面忙活着,看样子是要砌一堵墙,把校场和房舍所在隔开,还有人用推车搬运些花木进来,像是要稍稍修饰。
院落的主体,整个都铺着细砂子,沿着高墙悬挂了好几具箭靶,还有几排厚重的人形木靶,应该是用来挥刀劈砍的目标。木靶已经被削得凹凹凸凸,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