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处一座楼宇的二层,楼宇很高,所以他能看到微明的天空下,中都城里蜘蛛网一般的街巷,还有豪宅、破屋各自分区成片。不过,这会儿无论豪宅还是破屋,大都被蒙古骑兵或者术虎高琪的部下席卷过了。这会儿犹有一队队的士卒在街上呼啸而过,留下一时难以熄灭的火苗,或者大片断壁残垣。
街巷间,隐约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
某间土屋前头,有士卒叫嚷了几声,终于不耐烦了,一脚踹开门扉,从里面拽出个女人。那女人挣扎哭叫着,却因为脚踝被抓住了,徒然双手抠着地面的砂砾泥土,很快被士卒带走。
又有蒙古骑兵唱着沙哑而雄浑的歌谣,成群结队地从高楼前方的道路经过。每个人都牵着好几匹马,马上横放着硕大的麻袋,麻袋鼓鼓囊囊,有的还在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太慢了。”木华黎嘟囔了一句。
他猛地推开一个想要凑近来服侍着衣的半裸女子,大步走下梯阶。
自从成吉思汗在草原划分千户,颁下扎撒,蒙古骑兵们就讲究令行禁止。可昨天半夜里,他让两名千夫长趁着术虎高琪陷在皇宫的时间里,分配人手收编全城乱军,结果直到此刻,乱军还是乱军,看不出有什么被收编的迹象。
平日里木华黎一声号令下去,扳十个手指头的时间没人响应,就要杀人惩治了。这会儿他也恼怒,却没考虑杀人。
毕竟这是中都,是大金国的国都!是那个威压蒙古高原数十载,号称生民亿兆,武力和财力都无穷无尽的大金国的国都!
此时进城的许多蒙古人,其先辈就曾尊奉过女真人的管制,替女真人鞍前马后打过仗,拿性命换回一点少得可怜的赏赐。现在,整个大金国的国都终于被踏在脚下了,他们稍许放纵一点又如何?难道他们动作慢一点,术虎高琪那厮从皇宫里胡天胡地出来,还敢和蒙古人争权?
不不,不是整个国都。此时中都的好几处城门,都还在守军的控制下。但木华黎并不很担心。
晚间兵马调动不易,木华黎并没能发动猛烈进攻,才容他们苟延残喘至今。其中北面有一处城门,好像还困了金国的皇帝在那里,己方攻打几次不下,还被诱杀了不少人。那就更有意思了,一会儿就去看看金国的皇帝长什么样,也算长了见识。
真正让木华黎放心不下的,其实在中都城外。
一者,大汗在战败以后,就直接率军北撤。这是必然的选择,因为非得抢在战败消息传遍草原之前做些人事上的调动,提前控制一些可能动摇的部落,才能避免以后更大的损失。
但是大汗所部的损失究竟有多少,大汗本人有没有大碍,那个来传信的怯薛没有说清楚,木华黎现在也没处问去。
二者,战胜大汗的郭宁所部,现在是什么情况,木华黎也一点都不了解。
他派往霸州三角淀打探的哨骑,连续好几拨都没能返回,这应当证明,郭宁所部的重兵仍在霸州,以至于哨骑都失陷了。但木华黎依然不放心。他总觉得,这个打败了拖雷和按陈驸马,杀死了哲别的可怕敌人,在一场大胜之后一定会有所作为。
他会做什么?是趁胜南下,横扫河北?是鼓勇追击大汗的败兵?是联络北京路的那些附从军们,诱使他们叛变?还是……来中都?
在中都方向,木华黎已经做了积极的应对。
虽然大部分兵力已经冲进中都,但城外依然警戒森严,远近哨骑不断。就算做不到两天前那种水泼不进的遮蔽,至少能立即发现大队人马调动。因为木华黎深知定海军船队的规模,甚至在卢沟河和潞水沿线,都专门指定了负责监控之人。
首先做到提早侦知定海军动向,其次就要尽量纠合兵马,在这中都城里反客为主,以待强敌。这就是那两个千户动作慢了,让木华黎不满的原因。
但问题也不大,毕竟霸州那边的失败,是四天前的事情。
木华黎稍稍闭眼,在脑海中模拟出中都附近的地理形势。仔细盘算定海军的行动轨迹就可以发现,这支军马在十二天前从霸州益津关出发,行军五天到达良乡,当日与失吉忽秃忽所领的怯薛军初战,次日急速撤兵,三天后进入霸州以北的永清、固安之间,又和成吉思汗所部主力恶战。
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两场大规模的恶战,再加上三百多里的急行军,就算是最坚韧的人,也需要休息了。木华黎觉得,无论定海军要做什么,他们至少得原地休整三天;那么,如果他们选择来中都,这会儿至少还隔着三天的脚程。
三天时间不长,但也足够木华黎完整控制中都,并在中都组建起一支大军了。
过去数年里,总是蒙古勇士一次又一次地攻打女真人的城池,这会儿攻守形势调转,木华黎倒想看看,定海军能如何。他虽没有什么守城的经验,在草原上围绕某处据点攻守争夺的次数却很多了。在他的预想里,当蒙古勇士以庞大兵力驻守雄城,又有精悍骑兵可以在原野上粉碎敌人,那根本不是定海军能撼动的。
说到底,整编兵力的动作还是要快一点。
至少今天,必须把术虎高琪部下的将校们控制起来,然后安排精干的蒙古人去做他们的军官。等到各处城墙完全控制,明天一早再分派各处的防御任务。到那时候,就算成吉思汗战败的消息不再是机密中的机密,蒙古将士们一来有坚城为凭,二来有城中获得的巨额好处为抚慰,他们动摇的程度就很有限了。
再之后的情形,就是四五万兵马在城里,不下十万的北京路附从军在外围,将近五千的蒙古精锐作为攻守的骨干……
足够了,足够了。中都路是个很狭窄的地方,东西南北的纵深都不超过三百里。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屯驻,无论是谁来,都别想撼动分毫。而大汗一定能重新整合草原,他再来之日,就是向定海军,向郭宁复仇的时候!
这么想着,木华黎加快脚步往外头去。
道理是如此,但驱使部下就如驱使草原上的牧羊犬,要给肉吃,也要用鞭子打。那两个千夫长办事不利,一场痛责总是少不了的,这也是木华黎这个左翼万户长树立权威的机会。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府邸南面,中都城丰宜门外头的方向,有许多人密集鼓噪的声音传来。
又怎么了?这一晚上了,全不消停么?
整顿兵马的指令没有被彻底执行,但各处毕竟只剩下零散的抢掠和争夺,怎么会爆出这么大的人声来?
这是蒙古人的不同千户在争夺战利品?还是城里的降众起了内讧?又或者是驻守那一片的契丹人在闹事?
木华黎随手指了一个那可儿:“你去查问,如有降众不听号令,立刻全都杀了!”
那可儿纵马便去。
而木华黎站在原地,只听人声浪潮愈来愈响,愈来愈近,参予的人数好像也愈来愈多!在山呼海啸般的人声里头,还夹杂着鸣镝示警的声音、牛角号被狂乱吹动的声音!
眨眼功夫,那巨大的浪潮已经涌过了丰宜门,进到城里来了。没了高大城墙的阻碍,那声音骤然间又深沉阔大了十倍!
羊群咩咩叫得再响,也影响不了牧人的安全。所以那些新降金军的呼号,木华黎压根不在乎,他其实也听不太懂女真人或者汉儿的言语。蒙古人的叫声,木华黎却不能不在乎!
他立即侧耳倾听,而那声浪很快就巨大到了无须倾听,直接灌入木华黎耳膜的地步。那是无数蒙古人在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怎么回事?这些人都疯了吗?
木华黎暴跳起来,往正在庭院里吃草的自家战马狂奔。才奔到一半,那个被派出的那可儿催马入来,几乎把木华黎撞翻。
那可儿翻滚下马,一边用手指甲划开自己面庞的皮肤血肉,一边哭喊道:“大汗死了!大汗被定海军的人杀死了!”
“你放屁!大汗怎么就死了?”木华黎狂怒地一脚踹倒了他:“你犯什么蠢?”
那可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牙齿把舌头咬伤了,嘴里溢着血,犹自嘶声应道:“定海军的人进城了!他们举着大汗的人头,还有大汗的九斿白纛啊!”
第六百零四章 卷席(上)
“那是骗你的!大汗只是败了,哪里就会死?”
木华黎厉声喝斥。
他中气十足,吼声立刻压倒了那可儿的哭喊。但一声吼罢,他便立知不好,放眼四望周围值守放哨的伴当们。毕竟是夜宿敌国都城,木华黎虽然把几个千夫长都派了出去,留在身边的精锐骑士数量仍是不少。现在,这些骑士们全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又震恐的神色。
“只是小败而已!大汗没有死!大汗也不可能死!”木华黎又喝了一句。
可是,从骑士们的神情里能够看出来,他的解释实在很无力,与外界海潮也似的呼喊相比,更没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这些骑兵们的心乱了!他们打不了仗了!
身边的亲近骑士尚且如此,散布城中的那么多蒙古人会怎么样?
木华黎只觉头晕目眩,浑身血液一阵阵地往脑门倒灌。
“都上马!随我出去迎战!”他大声地喊着,催促骑士们跟随着他,向丰宜门方向疾驰。
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如浆糊,一时间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应付眼前局面。他只是下意识地催马急奔罢了。
巨大的声浪还在翻腾,而木华黎穿越过许多瘫坐在地哭泣的蒙古人,痛骂他们竟敢放弃应当视为生命的弓箭,竟敢丢弃了视为至宝的武器。直到他看到那面高大的九斿白纛被数名定海军骑士共同簇拥着向前,而在旗帜下的,不是成吉思汗。那里只有一排骑兵用竹竿高挑着人头,还有一名身着青茸甲的年轻将军!
这人一定就是郭宁!他来的太快了!
木华黎跟随成吉思汗打了二十年的仗,无数次出生入死,深知战场上强手对决,极少有一方占尽优势,轻而易举赢得胜利的时候。绝大多数在外人眼里胜负分明的战争,其实身在局中就知,往往胜负生死只差毫厘。胜者固然如履簿冰,败者也有的是逆风翻盘的机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如赌博,比拼的便是哪一方更坚韧,哪一方更能咬牙下注。
所以木华黎才会严密封锁大汗战败的消息,而抓紧时间夺取中都。只要在定海军进军之前,造成中都大兴府易手的事实,那便是新一轮较量的开始,而定海军战胜大汗的胜利成果,也就能被遏制在中都路以南了。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定海军竟然在击溃怯薛军之后毫不休整。郭宁这厮,直接就提兵杀来中都!
这才几天功夫?他竟然就集合起了足以争夺中都的力量?就连以耐力著称的蒙古人,都做不到这程度,难道定海军的汉儿军士们,死了以后还能从土里长出来?还是这些将士们一个个真都是铁打的?
木华黎想不明白。
更让木华黎恼怒到极点的,是定海军的阴损。
他先前只知道成吉思汗战败了,却没想到败得如此狼狈,连代表大汗的九斿白纛都丢给了定海军。结果,定海军就拿着九斿白纛开路,所到之处宣扬大汗战死的消息,偏偏木华黎没有办法解释!
“大汗没有死!你们不要被骗!”
木华黎厉声向左右将士喊着,将士们都很熟悉他的声音,往日里他一声呼喊,就能让千百人随他赴汤蹈火,但这会儿,哭泣的人依旧哭泣,慌张的人依旧慌张。在涌入丰宜门的定海军骑队之前,蒙古人步步后退,连带着跟随他们的契丹人和术虎高琪的部下们也脸色惨白,步步后退。
他们的斗志几乎彻底瓦解了。
定海军的做法,实实在在地击中了蒙古人看似最强的一点,同时也是最弱的一点,那就是他们对成吉思汗的狂热崇敬。
成吉思汗在蒙古人的心目中,不止是普通的领袖,也不止是一个军事统帅。
千百年来,草原上的人们互为死敌,彼此攻伐,无数强大部族旋生旋灭,犹如夜空中的亿万星辰起起落落。但这情形完全终止于成吉思汗对整个草原的彻底统一。从此以后,草原上只有大蒙古国,只有直接隶属于大蒙古国管辖的一个个千户,却再也没有部落和人种之分。
成吉思汗的气概就是这样恢宏,足能折服草原上每一个人。草原上的无数强悍战士就在十几年前还是塔塔儿人、蔑儿乞惕人、克烈人、乃蛮人,但现在他们都是蒙古人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厚爱于蒙古这个名字,而是因为他们钦服于蒙古人的代表,睿智而英明的成吉思汗。
这个过程难免磕磕绊绊,在尊奉成吉思汗的同时,也总有些旧日的部落首领想要掺和在其中为自己捞取好处,引发了好几次动荡。但这都是必要的付出。
因为草原上粗蛮的牧民们并不了解民族的概念,也没法理解草原上的部落融为一体的必要,他们世世代代理解和接受的道理,就只有尊奉强者这一条。那么,成吉思汗就必须要做那个前所未有的强者,做一个符合蒙古人期待的、强大的神灵!
神灵驱动蒙古人,神灵鼓舞蒙古人,神灵指引着蒙古人发动战争,挥动征服之鞭,尽情杀戮。胜利后丰厚的战利品,不断地满足了长期陷于贫困的蒙古人,不断激发他们日渐高涨的贪欲。
他们的贪欲本身,又会促使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成吉思汗的高贵和伟大,使成吉思汗的形象越来越不似常人,而像是天生高踞于所有蒙古人之上的神灵。
这是草原上自古以来罕见的政治手段,也实实在在地把无数底层蒙古人凝聚成一体,组建成了所向无敌的军队,达成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问题是,如果成吉思汗失败了呢?
如果成吉思汗死了呢?
支撑在所有蒙古人心里的那个支柱就倒了!
木华黎之所以死死地压着成吉思汗惨败的消息,非要等到中都底定以后再慢慢放出,就是因为蒙古将士们一下子很难接受。而这样的秘密要么被严守,要么就会传遍全军。一旦蒙古军的千户那颜们知道,百户们很快也会知道,一旦百户们知道,十夫长和寻常士卒们,乃至那些契丹人或女真人的附从军、昨夜刚投靠蒙古的术虎高琪所部全都会知道。
这样的话,满城的军队全都动摇,木华黎在中都城里又还能有何作为?
现在,定海军就这么喊着,他们还说成吉思汗死了!这消息比大汗战败更加可怕!
后继如何,木华黎根本不敢想下去。
此时如果是两军厮杀,木华黎当能不急不躁,指挥若定。双方现在密集对峙在丰宜门内宽阔的街道上,两边骑队的距离不超过五丈,其实只要喝令后排的骑兵引弓抛射,立刻就会给敌人造成巨大杀伤。
但现在,木华黎根本就不敢喝令。因为他害怕喝令以后没有人理会。因为一旦没人理会,就代表着所有蒙古人的斗志陷入崩溃。而他感觉得到,蒙古人的斗志现在就如悬崖边缘颤抖的岩石,已经快要崩溃了!
于是木华黎只能被挟裹在步步后退的蒙古人队列里,尽量纠集亲信人手,让他们喊着与定海军所说不同的内容。
“大家不要被骗了!那不是大汗的脑袋!那是定海军的贼子用不知什么来路的脑袋伪装的!大汗没有事!大汗很快就会来中都!”
面对木华黎的解释,郭宁干脆利落地回应:“倪一!”
“在!”
“扔给他们看!”
倪一拨马出列,把竹竿上血肉模糊的脑袋一个个摘下来,往蒙古人簇拥着的人马队列里头扔。
第一个人头扔到地面,溅出污血,翻翻滚滚。那是怯薛军中有名的勇士,时常随侍成吉思汗的百夫长扎那。
第二个人头,第三个人头,第四个,第五个,全都是蒙古人熟悉的怯薛军千夫长。每一个人头砸落,都会引起剧烈的惊呼和后退,犹如石块入水,把浪花往四面排开那样。
蒙古人一声声的惊呼之下,第六个人头又到。隔着老远的人都能看清楚那满头白发,那是札八儿火者,跟随成吉思汗数十年的尊贵之人,大汗最亲信的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