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移剌楚材忽然求见,很让仆散安贞吃了一惊。他急忙出迎才知,定海军不止在潞水和蒙古军对敌,同时还从山东调拨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物资,组建了民伕队伍,预备经河北陆路送入中都!
定海军怎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们是什么人?是只差摆明车马的反贼!可蒙古军南下之际,反贼犹能如此……如仆散安贞这样自诩忠臣之辈又该如何?这简直要叫人愧杀!
据移剌楚材说,定海军的另一名宣抚判官杜时升,已在中都联络有力的将帅出城接应,故而定海军的庞大粮秣物资队伍已经启程。他们请求仆散安贞做的,只是尽量保障益津关以北短途的安全,尽量护卫粮秣物资靠拢中都。
到了中都周边,自然有中都兵马接应,仆散安贞只管退兵,绝不用多留半点时间。
对此,仆散安贞并没有立即答应。
这个请求,是要仆散安贞冒大风险的。上一次蒙古军南下入寇的时候,除了北疆界壕守军以外,死伤最惨烈的,就是试图去往中都勤王的兵马,仆散安贞记得,因此直接战死沙场的宿将,就有乌古孙兀屯等十余人。
仆散安贞如果离开自家经营许久的益津关,出兵北上,焉知会不会遭到蒙古军的袭击,落得那些勤王之人一般的下场?
使仆散安贞疑虑的,还不止于此。
半年前他在郭宁手里吃的那场亏,实在是太过惨痛了,这怎能不让他戒惧万分?他真不知道,自己再要和这狡猾的贼徒打交道,焉知又会又吃什么亏!
所以仆散安贞与移剌楚材谈过之后,先客客气气地留了移剌楚材在益津关盘桓,实际上将他扣押做了人质,随即派出两路精干人手,分头打探。
一路人手飞骑去往山东方面,监视集结在棣州一带的定海军民伕队伍。
这一路人很快就回报说,定海军由靖安民全权负责调拨境内的辎重、粮草,征调了上万民伕、数千口大牲畜和三五千辆载重大车,务求满足中都所需。这民伕队伍规模巨大,绝不是假。
仆散安贞派出打探之人甚是精干,又偷偷抓了几个民伕,拷问山东内情。一问才知,郭宁传令各地筹措粮秣以后,相应调拨、转运的过程,在山东境内颇生出一些扰乱。
皆因山东连年厮杀,就算有海上贸易渠道为补充,家底其实并不厚实。而定海军的官员们眼里又素来并没有朝廷,军府强行抽调大量物资,以供给中都,顿时使得好些地方的军政官员心生不满。
何况,中都需要的粮食,从来都不是小数目。往日有海上运输,一艘船只载运千石粮秣不难,百艘船只往来,十万石也不在话下。可现在直沽寨那边厮杀不停,粮船到了那里,断难北上,所以只能走陆路。
走陆路的话,就得征调大批民伕、畜力,这些民伕路上所需的赏赐钱财和口粮,又该怎么出?
若从运输的粮秣里扣除,沿途人吃马嚼,到了中都,这一批粮秣不知还能剩下多少。若从地方上额外征调,这么大的数目,那就真合了兵法所言,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
也就是靖安民在军中资历深、名望大、办事也干练,换个别人,威望不足,或者不够干练的,只怕这时候还忙着应付各地此起彼伏的闹腾,根本就聚集不起这么一支粮秣辎重队伍来。
这一路的消息确认以后,打探直沽寨和潞水沿线战局之人也纷纷回返。
他们都说,蒙古军不下四五万的兵马,正严密封锁潞水沿线到直沽寨周边,与定海军的厮杀更是无一日消停。这段时间,主要的战斗焦点是在直沽寨,定海军不断向直沽寨增兵,而蒙古人也动用了来自北京路的附从军精锐,包括赫赫有名的黑军在内,还有渤海人和契丹人也都参战。
有一队探马格外大胆,一路晓行夜宿,绕过了安次、武清等蒙古人控制的据点,抵达潞水北岸的漷阴县,还亲眼看到蒙古人威逼百姓,平毁定海军在此建设的大型营垒。
他们也同样抓了舌头拷问,由此便知,定海军和蒙古军在潞水沿线的反复争夺,旬月间多达数次,光是这座漷阴县外的堡垒,便前后易手四次,这才使得蒙古贵人发狠,非得将之彻底夷为白地。
到这时候,仆散安贞终于解去疑心,而对朝廷的忠诚,对自己建功立业的期许重新占了上风。
白山黑水间成长起来的好男子,又活在这样的世道,难道在担当和胆略上,真能被郭宁这样的汉儿压倒?郭宁敢和蒙古人反复绞杀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仆散安贞连出兵做个短途的护卫,都要瞻前顾后?
五日前,定海军组织起的辎重队伍穿过沧州、清州,抵达了益津关,而仆散安贞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点起精锐的猛安谋克军一万余,领着辎重队伍一口气杀到了大兴府西面的良乡县。
对仆散安贞而言,这算是一次军事上的冒险,能够安全抵达这里,足显自己对朝廷的忠诚,心愿足矣。接下去,就该是中都兵马出城接应辎重,而己军安然振旅了。
移剌楚材非要说什么同入中都,未免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就算是老朋友言语,也太过刺耳。
第五百二十八章 接应(上)
移剌楚材自然可以说他想说的,但仆散安贞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绝不会再往北去,更不会去中都。
就算此时蒙古大军正在直沽寨方向,和定海军杀得乱成一团,可那些蒙古骑士个个都是马上好手,动辄一日夜长驱数百里的,焉知他们不会忽然赶到,然后在中都城下杀个血流成河?
仆散安贞在河北苦苦经营了半年多,排除了许多阻碍,压服甚至杀了许多拖后腿的人,这才重组了河北东西两路十三个猛安,建起手中这支以女真人为核心的军事力量。
他对这支兵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够为各地形同腐臭泥潭的猛安谋克做个榜样,并成为大金可以依靠的国族精锐。所以在训练和待遇上都下足了工夫,也正因为如此,他又实在不愿意这支兵马仓促地与强敌对抗。
至少现在还不行,再过一年半载,士卒更加精练而装备更加精良的时候,迟早会和蒙古人碰一碰。但现在,这一万多人的军队初成,他们不仅是仆散安贞的倚仗,更是女真人重新发奋、振作武风的种子。这种子何等珍贵,以至于仆散安贞丝毫都不想虚掷其力量。
对此,移剌楚材也看得清楚,所以才会这般言语吧。
这也难免。毕竟一群民伕都敢往被重兵围困的中都去,而正经的女真人猛安谋克军却逡巡在外。哪怕移剌楚材是个谦谦君子,心里总会有那么点不快。
按照仆散安贞往日的性子,当场就要反驳。但这会儿他沉吟片刻,平静地道:“你家郭宣使出兵、运粮,是为了抗蒙的大局。我仆散安贞稳守河北,也是为了抗蒙的大局。晋卿你不要忘了,你们所以能安稳待在山东,也有我控扼河北各处要隘,竭力阻断蒙古人南下意图之功。至于入中都勤王之功,该是你家宣使的,我也并不眼红。”
移剌楚材轻笑了两声:“仆散宣使说的很是,适才是我失言了。”
“良乡以西,有龙泉山、伏龙岗等起伏山地,南面则有阎沟,足以阻遏涿州方向的蒙古附从军;而东面十三里就是卢沟河,沿河北走二十里,过广利桥以后再走二十里就到中都。这点距离,轻骑一个时辰就到,而贵方的辎重队伍行动迅速些,一天就能通过。”
仆散安贞看着远方,继续道:“我已经派了精干探马前出查探中都动向,但至今没有回报。中都的兵马究竟什么时候到?我与他们接上头,便算大功告成。之后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中都与益津关相隔两百余里,半途又有诸多敌骑巡逻和驻防的地段,传递消息甚是艰难,所以并不能具体约定期限。但我也连续两日都派人去中都联络了,想来粮秣物资是城里紧缺之物,我这里三万多石粮食,断然不能有失,最晚明天,必有兵马出城来迎。”
“明天么?”
仆散安贞皱眉,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道:“我部在良乡最多休整一天,明天就要启程折返,以免益津关有失。城中接应如何,晋卿你自己盯紧了!”
“那是理所应当。”移剌楚材微微躬身。
在两人谈话的时候,仆散安贞所部的兵马在良乡东面的料石冈上布阵,而定海军的辎重队列则在数百轻骑的掩护下,缓缓进入了县城。
定海军出动了那么多的民伕和物资,自然不会空手行路,而把自身安全完全托付给仆散安贞。伴随着辎重队伍行进的民伕们,显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而且大都配了刀剑等随身武器。
在河北将士眼里,辎重队列里随便一个推车赶驴的民伕都是精干汉子,许多人明显有经过军事训练的痕迹,甚至有些人行动间挟带杀气。
这情形,起初把猛安谋克们吓了一跳,后来问过才知,这些民伕们都是山东的荫户子弟里头,很有机会签军的那一批;许多人虽然现在不是军户,以前却曾经在山东河北等地当过兵,打过仗,乃至杀过人的的。
这样的人,放在河北,多半已经被招揽到军队里,就算不在猛安谋克军,也能在仆散安贞的其他军队里头捞个什将干干。可山东方面,大约是过去一年里接纳的流民太多,竟把这些人当作寻常卖力气的民伕使唤,可真是明珠投暗了。
所以从他们到达益津关以后,就有仆散安贞的部下藉着各种由头,与这些民伕们打交道,拐弯抹角地开口许诺。
尤其是当日在山东作战不利的完颜讹论,因为在战场上失了河北的威风,治军也有漏洞,所以接连几次被仆散安贞重责。如今仆散安贞的力量扩充许多,他麾下的兵力反而还不如当日驻扎清河镇的时候。
眼看着山东方面用这么多精干汉子作为寻常民伕,完颜讹论眼都红了,不惜亲自屈尊与那些民伕谈说,甚至当场拿了银钱或者交钞出来,想要勾引他们投靠。
结果很让人沮丧。
足足上万人的民伕里头,完颜讹论与不下三五十人谈论,却连一个响应他的都没,一个把钱钞放在眼里的都没。
有人还公然对完颜讹论道,如今这世道,有什么东西可靠的?银钱拿在手里,会被人抢;土地伺候到一半,会有人上门烧杀;非得有个可靠的首领引领,有无数可靠的伙伴并肩,才能保障所获。否则拿到的东西再多,留不了几天,连自己的命都成了别人的。
一开始完颜讹论还没听懂,便吹嘘我家仆散宣使如何如何。结果先前那个说话的民伕直愣愣地道:“我只信得过咱们的郭宣使,其他的朝廷官儿,莫说什么宣使,便是元帅、王爷、皇帝,我也不信!”
话说到这份上,便彻底谈不下去了。
当晚军议时候,仆散安贞问起完颜讹论,完颜讹论便一五一十回报,气得仆散安贞暴跳,连声道,整个山东上下一窝,全是反贼。
暴跳过后,两家还得合作。
而仆散安贞的部下们实在怕了那些民伕的胡言乱语,从此对他们敬而远之。
这时候完颜讹论站在料石冈的高处,看看正在谈话的仆散安贞和移剌楚材,又看看那些民伕和护卫民伕的轻骑。
他实在心痒难耐,又问左右:“那些骑兵呢?民伕已经凶悍如此,骑兵们更是精锐,谁去打探过,他们是哪个部分的?咱们有没有办法……”
“听说这支骑队都是郭宁的亲兵护卫,许多骑兵是从各部抽调出的有名勇士,或者伍长、什长等军中骨干,故而极其剽悍。为首的那个赵决,日常随同郭宁,形影不离的。”
好嘛,这样的队伍,那待遇必定更加优厚,对郭宁也更加忠诚,想要挖墙脚,太难了。
完颜讹论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五百二十九章 接应(中)
把定海军骑兵的底细告诉完颜讹论的,乃是他的同僚斡勒特虎。
这段时间以来,仆散安贞在军务上头,主要倚重完颜背答、纥石烈蒲剌都、银术可、仆散留家四个,而本来被他当作左膀右臂的完颜讹论和斡勒特虎两人,因为在山东清河镇的拙劣表现,被投闲置散了好一阵。
也正因为如此,两人都很希望藉着这次北上护送立功,也对被他们护送的定海军辎重队伍格外注意,不放过一点能让自己重新得到仆散宣使重视的机会。
完颜讹论此前一直围着辎重队伍,斡勒特虎则死死地盯着定海军骑兵。
倒不是因为他对骑兵有什么特殊的心得。
当日仆散安贞在棣州安定镇与郭宁所部对峙,意图趁着山东混乱捞取好处,结果郭宁所部先破李全,又猛冲向仆散安贞的大营。斡勒特虎当时带着本部飐军骑兵首当其冲,一眨眼就被定海军铁骑冲得稀碎。
这情形给仆散安贞造成了极大的震动,故而不得不抢在定海军全面攻入本方大营之前,答应了郭宁提出的条件。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斡勒特虎可谓是导致仆散安贞被迫屈服的关键之人。
因为这个缘故,斡勒特虎如今的情形比完颜讹论还要狼狈。完颜讹论好歹手里还有兵,仍是仆散安贞麾下的大将。而斡勒特虎只剩下一个河北宣抚使参谋官的头衔,他盯着那些骑兵的眼睛,就格外的鲜红雪亮。
便如此刻,斡勒特虎有些悻悻地指了指某个方向,让完颜讹论去看。
“看见了么?那就是赵决!他正在和民伕随意谈笑呢,这些定海军的将校,倒是没什么架子!”
赵决倒真是个没架子的人。他这会儿担负着护卫辎重的任务,就一直在仔仔细细地前后奔忙,除了半途中几次参予驱逐了敌军哨骑的觊探,并不与河北军将打交道,反而时不时地往辎重队伍里走动。
而正经的辎重队伍首领、山东宣抚使司下属的一位参议,名唤张林的,则总是往河北军去请示移剌楚材。
不过,赵决再怎么低调,麾下将士的精锐程度瞒不过斡勒特虎的眼睛,而在斡勒特虎的刻意示好之下,整队骑兵数百人,难免有人说漏嘴或暴露出几句装备或者训练上的特殊之处。
待到斡勒特虎把这些零散言语凭凑到一处,这队骑兵的来路很快就暴露了。
在斡勒特虎向完颜讹论解说的同时,赵决也已经得到了通报。
对此,他很有些惭愧,又生出额外的警惕。
他箭术绝佳,眼力自然很好。
眺望着料石冈上并肩勒马的完颜讹论和斡勒特虎,他皱了皱眉,有些刻意地往外侧多走了两步,仿佛这样就能阻断高处那两人的视线。
而赵决的副手,年轻而勇猛的董进则躬身向赵决等数人禀报。因为出事的人是他的部下,连带着他也难免要受牵扯,故而董进额头有些汗。
他忍不住想把腰弯的低些,但又限于此前反复申明的军纪,不能如此,所以脸色就格外地尴尬。
“对这些骑兵们,出发前我专门吩咐过,不许乱说乱讲。这一路上,我也没少叮嘱,可还是被探出了底细!那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小子和他们的直属上司,已经找到了。一会儿进了城,就录下罪名,一个个都当众抽十鞭子!还有我,我有失察之罪,我也领十鞭!”
赵决瞥了眼身边另一人,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董进咳了两声,又道:“我另外想到,河北人知道了赵统领的身份以后,会不会想的多些?之后如果又有人鬼祟打探,咱们总不能每次都把探听情况的人驱散开……那样反而会让人疑心。骑兵们大都是老手,还难免说漏嘴,辎重队伍上万人,难免没有疏漏,是不是立即告知各部,要他们再盯一盯部下?”
“不必。”
赵决还没说什么,在他身旁的人沉静地道:“咱们这一趟,又没打算像慧锋大师那一伙人那般,全程都伪装着。只不过稍稍收敛,免得吓坏了仆散安贞,以至于他疑神疑鬼,堵塞河北陆路而已。”
说话的人坐在一辆大车的车板上,有些随意地晃着双腿。此人甚是年轻,身量十分高大而作民伕头目打扮。因为方才有辆大车的车轮陷进了泥坑,他帮忙去推了一把,上身衣袍被挂破了,露出肩膀处坚实如铁的肌肉。
他这么一说,身边好几人凑趣地笑了起来。
那人继续道:“咱们此刻身在良乡,再往中都不过一天的路程。中都的接应兵马如果人手充足,咱们就把物资移交出去,当日回程。若人手不足,我们在此地也最多驻扎两三天。至于河北军,他们万不敢与蒙古人正面对抗,所以更不会在良乡久留,最晚明天,就该拔营撤军了。”
“这一两天里,河北将校纵然探察我们的底细,又有何益?无非是几个军官见我方将士骁锐,生出些招揽罗致的念头。董进,你那几个多嘴的部下,着实该打,但其余各部不必过于紧张,晚上宿营时,让各部都将提一句就行。待回程时候,就算仆散安贞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