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包括侯忠信在内的许多人全都脚软。
在城头上且战且退的,乃是苗道润。
苗道润的进展本来顺利,但他率部冲到丰宜门的时候,正撞上蒙古人入城,于是首当其冲地杀了一场,死伤甚是惨重。
他立即率部后撤,但蒙古军沿城墙猛进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许多,这群人就像是见着血腥味的狼一样,不断地撕咬,苗道润所部根本甩不开他们,也就没法安然出城……
道理是很简单的,如果没了城墙的依托,跑到野地被蒙古人策马一冲,那不更完了?
于是苗道润只有拼死坚持。
当他们将将越过丽泽门的时候,更多蒙古军挟裹着数量庞大的术虎高琪所部,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他们手里密集的火把犹如浪涌起伏,而刀剑反射着火光,把苗道润的眼睛都晃花了。
愿意跟着苗道润暴起发难的,都是他最忠诚的部下,不少人还是他定州中山的同乡,彼此都有亲戚关系的。但这会儿敌人强大到如此地步,己方事前的谋划、乃至所期待的富贵全都成了笑话,将士们无不沮丧。虽然还在抵抗,却越来越绝望。
好在中都城的城墙顶端不过两丈宽,双方能够锋镝相交的只有这狭窄一线。蒙古人纠合术虎高琪所部之后,威势虽然强盛十倍不止,但用于直接厮杀的兵力并不增加。
某种程度上,被驱赶上城墙的术虎高琪所部,其凶悍程度比蒙古人还差了许多。于是苗道润依然在坚持,依然在慢慢后退。经过好几处城台的时候,将士们还拆下了城台上哨楼的木料,当作挡箭的盾牌。
苗道润被四五名举着木板的护卫簇拥在垓心,每退几步,就往后方眺望几眼。
他有些恼怒地对同伴道:“骆和尚这厮,难道带领部下先走了?我倒是一看情形不对,就让张子明去报信……结果咱们厮杀一夜,死伤如此惨重,却没见定海军的人来支援!”
同伴有些犹豫:“慧锋大师不该是没义气的人啊?”
被他们念叨着的骆和尚,正从瓮城里头转出来,登上城楼。
杜时升急步迎上去:“外头怎么样?”
“有蒙古骑兵巡行,刘樾带人冲了两次,都败回来了。”
“这……”
杜时升急得额头汗滴暴绽。而城台对侧的完颜陈和尚双手握拳,往前行了两步,逼视着骆和尚:“我去!待我杀出血路,你们敢跟着吗?”
张柔冷笑一声。
骆和尚也呵呵一笑,并不理会。
完颜斜烈正咬着一截戎袍,替自己包扎左手臂的伤口。适才的战斗中,他的右侧肩胛也受伤了,所以持刀割断布匹的动作有些费力。听到骆和尚的言语,他先看看城楼角落。
皇帝自然不会一直被捆着,这会儿他身上绳索已经被解开,塞嘴的袜子也被拿出来了。经过完颜斜烈的解释,他也知道了术虎高琪勾结蒙古军造反,而定海军的这支兵,是来救他的。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皇帝很是亢奋,连番不断地许了很多愿。当年他刚即位的时候,拿出的还是都统、猛安之类官职,这会儿才一晚上,骆和尚、杜时升乃至完颜斜烈等人都已经当上了郡王、丞相、都元帅。
然而,随着局面逐渐恶劣,骆和尚等一行人被堵在会成门里动弹不得,而整座中都城不断地落入蒙古人的掌控。皇帝眼看这局面,情绪又慢慢坠入谷底,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完颜斜烈沉声道:“慧锋大师,天快要亮了,须得趁着蒙古人纠合城中兵力之前,尽快突破城外骑兵的阻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莫急,我有计较。”
“什么样的计较?”
“蒙古人的兵力不足,待到天明时候,城中兵马必定要收拢重整。到时候,让刘樾再冲一次,诈败回来,我在瓮城安排了火油、柴禾,烧他娘的。烧死一批,咱们趁乱出城,直奔西山!”
“好,好,那就拜托大师了!”完颜斜烈振奋精神:“我这里的人,到时候全都听大师的安排!”
这样的做法,依然是九死一生。但众人已经被逼到这种程度,也顾不上更多了。
郭宁醒来的时候,周边的将士们正在互相帮忙着甲,也有伙头军正在做饭。隐约有晨曦在东方展开。天光微明,将要破晓,附近的林地渐渐露出轮廓。
郭宁的身边是探察敌情回来的倪一,这小伙子竭力瞪着眼睛环顾四周,但因为实在太困了,隔一会儿脑袋就垂下去。
在稍外侧几步恭敬待命的,则是在霸州三角淀战场上新投靠郭宁的一批部下。有永清县的土豪首领,身材高大魁梧的史天倪;有胡须花白的耶律克酬巴尔和他的副将移剌虎里;还有奉蒙古人命令,驻扎在安次一带的附从军首领李守正。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好几拨不同来路的将校簇拥着郭宁。他们的部下加起来将近千人,甲胄服色俱不相同,乱哄哄地都在备战,反而把定海军的一批骑兵隔在外头。
郭宁升了个懒腰,笑道:“和甫兄推荐的好地方,这一晚上没蒙古人打扰,我竟睡得死沉。”
史天倪沉稳地行礼逊谢,又道:“天亮以后,炊烟醒目。蒙古哨骑迟早会来。”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用在乎他们了。大家伙儿热气腾腾地吃一顿饱饭,然后驰去中都丰宜门!”
第六百零二章 平定(中)
郭宁的言语甚是轻易,便如早起以后,吩咐喝茶吃饭的闲事。
听到这句号令的周边将士们,却都愣了一愣。近处有小校提着甲胄往肩上挂的,手上劲道陡地一乱。甲胄坠落,咣当砸在脚背,登时痛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稍远处的士卒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郭宁的言语,不少人本来忙着手头的事情,这会儿也停下脚步,窃窃私语。
“听到了没有?”
“好像是要去中都的哪个城门?”
“可中都城里,不是已经乱成一团?昨晚听斥候报来,说蒙古人已经入城了呀?那样声势,不知有多少敌人,咱们就这样过去,岂不是,岂不是……”
好些将士面面相觑,好不容易才把“送死”二字吞进肚里。
一千人的队伍里,两三百人低声言语,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压抑不住。史天倪等将领顿时尴尬,但他们自己同时也有疑虑。
怀着这样的疑惑,骑兵们吃早饭的时候有些沉默了,几乎没有人嘻笑打闹,反而不断地交换着眼光,低声言语。
郭宁恍若不见,自顾食饭。
不得不说,永清史家在中都路隐藏的实力非同小可。上千骑兵从三角淀北上,昼夜兼程一百多里地。沿途每次将有蒙古哨骑经过,史天倪总能未仆先知一般,将队伍带到某个恰好避让开的位置。
郭宁自问对蒙古人很是熟悉,却也根本做不到这程度。光是对周边地理了解,也不可能做到的程度。显然史天倪的父亲,那位曾经和木华黎密切合作的史秉直,在蒙古军中活跃两载,收获极大。
而这千余骑兵奔驰的过程中,永清史家还能保障粮秣的供应,每天吃的都不错,有馒头、烤饼和咸菜。这就更让人深感诚意了。
郭宁大口吃喝,就着半碗咸菜香喷喷地吃了两个馒头,三个烤饼,摸着肚子打了个嗝:“饱了。”
眼看他起身将要上马,史天倪等几个又凑了过来。
“咳咳,宣使……”
“哈哈,和甫兄有话请讲。”
“昨夜我们也分遣人手,探听过中都局势。术虎高琪已经造反,木华黎率军进城,眼下城里被蒙古人驱使的,至少也有三五万人!”
郭宁笑了起来:“我知道啊。”
眼前众人有这样的疑虑,很正常。郭宁一点也不见怪。
霸州三角淀北的战事结束以后,定海军本部按照惯例,连夜复盘战事指挥过程,安排后继的兵力调度。有关战果和伤亡的具体数字还没出来,从参予军议的军官新面孔之多,就已看出伤亡的惨重。
此番北上的定海军数量不多,但都是精兵,所以军官和老卒的比例极高。军中钤辖级别的军官,共有二十个,当晚参加军议的,只有十三个。没来的七个人里,两个重伤的还不知能不能活命,五个已经战死沙场。
其中汪世显麾下有一部,来参会的是个年轻的中尉。皆因该部的正副钤辖,乃至下属左右两都都将全都阵亡,这才轮到领兵三五十的中尉火线提拔。
付出这样的惨烈代价,换来了对成吉思汗本部怯薛军的摧毁性打击,换来了所向无敌的成吉思汗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吹嘘无敌,这是值得的。
但定海军本身,也实实在在地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就算不谈兵力的折损,将士们终究是人,不是铁打的,他们的精力和体力都有极限。而连续数日厮杀、急行军,再厮杀,已经彻彻底底地耗去了将士们所能提供的一切。在那场胜利完全底定之后,绝大多数将士瘫倒在地,一个个筋疲力尽得犹如死人。他们不止不堪一战,连手指头都快没力气挪动了。
事实上,战斗结束的当天、次日,几乎所有打扫战场、救护伤员、安排宿营的任务,都是由听闻胜利消息以后,从各处狂奔聚拢来的义军在负责。
对这些及时看清局势,走向光明道路的义军将士,郭宁十分赞赏。所以他很快又提出,需要义军们协助推进后继的战事。
义军首领们对此无不踊跃。
大金国和蒙古来来去去打了这么些年的仗,把数千里方圆的边疆、内地全都变成了战场。这种巨兽搏杀的战场,目前为止并没有众多乡兵、溃兵乃至附从军直接施展的地方。他们更像是鬣狗,满足于依附强者,在弱者倒下的尸体上分一点残存血肉。
现在定海军是强者了,郭宁理所当然地得到无数人的依附。作为强者,郭宁给大家提供一些好处,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于是郭宁一声令下,聚集在三角淀北的附从军首领们就凑出了一千骑兵,几名格外积极的义军首领把自己身边的傔从骑士都贡献了出来。如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和李守正等人,自家的羽翼实力不弱,但先前都有跟随蒙古人的污点,这会儿更是一个个地忠义无双,拍着胸脯要跟随郭宣使,哪怕赴汤蹈火也不畏惧。
这种话其实当不得真,这些人也并不会轻易就替定海军出生入死。但眼下的定海军,又确实需要他们的投靠。
随着大金的衰弱,各地崛起的力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定海军固然在急速成长,这些势力也各显神通,已经成长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
如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李守正,乃至在直沽寨与定海军一部往来厮杀的石天应、薛塔剌海等人,一个个都有乱世枭雄的资本。这些人一声令下,从河北真定到临潢府,轻易能使万人景从。
得他们之助,定海军如虎添翼,趁着战败成吉思汗的威风,能瞬间席卷广袤领地,霸业即成。
但这些人能够在乱世立足,又绝非省油的灯。别看史天倪温厚有礼,耶律克酬巴尔沉雄凌然,李守正也是武人气派十足,实际上,一个个都是凶残狡诈之辈,更不要以为能和他们奢谈忠诚。
对这些人的想法,郭宁洞若观火;对他们的脾性,郭宁更是了若指掌。因为他自己就是草莽间的豪杰出身,若非机缘巧合,他和他麾下诸将最好的前途,与眼前这些义军首领并无不同。
郭宁明白,要想真的降伏他们,在他们实力尚在的情况下,骤然以定海军的规矩去约束,不止困难,还很容易造成逆反。哪怕成吉思汗入中原,对他们也只是驱使,而非彻底吞并收服。
但郭宁所想,与成吉思汗又不一样。他要做的,不是军事联盟的首领,而是一个牢固政权的领袖!所以郭宁偏要真的降伏他们!
他从霸州挥军北上的两天里,没有宿在自家护卫的营里,而是住在这些义军的营地,仿佛毫无防备地与这些人物朝夕相处,兄弟相称,这是推赤心入人腹中的手段。史天倪等人对此十分感动,天天都凑在郭宁身边奉承,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聪明。
可郭宁的手段不止于此。
要真正降伏这些人物,就要让他们发自内心的佩服,要让他们切切实实地了解到,昌州郭宁比他们任何人都强,强得多!
郭宁双腿夹马撑镫,催马往前几步,又笑着转头回来:“快走。咱们去丰宜门,宰了术虎高琪和木华黎,拿下中都。”
史天倪脸色稍稍变幻,随即道:“我随宣使走一趟!”
那可是中都城!城里有几千个蒙古人,几万的叛军!我们这千把骑兵顶什么用?若有定海军的精锐本部来此,倒还罢了,我们这些人谁还不知道自家底细?这千把人难道是能打硬仗的吗?
耶律克酬巴尔和李守正硬生生把一连串的问话塞回肚子里。
他们默然半晌,看看策马跟在郭宁身后,仿佛不管不顾的史天倪,终于也下了决心。
罢了,富贵险中求!
第六百零三章 平定(下)
木华黎醒的很早。
他所下榻的房舍,自然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广厦大宅,配着美妾和仆役服侍。屋里龙泉瓷的三足香炉上,名贵的檀香冒出缕缕清烟;他置足的脚踏乃是龙须象牙的材质;床榻边的半圈是梅花帐、玉屏风;而正对床榻的墙上,还挂了南朝宋国有名文人的手书珍品。
如果木华黎懂得汉儿文字,就知那上头写道:“燕石扶栏玉作堆,柳塘南北抱城回。西山剩放龙津水,留待官军饮马来。”
木华黎下榻之处,就在龙津水畔。而大蒙古国的军队如今饮马中都,俨然已经是官军而非鞑子了。挑选这幅字的人,不仅深悉逢迎之道,还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这一整套的心思,在木华黎面前全然无用。
木华黎是纯正的蒙古人,性子刚健质朴,全然不好虚文,也不懂虚文。他在这屋里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只觉得不如帐篷舒适。所以他醒来以后,干脆地走到窗前站定。隐约听到外界哭喊、叫嚷、奔跑和追逐声的时候,他才觉得舒服很多。
屋檐下凉风扑面,贯入他鼻腔的,尽是烟火缭绕熏烧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