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拍了拍悬在腰间的一柄铁骨朵:“咱们的事已经办成,他待要如何?这厮若认出了我,难道还敢和我火并吗?”
身边的伙伴们笑得更大声了。
有人一边笑着,一边忍不住大声道:“说不定吓着了那厮,转而把河北双手奉上啦!”
这话可就太过轻佻,赵决瞪了那骑士一眼,立刻就让他臊眉耷眼地住了嘴。
那人倒不介意,摆了摆手:“你们各自忙去吧,我继续看着咱们的家底!”
赵决和董进稍稍躬身应道:“是!”
能让赵决和董进恭敬如此的,除了郭宁,还有谁呢。
此番蒙古人南下中都,郭宁早就有所应对。而蒙古人动用重兵围堵潞水通道,这也在郭宁和幕僚们的预料之中,所以郭宁也一直盘算着,该如何打通河北的陆路运输。
但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郭宁若提出以定海军大部护卫粮秣物资通过,必定引起他的疑虑。进而使得山东河北两地之间,凭空生出许多往来扯皮的事。
待到两方嘴上斗出个高下,也不知道中都大兴府里会饿死多少人,而朝廷又该动摇到什么程度。
换做寻常官场人物,或许会想着打通什么人情路线,去和仆散安贞叙一叙交情,试着解除误会。
但郭宁又岂是寻常官场人物?莫说郭宁了,整个定海军上下,就没几个正经官场人物,簇拥在郭宁身边的一众文武,全都是不走寻常路的!
第五百三十章 接应(下)
寻常人物或许会因为己方和河北方面敌友难分的关系而犹豫,但郭宁等人办事,素来最是大胆,哪会在乎这个?
郭宁和几名亲信的幕僚商议起来,盘算的进程是这样的:
仆散安贞对山东的武力疑嫉异常,那就告诉他,咱们的武力投放在直沽寨,而非河北。走河北陆路北上的,就只有大批粮秣物资。
但这可是超过五万石的粮秣!考虑到沿途人吃马嚼指望不上河北的供给,那就得额外再加三万多石的消耗,纵然在定海军的军库里,也是一个大数目。谁能放心把这么大一笔资材,凭空送到河北去?万一仆散安贞翻脸抢夺,那该如何是好?
更不消说进入中都境内以后,还会面临蒙古人的袭击了!那时候的局面何等复杂,何等凶险?
所以护卫的人手还得派,而且要多派!要做足面对恶劣局面,十荡十决以破局的准备!
那,怎么才能既遣重兵,又同时避免仆散安贞的疑虑?
对此,好几人同时哈哈大笑,不就是做个样子给仆散安贞看么?咱们的将士,又不是娇贵的女真人,当年无论在北疆还是河北山东各地签军以后,给上头的贵人做牛做马都已经习惯了,手艺还没丢呢。
咱们点起万余精兵,把甲胄兵器收藏到粮秣车队里,去干一回苦力又如何?顶多缺几个牛倌,那也不麻烦,从可靠的荫户里头挑选一批,便足够了!
当然,这样粗陋的伪装,未必能维持多久。受过训练的武人,一举一动乃至人的气势,都和寻常百姓大为不同,外人看得多了,总会找出破绽来。
但咱们只消瞒过去程罢了。抵达良乡以后,还有回来的路上,就算露了陷,又有什么关系?事都已经办成了,难道仆散安贞还能追究咱们?
就算这仆散宣使有什么不满,论起耍狠斗勇,定海军怕过谁来?
定海军诸将真是胆大包天,行事毫无顾忌。他们简单商量过后,便紧锣密鼓地把这事情安排下去。在短短数日之内,就有一万五千名定海军将士汇聚到了棣州。
仆散安贞派出探马侦骑看到的,其实是从各处粮仓运输物资到棣州的民伕,而这些民伕在转运完成后,立刻就会折返各自所在的军州。负责运输山东粮秣物资北上的“民伕”,在那时已经全部换成了定海军的精锐将士。
至于此行带队之人该是谁,反倒没什么好犹豫的。
定海军此时控制山东和辽东的大片领地,总兵力大约在七万人上下,其中精锐约有三万。
此行动用的一万五千善战之兵,占了定海军精锐的半数。此行又是在直沽寨海路以外,远距离插手中都局势的另一尝试。其意义之重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定海军里,深得军心,并有执掌重兵经验的,倒是有好几个,但任谁的勇猛善战,都不能和郭宁相比。而能和中都高官贵胄当面折冲,并在万一之时指挥全军,周旋在金军和蒙古军之间,随时做出关键决定的,本来也只郭宁一人有这资格。
所以,自然得山东宣抚使亲自出马才好。
至于什么为将帅者不宜亲身涉险的道理,那都是从来没经历过大争之世的腐儒之见。当此乱世,定海军上下数万人,谁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如果为将帅者刚有一点成就,就满脑子关心自家安危,这作派和那些女真贵人也没啥区别了,定海军的骄兵悍将断难服膺,那才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呢。
好在郭宁绝不是这样的人。
郭宁一向都知道,要做大事就不能惜身。而且他本来就是个身先士卒、不避锋镝的武人,哪怕现在成了宣抚使,他的武人风范也从没有改变。
所以,郭宁也老实不客气地混在了辎重队伍里,一路逶迤而抵良乡。这会儿,他就像一个普通的民伕头目那样,看着一辆辆大车辚辚而过,时不时还抬手吆喝几声。
这举动自然引起几个“民伕”也就是定海军将士的注意,有人往他那个方向看两眼,转回头继续推车,推了几步,揉了揉眼睛,回头再看几眼。
再起步的时候,这名将士满脸发红,眼睛里都要放光。
他压低嗓门,对身边的同伴道:“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
同伴噼噼啪啪地打着响鞭,催促拉车的老牛,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谁?莫非是咱们汪总管?”
“嘿!嘿!”那将士冷笑了两声,忽然想起此前军官的反复严令,于是硬生生把嘴边的言语憋了回去,但走路的时候,不禁把腰杆格外挺直些,让自己本就虎背熊腰的体格看起来更显雄壮。
但这威武姿势维持很短时间,就引起了同伴的恼怒:“你倒是用点力推啊!装什么样子呢!”
那将士也不生气,只呵呵地笑个不停,随即俯下身去,开始努力推车。
到目前为止,定海军的辎重队伍一切都很正常,仆散安贞所领的河北猛安谋克军,也确确实实地做好了沿途的护卫。整支队伍依托河北塘泺的边缘地带,以最快速度抵达了距离中都最近的一个交通要枢。
整支队伍在良乡安营扎寨,只等次日中都兵马出城,便与之协作,使这数万石的粮秣尽快通过中都以西的平原地带,运入中都。
这段一马平川的路程,便是蒙古人上一次围攻中都的时候,老将乌古孙兀屯败亡之处。还有西京留守抹捻尽忠的部下、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的骑兵,也是在此遭到蒙古军的横截,只一战便死伤殆尽。当日蒙古军的铁骑纵横,便是在这中都周边的平旷野地,杀得各路金军胆寒。
故而这段路程才是最关键的,也是最危险的一段,非得和中都方面的接应兵马密切配合,才能把事情给顺利办了。
可无论仆散安贞还是郭宁都没有想到,此时他们两人遣往中都的部下,俱都皱眉。
杜时升在中都奔波多年,早都见多这些牛鬼蛇神模样,也忍不住脸色铁青。昨日刚抵达中都的河北宣抚判官乌林答与,已经气得发昏。他自家便是女真名门之后,哪里能忍?当下就拍着桌子大吼:
“没有人接应?没有兵马出城?”
他向前冲了两步,把唾沫直喷到了面前军官的脸上:“这中都城里,五六个元帅,十几个都监,上百个总管,几千个谋克勃极烈,在册兵马数万人……难道一个个全都是懦弱的废物?”
第五百三十一章 久等(上)
听乌林答与这么喝骂,两名军官俱都恼怒,却并没办法回答。
刚想勉强扯几句有的没的,乌林答与话风一转:“或者,这不是将士们的意思,而是术虎高琪元帅的意思?”
当日中都政变时候,术虎高琪领有外军,而仆散安贞则是拱卫直指挥使,领有威捷军。后来仆散安贞出外试图掌控地方军政,而术虎高琪则把精力摆在了中都城里,两人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术虎高琪少年时,在与南朝宋国的战争中力战奋勇,颇立功勋。驻在秦州的时候,不止善战,而且读书解事,蜀人亦知威名。后来他被诏移兵守卫中都,驻兵缙山期间,也甚得人心,士乐为用。时人多以为,他算是前一代的老将凋零后,大金国少有的知兵之人。所以当日皇帝以术虎高琪为元帅,大家都觉得很合适。
可谁能想到,术虎高琪进入中枢以后,像是变了个人也似,忽然间就从刚毅武人转变成了一个甚无节操的政客。
听说不久前,术虎高琪为了逢迎皇帝,连皇帝吃的羊肉是否肥美都要亲自关注。而仆散安贞在河北重整猛安谋克军的时候,朝中许多不知所谓的攻讦,背后都若隐若现地有着术虎高琪的影子。
一个堂堂的元帅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情上头,想来也不愿,更不敢作战了。
而元帅如此,又何以苛求他手底下那么多的军官?
两名军官默然片刻,乌林答与又逼问:“想来,皇帝也是这个意思?”
这就更没法回答了。
皇帝即位以来,对封官许愿的瘾头一直很足,又因为战乱不休,为了激励将士,朝廷又不得不授将帅以空名宣敕,许之视功迁叙。所以中都城里狗尾续貂的事情,这两年就没有停过,但军将的名头多了,不代表军队的战斗力就强,这两年来,甚至可以说军队的水准始终在持续下滑。
上一次蒙古人入寇的时候,皇帝刚即位不久,急于展现出自己和前任大金皇帝的不同,颇有些建功立业的雄心。
于是他频频督促中都的兵马乃至中都周边各路将帅之兵出外逆战,并派遣了好些官吏在各地招募敢勇百姓,和蒙古人厮杀过几场,甚至有过调遣民兵夺回居庸关,把蒙古人堵死在中原内地的想法。
但是,或许因为他自己的军事才能并不出众,或许因为中都城里的文武官员个个忙于门户私计,又或许因为用人的眼光不到,皇帝每一次野战的尝试,结果都是失败。这些损害,对军队的损害超乎想象。
在野狐岭和密谷口两次惨败后,金军的基干力量本就不足。当时聚集在中都的兵马,已经是朝廷直接掌控的最后一些可战之兵。但因为皇帝过于急躁,这些较有经验的中层和基层军官、较有才干的骨干、较有胆勇的士卒,在一系列失败过程中大批死亡。
皇帝对应的办法,是更加努力地封官、签军,以保持庞大的兵力。但谁都明白,皇帝徒然维持着声势,却并没有锤炼精兵的能力,军队已经越来越朽烂了。
结果便是这般。
此时此刻,中都已经面临绝大危险。
不说别的,上一次中都被围五个多月,中都军民饿死了十之四五,百姓易子而食。此番蒙古军再来,又得北京路的数万降军相助,沿途攻城易如反掌,眼看着偌大的中都路,十几个军州,数十座城池,不计其数的要隘一一易手,只剩下中都和通州两座孤城。
十余日前,潞水通道被阻断,数十万军民百姓困居城池,而官员们到处搜刮私家贮积,豪商巨贾更是囤积居奇。眼看着局面一日狼狈过一日,而市面上的粮价已经暴涨了百倍!城中军民百姓想到上一次的惨烈情形,无不人心惶惶,以至于每日都有兵变、民变此起彼伏。
在这种局面下,仆散安贞亲自出马,护卫巨额粮秣来此,结果中都城里,竟然连出兵接应都不能!不敢!
从良乡到中都大兴府,是全无起伏地形遮蔽的平川,所以很是危险,这无需讳言。但那归根到底也只有五十几里地,一天的路程!
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为了这些粮秣物资,从经营许久的霸州益津关长驱至此,足足一百七十里路程,沿途连续攻打了蒙古附从军控制了几座城池,这难道不危险?
更不消说,山东宣抚使郭宁一边在直沽寨与蒙古军恶战,一边派出上万的人手,挤出自家府库里数万的粮秣,从山东行来,路途不下七百里!
谁能想到,中都朝廷兵马,连五十几里路程的风险都不敢担着!
大金怎么就颓靡成了这般模样,枉费仆散宣使一番苦心!
乌林答与越想越气愤,恨不得握紧双拳,痛殴眼前两个传话之人,但他又实在自忖打不过这些武人。他喘了好一阵粗气,终于戟指二人,骂道:“我家宣使明日就走,明日就回河北去!管你们怎样!”
乌林答与也是女真人的名门之后,与皇室世为姻婚,娶后尚主的。他本人与世宗昭德皇后有亲,以奉职、奉御起家,历任尚食局直长、监察御史,凭此身份,并不会在术虎高琪的元帅府里束手束脚。
大吼了两声,他便拂袖而去。
两名军官愕然间,杜时升干笑两声,转身也走。
杜时升匆匆走到帅府以外,自家马车从旁边巷道转出。他待要登车,却见乌林答与在门前的空场来回踱步,脸上的怒气犹在。
他几步站到杜时升面前,沉声道:“这件事有鬼!”
“怎么讲?”
“你家宣使运来的是粮食!”
乌林答与戟指空场边缘,那里的一处墙脚,正聚集着好几名瘦骨嶙峋、宛如恶鬼的流民:“眼下这中都城里,粮食就是命!谁能找到粮食,就是所有人的救星,就是朝廷的大功臣!可术虎高琪竟然不敢出兵?他怎么就不敢出兵?这其中,必定有鬼!”
杜时升把他在车辕上的一只脚收回来,听着乌林答与继续喝道:“向我们传令的两人,一个是武卫军右翼都统完颜磷,一个是近侍局使完颜斜烈。这两人,一个是术虎高琪的臂膀,一个是皇帝的亲信。所以我说,这还未必是术虎高琪的意思,皇帝自家也胆怯了!他们怎么就怕成了这样?这其中,一定有鬼!”
这倒不必乌林答与反复强调,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杜时升记得,就在旬月前,陈冉监管粮船,从直沽寨沿着漕河北上,便是完颜磷和完颜斜烈两人气势汹汹地率领精骑出面拦截,严厉阻止外军入中都。这才隔了多久,朝廷就连一兵一卒都不敢派遣出外了?
是什么让他们怕成了这样?
杜时升心念急转。
但他和乌林答与并非一路人,当下只点了点头,登车便走。
车架转过圣安寺,往开阳东坊方向走了段。到了某处行人稀少的路口,车帘忽然被人一掀,有人闪身入内,急促地道:“郭六郎这时候发遣辎重来此,岂不是羊入虎口?快快传讯,让他们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