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微臣罪该万死,这就放开!但你别叫了!这样下去,准定被蒙古哨骑听见,大家都要完啦!”
完颜陈和尚连声劝说,皇帝只呜呜地喊着,还不断挣扎扭动,脱出控制,就如一只巨大的蛆虫在翻滚。完颜陈和尚从劝说变成恳求,从恳求变成威吓,眨眼功夫就满头大汗,急得话语中都带了哭腔。
张柔满脸蔑视地看了看眼前丑态,回过身来,对着两名近侍局奉御道:“还不去帮忙?你们的皇帝再喊几声,满城的蒙古人都要被他召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几步下了城阙。
城阙之下,完颜斜烈满脸苦涩。他愿意和张柔共同行动,实在是不得不尔。但皇帝一见张柔,就说有奸人要害他,那么奸人是谁?张柔是奸人,允许张柔见皇帝的完颜斜烈算不算?
皇帝是疑心病很重的人,完颜斜烈先前经常跟着术虎高琪的亲信军官完颜磷一同行动,却没能看出术虎高琪的阴谋,他已经有点担心日后会不会被皇帝记恨。眼下皇帝又来了这一出……
完颜斜烈都不知道该怒斥张柔,还是应该向张柔倒一倒苦水。
两人对视一眼,待要各自向部下们发令。后头脚步声响,完颜陈和尚用衣襟塞住了皇帝的嘴,用绳子捆住了皇帝的四肢,将他放在肩膀上扛了下来,嘴里还连声道:“陛下,陛下,我这是没有办法!再怎么样,都比落在蒙古人手里强!”
完颜斜烈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赶紧出城!”
张柔也喝道:“不要再等了,我们立即去会成门。”
众人齐声响应,各自上马或者拔足奔跑。完颜斜烈带着他的近侍局部下们,被簇拥在了队伍中间。
当这支队伍沿着彰义门大街往西奔了两百多步然后转向北面,会城门内大街的南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这时候已经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城池里多处燃起火头,散发着跃动的红色光芒,但终究不像白昼那般视线清晰。张柔眯起眼睛往后看了半晌,才分辨出越来越接近的东西。那是甲胄上闪动的光芒,是马匹奔跑时鼻孔喷出的白气,是一双双灰色的凶恶眼神!
这明摆着,是皇帝发疯,真把敌人引来了!
队列中半数的人忍不住怒骂,骂过了又连声大喊:“快走快走!”
追兵们开始射箭,弓弦弹动的崩崩声以后,箭矢破空的飕飕声响。
张柔的战马是新换的,马鞍边上挂着盾牌,他连忙擎起盾牌,往身后遮挡。
盾牌方才立起,便发出一声闷响。
那是箭矢正好射在盾牌上,箭簇直插入木制的排面,从盾牌另一边透出了拇指大小的箭尖。
夜间发出的箭矢准头不怎么样,张柔身边的同伴只有两三人中箭,闷哼着继续奔走。这时候不再需要催促,所有人都撒开双腿,全力狂奔起来。
紧追在张柔身后的敌人继续放箭。这其中,一定有蒙古人的阿勒斤赤,还有术虎高琪的精锐部下。他们刚开始放箭的时候,箭矢十几支一拨,眨眼功夫,或许是追兵的数量多了,或许是更多人一边跑着一边取出的弓箭,向张柔和完颜斜烈等人抛射。
张柔等人才奔走了百数十步,密集抛射出来的箭矢有好几次从他们的头顶掠过,斜斜地插在几十步不到的地面上,好象地面上突然长出了一从枯草。
一行人步骑兼有,而追兵几乎都是骑兵,他们越来越近,在距离十几二十几步的时候,箭矢已经能够射的很准。队列里瞬间激起了朵朵血花,惨叫声此起彼伏。
而紧随着这拨箭矢的,是敌人投出的近战武器。
好几名将士肢体被箭矢射中,动作稍稍缓慢,头部又遭流星锤或者布鲁之类的东西砸中,当场就被砸得颅骨爆碎,脖子以上都成了稀烂。
“指挥使,你先走!我们断后!”有将士这样喊着,主动拨马回头或者转身站定脚跟。但黑夜中汹涌而来的追兵瞬间逼近他们,吞没他们,他们发出骇人的喊叫,竭力厮杀,但喊叫声立刻就消失了,代之以呻吟和垂死的哀呼。
张柔的额头青筋爆绽,却没有停止策马,正如他前头的完颜斜烈也拼命策马,向着前头越来越近的会成门疾驰。而完颜陈和尚眼看追兵渐近,猛地把捆成一团的皇帝扔给了兄长:“你们走吧!我去阻一阻敌人!”
完颜斜烈没有准备,差点没抓住皇帝。他破口大骂道:“你发什么疯!”
就在完颜斜烈大骂的时候,他们的前方传来铁甲铿锵的声音,这声音让所有人惊恐,他们近乎绝望地勒马,准备迎接两面皆敌的死斗。
下个瞬间,甲士们如同精铁打造的猛兽,越过张柔等人,冲向追兵。
张柔看着一个胖大的身影跑在最前,身边是一排又一排拿着铁盾,手持精良武器的伙伴们。这些定海军的将士们发出怒吼,向着猛追来的蒙古轻骑和术虎高琪部下的弓弩手们直撞过去。
第六百章 忠奸(下)
体格雄壮的余醒紧随在骆和尚的身边,作为侧翼的掩护。当他冲进敌人队列的时候,身前叮叮当当响了几声,那是弓弩手拔出短刀短剑,刺在他甲胄上的声音。
刺击的冲力让他稍稍后仰,但并不能迟滞他的行动,短刀和短剑甚至没法穿透胸前甲胄,更不消说甲片内侧额外披挂的锁甲了,余醒压根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名蒙古骑兵见余醒的身形顿挫,以为能够占到便宜,便策马冲来,横刀将要挥砍。
这种极其标准的马上挥砍动作,曾经是包括余醒在内许多将士的噩梦,但现在已经不是了。身为定海军的精锐甲士,余醒已经反复无数次训练过,在梦里也尝试过,该怎么对付他们。
他迎着战马,不退反进,挥动双手握持的重型铁骨朵,猛砸地砸中了骑兵身下的马头。“咚”地一声巨响,战马哀鸣着倒地。蒙古骑兵立即从战马上跳下来,但他双脚刚落地,余醒猛扑向前,对准他的脑袋又是一击。蒙古人头上本来戴着一个窄沿尖顶的铁盔,这下整个尖顶都被砸得陷进了头颅里头,顿时毙命。
这蒙古骑兵一死,后头好几名术虎高琪所部弓弩手全都后退。
他们吃惊的神色落在余醒眼里,让他快活异常。
余醒的家族长辈,世代都是金国北边永屯驻军的一员,现在已经全都战死沙场,一个都不剩了。但余醒并没有因此畏惧厮杀,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辱没了勇猛尚武的家风!
在骆和尚带领下来到中都的这支兵力,是从整个定海军中优中选优抽调出的好手。他们分做四五队,轮番突前,每队将士都身披四十多斤的铠甲,象一座座钢铁浇筑的巨人不断向前。他们使用的武器也和方才会成门下突袭时不同,换用了重刀、大斧、铁矛、狼牙棒等武器。
分散在弓弩手队列里的少量蒙古骑兵,哪曾想到忽然撞上了这样的敌人?他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发现,只要靠近厮杀,要么人被砸飞,砍碎,要么战马被砸死。
更不消说,还有骆和尚把铁棍挥舞得如风车也似,当先冲杀。他所到之处,敌人的鲜血喷溅如雨。远处跃动的火光映照着这和尚在飘洒血雨下咆哮冲杀的庞大身影,哪有半点慈悲,分明是一尊恶神!
于是蒙古骑兵开始退却,试图绕道射击。
在退却的同时,蒙古人连连射箭。他们的箭术个个出众,但夜色深沉的时候,想要射中甲胄的缝隙或者面门,实在太难了。定海军的将士们不停地有人中箭,甲胄上也不停地传出叮当声响,但他们反向冲击的势头丝毫都不受阻碍,所有人轮番向前,继续把敌人往后驱赶。
而术虎高琪的部下们离开了蒙古人的撑腰,根本没有与定海军甲士对抗的胆量。上千人退着退着,脚步怎也停不下来,一时间竟在会城门大道上腾空了一片空地,地上到处都是死人和死马。
哪里来的如此强兵!这些都是什么人?
完颜斜烈目愣口呆地看着钢铁之潮撞入兽潮,一不留神手上失了力气,把一百多斤的皇帝坠落地面。
而完颜陈和尚猛地扭头,瞪着张柔,他的反应倒是快些。
在这种时候会奔来救援的,必是能够生死相依的伙伴。朝廷里一直有传闻,说张柔和苗道润两人虽在中都为官,却始终和定海军那条恶虎保持着联系,这是真的!这些人就是定海军的铁浮图甲士!
完颜陈和尚的父亲完颜乞哥是普通的女真军人,因为与宋人作战奋勇,而得同知阶州军事,随即战死。他少年时丰州从军,受了不少苦,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他知道女真人的高官贵胄是怎么喝兵血,怎么催逼压迫底层士卒的,他知道在这样的将领统帅下的军队,根本就是纸糊的。所以朝中传闻郭宁的定海军能够屡次击败蒙古人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奇。
现在他的好奇心被满足了。
那郭宁不愧是被皇帝深深忌惮的统帅,手腕十分厉害。他自家都被鞑子大汗击败,一路败退了,还能往中都城里留下这样斗志高昂的强兵!
可惜这场厮杀,声势未免大了点。如果说方才皇帝那几声狂叫只是引起了敌人的注意,现在铁浮图甲士出动,便能让敌人十成十地断定,眼前这伙便是中都城里真正重要的目标,更大数量的追兵马上会到!
当他想到这里,骆和尚也收兵回来,连声催促所有人:“快走!快走!”
这场战斗爆发的时候,木华黎已经踏过道路上密密麻麻的尸体,进入中都。但他并没有见到术虎高琪。
术虎高琪的部队,正有相当部分陷在了皇宫里,沿着金碧辉煌的一进进宫殿肆意抢掠。好些将士冲杀过两三道宫门,又四散去追逐宫女、嫔妃;甚至有人上半身甲胄犹在,下半身已经脱得精光,不愿浪费一点肆意发泄的时间。
这做法,乃是乱兵的常态。但术虎高琪已经把自己当作燕王,也就把中都宫城当做了自己的地盘。乱兵在燕王的家里瞎搞,说不定还会欺负燕王即将看中的美人,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
术虎高琪为此大怒,带着自家亲兵冲进宫城,誓要整肃秩序。这位曾经的大金国股肱之臣、平章政事都元帅数月来很得皇帝信任,好几次被招入内殿议事,想来熟门熟路。却不知他见了宫里的皇子、嫔妃,该怎么面对。
对这种琐碎,木华黎倒不在乎。
他早就决定,要把中都大兴府牢牢控制在蒙古人手里,所以术虎高琪压根就当不成燕王。既如此,容他得意一阵又何妨呢?
这位蒙古军的统帅带着一批那可儿和部将们,沿着宫城的城墙往北走,穿过同乐园的时候,忽然勒马,侧耳倾听北面的杀声。听了半晌,他环顾周围诸将,笑了起来:“方才的探马没有说错,那里有几百名女真人的精锐,非常善战。看来女真人的皇帝真的就在那里。”
众人全都凑趣哄笑。
中都肯定是要易手了,大势如此,女真人的几百个精锐又能如何?分明是那样的大国,治下生民亿万,军队不计其数,却指望几百人护住皇帝,那不是很可笑么?
此前木华黎决意突袭中都,身边的蒙古那颜们未必人人赞同。木华黎也很清楚他们的私心,因为成吉思汗的失败,必定会带来草原局势的变动,越是手里有实力的那颜,越是急着回草原去控制本部,迎接动荡。
但这时候,女真人的国都真就如他说的那般脆弱。他们的城池守备看上去坚固无比,其实自己就坍塌了!女真人的皇帝更是个怯懦如猪,居然丢弃了皇宫逃跑!
只要抓住这个猪一样的皇帝,这场仗就赢了。这一场下来,跟随木华黎的人会获得多少好处,事后又会得到大汗怎样的赏赐,根本算不清!
谁还会怀疑木华黎的眼光?
木华黎话音刚落,簇拥在他身边的十余名千夫长、百夫长,乃至外圈数十名契丹人的将校全都拜伏:“我们愿去抓住这头猪!”
木华黎点了一名蒙古千夫长:“你带人去,尽量缠住他们。我要一直听得到厮杀!”
那蒙古人亢声呼喝部下,纵马就走。
木华黎又点了一名蒙古千夫长,又连点十余名契丹将校:“不要在城里纠缠,把各部骑兵抽调出来,从城外兜转……然后把他们堵在会城门里,杀干净皇帝以外的所有人。我要抓住那个皇帝,献给大汗!”
一行人催马驰出。
木华黎再点两名蒙古千夫长:“术虎高琪进了皇宫,怕是一时出不来。你们两个分派人手,收编全城的乱军,不必顾忌任何人。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术虎高琪成了空头的元帅,这中都城里的武力,全都在我们手上!”
这两人虽然轮不着抓捕皇帝的功劳,但木华黎让他们去夺取兵权,便等于给他们好处了,两名千夫长哈哈大笑,快马加鞭而去。
与此同时,郭宁轻摇缰绳,勒转马头。
原野的北面,中都城里四处火光腾起,几乎把天空都染成了红色,而巨大城池在红光映照下,犹如黑色剪影般鲜明。郭宁背对着红色的天幕,对身边骑士们道:“晚间行路艰难,倪一带人打探,其他人休息会儿罢!”
第六百零一章 平定(上)
木华黎随口几句命令,对中都局势的影响立竿见影。
蒙古铁骑所到之处,原本忙于烧杀掳掠的术虎高琪所部,在弯刀和皮鞭威吓下被重新编组成队,展开了更有组织、更有效率的烧杀掳掠。城中零星的抵抗陆续被压服,一些不属于术虎高琪部下的金军见势不妙,陆续投降。
甚至不少女真人的官员带着他们的护卫,再挟裹着乘势作乱的暴民,也都纷纷投靠蒙古老爷的旗下,口称愿为大蒙古国效死。双方言语不通,暴民又不似金军将士里头,总能抽出几个会说蒙古语的。两边一碰,这些人里头便有不少被不耐烦的蒙古人杀死了。
但更多的人通过指手画脚地比划,赢得了蒙古人的认可,于是转身就顶着某个蒙古骑兵给的都统、总管之类头衔,拿出十倍的勇猛杀向寻常百姓。
这座城池作为大金国的国都六十年了,六十年里,太多肮脏和污垢、凶残和暴虐、落后和野蛮的东西,被大金国光灿夺目的面貌遮掩着,层层叠叠地挤压在城池的每一处。现在,这些东西全都泛了上来,化作了跟随新主的野兽,开始横冲直撞。
天色渐渐放亮的时候,南朝宋国的使团,早就已经被乱民冲击得分崩离析,负责领兵护卫的都辖更是一开始就被杀了。
两名正副使节丁焴和侯忠信,这会儿冠袍不整,混在狂奔的百姓队伍乱走。这些百姓明摆着根本没有目的,往东奔一阵,被厮杀之声惊动,又转而往西;西面忽然来了乱兵,他们又一窝蜂地转向北。
丁焴和侯忠信两人更没方向,嘴上一迭连声叫苦,却不得不跟随。往来奔走几次,没发现什么安全所在,脚下却连番踩进血泊,溅起的鲜血把衣服下摆都洇湿了。
侯忠信是带过兵的,在边境和女真人打交道的时候,不是没见过死人,倒还好些,丁焴却是正经读书人。这一路奔走,无数惨绝人寰的景象,扑入眼帘,已经把他吓得傻了。
这会儿百姓们正沿着一道高大坊墙慢慢偷走,前头带路的老者回头道:“绕过常清坊,就是丽泽门了,那里偏僻,说不定能逃出去!”
侯忠信连连点头,丁焴却脸色煞白,连连指着脚下。
原来他们绕行的角落处,堆着许多尸体。其中有男有女,不少男人的尸体上尚有华丽衣袍或者官袍,而女人大都被扒到精光了。尸堆里的鲜血顺着撕裂的肢体汩汩地流淌出来,绕过狰狞的头颅,汇成又一处血泊。
丁焴特地绕过尸堆,走得远些,却无意中踏着了一名重伤之人。那人满身满脸都是血,整个肚腹都崩裂了,肠子流淌了丈许方圆。可他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犹自伸手出来,握住了丁焴的脚踝,嘶声道:“救我!救我!”
这话语声简直犹如地狱恶鬼之声,丁焴两眼翻白便倒,侯忠信慌忙扶着。
好不容易扶着他渐渐靠近丽泽门,前头带路的老者忽然止步。
他惨声道:“那里有人厮杀!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