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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_分节阅读_第36节
小说作者:蟹的心   小说类别:历史军事   内容大小:2.78 MB   上传时间:2025-03-19 19:05:39

  “六郎,既然新桥营这边,已经有了结果,那我们接着就去渥城县,见一见安州刺史么?”后头有名骑士兴冲冲地问道。

  郭宁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对着汪世显道:“和俞氏达成合作以后,一应事宜都由世显兄牵头来办。但有一点,你要想清楚。”

  “六郎但请吩咐。”汪世显拢过辔头,跟在郭宁的马后。

  “我们和俞氏的合作,是各取所需。我们出武力,负责威慑甚至杀戮,他们则做一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传声筒和敛财工具。此前俞氏不相信我们的武力,所以不愿意与我们合作。如今两家虽然合作了,但俞氏依然不会完全相信我们。”

  “什么?”汪世显策马走了一程,忍不住道:“六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这数日之内,杨安儿再度起兵作乱,大张旗鼓杀向山东;靖安民能够带着他的部下义兵掌控涿州;我们这些卑微之人和曾任右副元帅的胡沙虎厮杀,然后全身而退,谁也奈何不得。这代表什么?代表大金的局势,正在加速败坏;大金的秩序和体面,眼看就要荡然无存。”

  郭宁略提高些嗓门,他这些话,不止说给汪世显,也是说给身边所有部属听的:

  “蒙古人就在北面虎视眈眈,而大金的局势混乱至此,谁还会相信大金能保障百姓的安泰?在这种局面下,那些表面上温良恭谦的玩意儿,很快就会被扔到九霄云外。俞氏要维持他们在新桥营的利益,要在必然到来的大乱局中立足,靠他们的嘴皮子不行,靠我们的武力,也不是长久之计。归根到底,只能靠他们抓在自己手里的刀枪。”

  “六郎是说,那俞显纯之所以答应得爽利,因为他决心藉着与我们合作的机会,利用我们的武力,来满足他的胃口?俞氏宗族上下都不装了?他们要大举扩张其自身力量了?”

  “正是。”

  汪世显沉吟片刻,冷笑两声:“俞氏宗族想要如何,实无妨碍,终究我们的根基不在河北。但我们不是掌握在乡豪手里的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不着俞氏向我们指手划脚。还有一点最是重要,既然说好了三七分成……该属于我们的,便是一枚铜钱、一粒谷子也得给,谁也别想欠我们的账!”

  郭宁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又道:“毕竟在这世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想要在这世道立足,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俞氏能有这样的态度,很是明智。那么,我们呢?”

  郭宁目光炯炯,看着诸人:“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出卖、被抛弃过了。如今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到了现在,饭能吃饱了,但却刚刚上路。诸位以为,此时此刻的我们,有必要去倚靠谁,仰赖谁吗?”

  郭宁话音未落,倪一已经嚷了起来:“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嚷完了,他才想到自己身份不够,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而骑队中有些人,隐约额头汗出。

  原来就在昨日晚间,靖安民与粘割贞在涿州城里深谈一场,达成了一致。粘割贞依旧当他的涿州刺史,而靖安民以粘割贞部下“涿州镇防千户”的名义,协助粘割贞稳定涿州,事实上获得了涿州的控制权。

  这个职务,连带着附带的从七品上忠武校尉散官,粘割贞立即写好了任命文敕,当晚就遣人急递中都,只等有司用印即可。

  早年间,武官就任可没那么容易,除非路一级的大员委任,否则跳不过中书省的重重关隘。

  可这两年边疆不宁,正是用人之际,中都朝廷对各防州、刺史州送来的任官文敕几乎来者不拒。反正俸禄都是地方筹措,也不需中都耗费什么。

  以地方刺史的权力能给出的,最高就只到从七品。粘割贞这么做,算得诚意十足,今后一段时间里,他和靖安民在涿州的合作不成问题。而靖安民及其部下,就此获得了官方的身份和认可,也是大赚不赔。

  溃兵们因为出身的缘故,普遍对朝廷保有几分敬畏。此时眼看着靖安民所部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涿州镇防军、朝廷的兵,难免有些羡慕。

  当下便有人提议,郭宁回到安州以后,也应该去见一见安州刺史徒单航,仿照靖安民在涿州的例子,取得一个官职,给部下们安排好前程。

  此时听郭宁说了这些,这些人才明白,郭宁的兴趣全不在此。当下有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也有人的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一闪而逝。

  郭宁看在眼里,神色上没有流露出来,笑对众人道:“该回馈军河营地了。”

第五十三章 租税(上)

  渥城县,安州刺史府。

  堂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一排大车,仆婢们正流水价往来于内外,搬出大大小小的箱笼,得力的管事崔贤奴带着几名亲信,挨个检查箱笼有没有捆扎牢固,时不时呵斥几声。

  几名披着罩衣的女眷站在门廊旁边,有人哭哭啼啼。

  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的徒单航皱了皱眉,便有婆子过去,劝说她们安静下来。可是女人们反而哭的更加悲伤了。

  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起初抽噎,也不知婆子说了什么,忽然引得她放声大哭:“若在中都,哪会有这样的事?我早说了,就在中都最好,哪怕是在国史院、太常寺挂个闲职,也胜似做这个朝不保夕的狗屁刺史!”

  这话可就过分了。

  换了其他人在大庭广众下这么抱怨家主,早就被狠狠叱骂。可这位乃是徒单航的正妻,渤海大氏的嫡女,是有资格做诰命夫人的!她抱怨两句,婆子敢说什么?

  徒单航自己,都只能眼角抽搐两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徒单航当日离京,是因为牵扯进了朝堂上的儒臣与旧时权臣胥持国所遗派系的争斗,被当作族中付出的代价,所以走得甚是狼狈,确实有些委屈了新婚的夫人。

  但他毕竟是徒单氏的子弟,再怎么仕途不利,总不至于被扔到陕西路那等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地方。

  中都固然很好,安州本也不错。若没有过去两年的战事,安州在中都路算富庶的地方,而且但有治绩,也便于中都的族亲们稍稍运作,在行止簿上早早列名,以求迁转。

  至于现在这局面,谁能想到溃兵们忽然抱团,聚集起了这么大的势力?谁又能想到,就在中都路的范围之内,朝廷的威望会跌落到这份上?

  徒单航甚至觉得,真要是杨安儿杀来,自己奋勇杀贼,力战而死,倒也壮烈。如今去了杨安儿这头狼,却来了郭宁这条盘踞本地的猛虎……

  当日此人就拒绝了我的善意,如今他要什么,做什么,全然难以猜测!

  徒单航只听说,在涿州那面,已经陷入了荒唐局面。三天前,刺史粘割贞成了溃兵首领靖安民的傀儡,只有他自己还在掩耳盗铃,装作一切如常。而那个野战击退了胡沙虎、一举控制涿州的郭宁,此刻正率军往安州折返……

  我徒单航是中都贵胄,是要脸的,可不愿意效法粘割贞这软骨头!眼下这局面,保住朝廷脸面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和那郭宁照面!

  眼下正是春耕时分,我且去巡视田亩禾稼,等局面稍定,再作区处。另外,还得向雄州永定军借一些兵马,无论如何保住自家安全,以震慑那些溃兵!

  至于渥城这里的情况,我也得掌握住了。嗯,不妨给新桥营那边的俞景纯传个话,让他想办法斡旋一番,先探一探郭宁的底!

  还有很多事,都要盘算清楚呢,我这刺史,真正是日理万机,当得何等辛苦?偏偏家中这位主母,只晓得哭!

  耳畔听得大氏夫人仍在抱怨,徒单航愈发焦躁。

  “阿鲁带!张郊!”他喊道:“将那些百姓驱得远些,家中闲话,莫让他们听见!”

  当日萧好胡和亲信部下皆死,他麾下的数百奚军一片大乱,逃散了不少。徒单航听说这情形,连忙派人去招揽,发现有个小首领张郊还在,便以他牵头,聚集了百余人。

  如今渥城县里的武力,便分别由司军夹古阿鲁带、军辖张郊两人负责。夹古阿鲁带是徒单氏的家将,有些勇力,脑子却不好使,这会儿不知去了那里,只有张郊急匆匆过来。

  老实说,张郊自己也有几分茫然。

  当日郭宁杀入高阳关时,他是被郭宁无意间放过的一人。后来还一度庆幸萧好胡等人皆死,才给了他直接在安州刺史门下为官的机会。

  可现在看来,咳咳……徒单刺史所代表的大金朝廷,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威严不可侵犯。至于这位刺史本人,甚至有些迂腐。

  张郊当然明白徒单航的意思。

  徒单刺史岂止不想外人听到自家女眷的胡言乱语,更不想让全城之人知道他这个刺史要仓惶出城。哪怕他打着巡视禾稼的旗号,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可徒单航也不想想,这刺史府上下,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早上夫人刚收拾细软,底下的判官、司吏、抄事、公使就全知道了。大家都是本乡本地之人,谁能瞒着谁?

  这事儿说起来古怪,按说杨安儿才是反贼,而与杨安儿对抗的郭宁自称义勇,非是贼寇一类,众人没必要紧张到这份上。

  但一来,刺史都要暂避,下面的人还留在城里碰运气做甚?二来,威名赫赫的铁瓦敢战军都造反了,那些溃兵们个个凶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谁晓得会整出什么事来?

  于是就在昨夜,全城的百姓都在往外溜。

  渥城县中前后遭过几回括粟签军,百姓本来就没剩多少,而武力更是少的可怜。

  昨天晚上张郊负责值守,可每处城门都只放了三五个小卒,城里居民哄堂大散,他哪里能阻?能做的,无非是等百姓们跑了以后,重新关上门吧!

  倒是城外还有不少人从四乡左近奔来,意图等到天亮进入州城自保的,结果听说刺史有意暂避锋芒,无不骂着转向。

  百姓们当然知道,城外不太平,溃兵、匪寇星罗棋布,这时候乱跑未必安全,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往新桥营方向去。

  毕竟那里有几家大族乡豪聚集,听说与溃兵们也搭得上交情。

  按张郊的估算,这会儿出城的百姓脚程快的,大概已经快到新桥营了。城里剩下的,无非是些老弱病残。

  这会儿徒单航若能平心静气地仔细听听,就会发现城里安静得吓人,而在道路远处探看动向的百姓,其实也没几个。他只管放心大胆出外,并不会有多少人关心刺史老爷的出巡。

  这局面,夹古阿鲁带也是知道的,他今日迟迟不在刺史面前冒头,正是为了避免尴尬。只张郊这个新进的部下,才不得不在鞍前马后地伺候。

  正在张郊胡思乱想的时候,忽见身材雄壮如木桩的夹古阿鲁带,正飞也似地从前头狂奔过来:“刺史!刺史!”

  徒单航脸色一沉:“慌什么!体面一点!”

  夹古阿鲁带连忙放慢脚步。但他之前跑得太快了,这会儿气喘如牛,满头大汗,一时间缓不过来。

  徒单航又不耐烦:“怎么了,快说!”

  “那郭宁本人,原来领兵往馈军河去了!并没有来渥城县!”

  徒单航的身体晃了晃,连忙扶住车辕站稳。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的脸色一下子红润起来,许久不见的矜持意态也瞬间恢复了些许:“哦?看来,此人还算有分寸,看来,他对朝廷,到底还是敬畏的!”

  “不过,他派了一名部下,领着一队人马进城了!”

  “来的好快!”徒单航再次觉得脚软,他握住车辕,厉声道:“那郭宁遣来的,是何等人物?领着人马多少?他们要来干什么?”

  夹古阿鲁带哪里说得清楚,正在瞠目结舌,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人轻笑了两下,扬声道:“我家郭郎君遣来的,是我汪世显。随行有兵士一百,车驾十具。来此,是代表安州百姓,向徒单刺史缴纳过去两年积欠的租税。”

第五十四章 租税(下)

  代表郭宁东奔西走的任务,一向是汪世显在负责。

  他虽然是汪古人出身,但年少时家境不错,正经读过书,进过学的。论谈吐,纵不能和那些有大学问的儒生比,比起郭宁麾下的酒肉和尚、中都地痞和军中粗汉们,总是强出不少。

  而且这阵子,汪世显连续见了不少早年只能仰望的大人物,谈了不少大事,自家的信心和气度,都和前些日子困居新桥营时大不相同了。

  这会儿他人在数丈开外,一语惊人,顿时使得徒单航精神一振:“什么?租税?”

  徒单航在安州年余,最头痛的问题,其一是军事力量的重整,其二便是税收。

  说到大金朝廷的赋税,种类甚是复杂。

  正常的主要税种,有效法辽、宋旧制,依托土地的两税;有按照土地、奴婢、屋舍、牛羊等财产规模推定的物力钱;有针对丝绵绢帛的户调;有专门针对女真猛安谋克户的牛头税;还有盐、茶、商、关等税。

  大体来说,较之于南朝宋国,大金的税率不高,有关折纳、省耗的诸项规定,也很体贴百姓,所谓“立法也周,取民也审”是也。世宗当国的时候,南朝的宋人甚至连年向北方逃亡,数以万计。

  然而大金朝与历朝历代相同之处在于,能够落在法令文书上的赋税,每一项都是善政;可实际上百姓们真正承担的,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多,远不止纸面这些。

  不谈底下胥吏搞的浮收、抑配、户减而赋不减等手段,中都朝廷的贵人们一旦账上紧了,大笔一勾,什么铺马钱、军需钱、免役钱、河夫钱种种名目,滚滚而来。甚至还有朝廷出面,理直气壮向天下百姓预借未来数年租税的神奇操作。

  而每逢征战,所有这些苛捐杂税更会十倍百倍的翻上去,一切掊克之政靡不为之,乃至挖地三尺,破家无数。

  虽说朝廷明令,遇有差科,必按版籍,先及富者,可当时输赋税于官,先经有力者结揽,或者为兼并者所揽。于是县吏、乡胥得以为奸,硬生生地把一个个州县,搞到民尽财穷,而乡豪势力大增。

  徒单航在安州上任以后,一直力图振作,可他能做什么呢?渥城县以外,仗着早年六路括田的成果,应该输租的官田有的是,但没人耕种,百姓早都逃散了。应当输税的私田也有许多,但那些都归属于底下的司吏、里正、主首之类小吏,他们彼此盘根错节,声息相通,徒单航想对他们做什么,难比登天。

  有好几次,徒单航已经被他们的阳奉阴违惹得暴怒,可他能怎么办?

  过去数年北疆多次恶战,朝廷在河北路、中都路竭尽全力地括粟、签军,早把一处处军州抽空。徒单航倒是想威慑一番,可他在渥城县里,竟抽调不出过百人的射粮军。

  手头没有兵,所以征不到钱粮;没有钱粮,所以招不到足够兵。这个局面兜兜转转,几乎让徒单航彻底绝望了。而中都路那里,一道道的命令还在颁下来,朝廷要筹粮、筹钱、括马、征发,样样都是重臣大员督办,可徒单航一样都办不了!

  连年大灾大难之下,正税都没有了,哪里有余力去办这些?

  去年末,他转向各地溃兵下功夫,想充实刺史府的力量,去压制新桥营俞氏为首的乡豪。结果好不容易说动了奚军,其首领萧好胡瞬间就被那郭宁杀了……剩下的百余人,都如胆怯的鹌鹑,缩头缩脑干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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