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应确信,郭宁的耐心一定比不上成吉思汗。
这无关郭宁的性格或是战法,而是因为定海军的力量终究有限。
考虑到他们的力量在过去一年的迅速膨胀,定海军对山东、辽东的控制并不稳固;石天应猜测,整个定海军拥有的兵力大概也就三五万人,而这三五万人里能够自如调动的,不会超过半数。他们已经露面的力量,更只有直沽寨里的数千人。
面对这数千人的,却是当年大金国东北、西北两个招讨司崩溃之后,陆续退入北京路而被各路豪强收编的雄兵;那是数以万计、极限动员几乎超过十万的军队!光是摆在直沽寨周边的,就有将近五万人!
如此庞大的兵力规模,可以强行掩过一切弱点。任凭直沽寨守军花样百出,随便他们怎么去烧毁攻城器械,就算定海军精锐到一个能打十个,这一仗北京路诸将帅也赢定了。
哪怕用人命堆,他们也必定能夺下直沽寨。
然后,难题就到了郭宁手里。
终究定海军还是大金的臣子,石天应不信郭宁能眼看着蒙古大汗往大金的国都一层层地勒紧绞索。而在此之前,北京路诸将帅还能尽数歼灭直沽寨的守军,让那郭宁痛彻心扉。
或许在成吉思汗眼里,北京路诸将帅仅仅是拿来吸引定海军主力的诱饵,但石天应自己并不觉得。他相信己方的力量不止能够拿下直沽寨,也足以底定中都路的战局。
在他看来,黑军不仅是诱饵,更是猎犬。而且还是猎犬里头最矫健、最凶恶的那一种。靠黑军的力量,至少能够逼出对方的猎人,甚至能够撕咬猎人的咽喉!
石天应只需要知道对方的猎人在哪里。
如果换个角度去考虑,直沽寨里这些兵马,都是精锐。而这支部队之所以反复挑衅,反复地纠缠恶斗,目的就是吸引己方的注意力,使己方难辨虚实,掩护定海军主力的行动。那么,定海军的主力究竟潜伏于何处?
直沽寨里?
海上的某一支船队里?
定海军也真是好耐心。潞水通道已经被阻断五天了,中都城里的粮秣物资供给随时都会出现紧张,而物资一旦紧缺,那些高官贵胄们必然会闹出种种鬼祟,使得看起来稳固不摇的中都城陷入动荡。
可定海军的主力直到此刻,居然连影子都不出现。
明明他们是守方,应该急着打通通道,急着为中都解困才对!嘿,可见他们对朝廷的忠诚也有限的很!
说来也是有趣,真要是定海军一直都不出现,蒙古军也就全程潜伏屏息以待。难道我石天应就一直执掌大军,拿下直沽寨?再之后,挟裹重兵一鼓作气攻下通州,拿下中都?真要这么做成了,也能称得上威震天下了吧?如果控制北京和中都两地在手,焉知我不能做个石敬瑭?
石天应摇了摇头,正要继续盘算,忽然心中一动。
己方以数万大军布阵,在西起通州,东抵直沽寨的二百余里潞水通道沿线,可谓密不透风。直沽寨的定海军纵然竭力对抗,也只能滋扰而无力正面硬撼。
可这样的布阵真的就没有一点破绽?
此前定海军两次在辽东的战事,都离不开定海军庞大的海运船队支持。所以石天应等诸将的兵力分布,也都针对这一优势而展开。
己方控扼潞水沿线之后,定海军若由海上来,己方凭借庞大兵力以陆制海,足以提前占据主动,让他们难以立足。就算一时厮杀不利,也能层层堵截,耗竭敌军的兵力,进而在某一时刻重新夺取优势。
哪怕到了最恶劣的情况,终究还有蒙古军本部这个后手。
但……
如果定海军不由海上来呢?
“负责南面窝子口一带的,是渤海军的攸兴哥。今日他可有军报传来?”
这句话来的突兀,薛塔剌海顿时猜到关键:“郡王你是担心,那定海军从陆路赶来厮杀?”
第五百二十六章 诱饵(中)
“不止窝子口,还有武清、漷阴、通州、范阳等中都外围的据点,俱有我方驻军,有些已经驻扎了一个来月。你想,如果在我方全力猛攻直沽寨时,那郭宁遣一支军马穿过河北诸军州,奔袭这些据点,与中都、通州的金军里应外合,则这些据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
在中都、通州等地驻守的金军,兵力虽众,胆气却乏,这一个月来徒然自保,不敢出城一战。所以此时控制这些外围据点的兵马,大都是此前完颜承裕所部的降兵,其中的精锐善战之辈,早就被北京路诸将帅瓜分,剩下的这些兵马,与强敌对战时只能垫刀头送死,但拿来吓阻中都和通州的守军,倒是虾兵蟹将彼此对上,很是相宜。
但如果定海军并不把视线放在直沽寨,而遣军奔袭这些据点……这些兵马下场堪忧,十有八九会遭逢大败,而且败得干脆利落。
石天应给蒙古大汗献策,用围点打援的手段来对付定海军。他选择的“点”,乃是关系中都命脉,同时也是定海军财源所在的直沽寨。
这个选择当然是对的。
但中都城本身,又何尝不是蒙古军必得的“点”?如果好不容易夺取的中都周边据点再度易手,中都大兴府就再度可望不可及,此前一个多月鏖战的意义又何在呢?
“中都周边,已被咱们方夺占的据点不能动摇;正如定海军手里的直沽寨不能动摇。所以,就在咱们围点打援的同时,定海军也可以围点打援!”
薛塔剌海悚然吃惊,说话的声音都尖锐了很多。
不过,他随即想到了另一重:“那郭宁若不由海上行动,就得走河北,沿着御河北上。可我听说,大金朝廷的派驻各地的宣抚使们,个个拥兵自重,彼此猜忌。那郭宁出身不是正途,更为朝廷和同僚所敌视。他……嘿,他哪有胆量率军横穿河北?就算他有胆量,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愿意么?仆散安贞难道不担心郭宁来个假道伐虢?定海军怎可能穿行河北,再去奔袭中都周边的据点?”
说到这里,薛塔剌海忍不住笑道:“郡王,你怕是想的太多了……”
“嘿!”石天应想了想,拍了拍薛塔剌海的肩膀:“有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你想一想。”
“郡王,请讲。”
“咱们退一步讲。大汗的目的,只要引出定海军的主力,以使蒙古大军能够一击致命。为了这个目的,直沽寨和我军都是诱饵;那么中都周边的某城、某部,难道就不是诱饵了?如今驻在中都城周边,负责监视中都、通州两地的那些零碎杂兵,在咱们眼里都如土鸡瓦犬也似;他们在蒙古人眼里,能有什么份量?中都路境内,所有的人,所有的兵,所有的城池,在成吉思汗眼里,都是诱饵。对大汗来说,定海军咬哪一处饵,结果都是一样的。”
“咱们不考虑郭宁率部藏身何处,只消这么想……他一旦攻向直沽寨,必定面临我们数万人的纠缠恶斗;而如果攻向中都周边,蒙古骑兵一日夜就能行军百里,与之决战。皆因这局面,乃是成吉思汗特意安排下的,无论定海军怎么选择,蒙古军总能达成决战的目的。”
石天应慢慢盘算着,走了两步,回头继续道:“可是,对定海军而言呢?”
薛塔剌海皱眉:“郡王的意思是?”
“这局面,我们能看得清楚,成吉思汗也看得清楚,凭什么郭宁就看不清楚?此人可是曾经三次击败过蒙古军,得到大汗重视的枭雄!”
薛塔剌海干笑了两声:“这倒也未必,或许他少年得志……”
他才说了半句,石天应抢过了话头:“郭宁难道看不明白局势?他让蒙古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杀了哲别,难道竟能指望蒙古人无视他?以他的眼光和才智,一定能知道,只消定海军出现在中都的那一刻,他们就会成为蒙古人真正的目标!”
“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定海军一定是要维持中都局面的,所以他们也一定会与蒙古军展开决战。那么在决战之前,他们是与一条强韧善战的猎犬搏斗容易些,还是撕咬一块脆弱无力的诱饵容易些?他们是直指此战最关键的中都城有利些,还是沿着潞水通道,和我等兄弟们一场接一场纠缠恶斗有利些?”
“郡王的意思是,他们一定会从河北方向来,然后直接去往中都?可是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
“仆散安贞也是大金的臣子,是蒙古的敌人!中都大兴府不仅是山东的屏障,也同样是河北的屏障!如今蒙古大军南下,中都摇摇欲坠,你猜郭宁有没有办法取得仆散安贞的信任?你猜郭宁能不能与他达成利益的交换?你猜河北的陆路,郭宁走不走得?”
石天应的话说到这里,薛塔剌海可就真有些头痛了。
“郡王的意思是……不不,我听说就在不久前,为了争夺山东的地盘,仆散安贞还动兵南下,几乎和郭宁兵戎相见,这两家是死对头啊!这,这怎么可能?”
石天应叹了口气:“这样的世道,龙蛇纷起,各显神通,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这……”薛塔剌海愣了很久,忽然又松了口气。
归根到底,就算郭宁真有这手段,与黑军有什么妨碍?定海军若从海上来,黑军将士做足了准备,理所应当地在蒙古大汗面前显一显本领;但他们若往中都去,自有蒙古军对付,想来定海军无论如何也不是蒙古军精锐本部的对手,而黑军将士们在一旁安心观战,也同样的理所当然。
至于某几个据点的驻军遭袭,这和石天应和薛塔剌海有什么关系呢?诱饵就要做到诱饵的本分!
必须承认,能在这龙蛇纷起的世道立足之人,绝不会是无能之辈。石天应想到的,与实际发生的情况简直一般无二,只不过他毕竟是锦州豪强出身,对朝中大员的了解颇有欠缺。
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确实和定海军有过冲突,也很明白定海军和大金朝廷绝非一路,但仆散安贞不愧为女真贵胄中的佼佼者,也对得起朝廷授予他河北宣抚使之职的期待。
在面对蒙古军的威胁时,仆散安贞比石天应想象的更加果断,并不排除与定海军的少许合作。他也比石天应想象的更加大胆,并不只有坐守河北,而给定海军让路的胆量。
就在石天应忽然想到中都周边局势的同时,仆散安贞带着他组建不久的河北猛安谋克军,从霸州的益津关出发,沿着卢沟河长驱一百七十里,到了中都城西面的交通要枢良乡县。
此前石天应率军在大兴府周边拔除守军据点,攻陷良乡县以后,便将此地交给一个北京路出身的小帅据守。
那小帅仗着麾下千余人和战马百匹,随即又纠合了本地的流民、兵痞,兵力膨胀到了三千。他又以良乡县里西南都巡检司的部下为向导,攻下了东面的广阳镇和西面属于涿州的奉先县。
若局势就这么发展下去,这小帅未必不能成为中都路里掌握相当势力的一方首领,但这点力量摆在仆散安贞面前却到底差得太远。
仆散安贞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以极其爆烈的手段在河北重建猛安谋克,一方面杀得敢于阳奉阴违的女真贵胄人头滚滚,另一方面也引得中都朝廷里头的台谏官频频上书痛斥。
但仆散安贞自己就是女真贵胄中门第最高、根基最深的数人之一。他虽然出外为官,在朝廷里的盟友和支持者依旧数量不少,所以全然不在乎这些攻讦,继续大刀阔斧地操办。
半年下来,真给他纠合起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许多原本屈沉下僚甚至衣食无着的女真人,都被签入军中,并重新赐予田地,然后施加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整个训练过程中,仆散安贞更是解衣推食,与士卒们同甘共苦。
这样的举措,大体而言让底层的女真人非常感动。他们或许不至于对仆散安贞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愿意随他厮杀战斗。而以将士们的精锐程度来说,此时的河北军马也远远超过了当日南下山东的时候。
此刻仆散安贞以亲族猛将仆散留家为先锋,一路强攻猛打,良乡县转瞬间便被其攻陷,小帅的脑袋立刻就被挂在了城门楼上示众。
过去数年里,朝廷兵马对蒙古军畏之如虎,少有敢于野战的,更不消说主动进攻并夺回某座城池了。今日厮杀,虽然击败的不过是个降将,但也算得少有的战绩,这让仆散安贞很是满意。
他按剑立马,望着大军逶迤而行,人人鲜盔怒甲,如狼似虎,又不禁感慨。
于是他志得意满,踌躇马上,对随同身旁的移剌楚材道:“晋卿先生你看,河北的猛安谋克里,多有雄壮善战的豪杰!”
移剌楚材微笑道:“如此兵强马壮,正是朝廷所需。既如此,仆散宣使何不随我一同入中都?”
仆散安贞顿时有些尴尬。好在这时有一队铁甲骑兵从道中奔驰而过,他骑在马上,向那些骑兵挥手致意,仿佛全没听到移剌楚材的言语。
第五百二十七章 诱饵(下)
大金国的女真贵胄们,从来都不乏私心。仆散安贞本人,便是在牵扯进章宗朝皇帝与宗王的政争,仕途遭受重挫以后,重新一步步攀爬到如此高位的,他和朝廷中绝大多数女真权贵一样,哪怕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也不会让自己的利益稍受损害。
但仆散安贞又对大金确实抱着忠诚,他确实想要竭尽全力去拯救日渐衰颓的大金,维持女真人在中原地区愈来愈动摇的统治。
所以他很早就放弃在中都与术虎高琪之流争夺军政大权,转而谋求出外,以图整合地方上的军政权力,在腐烂的大金境内保持一处具备足够力量的根据地。
河北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仆散安贞初时认为,自己只要控制住这块根据地,随后向北影响朝局,向南吞并富庶的山东,就摇身一变成了大金国最大的实力派。随后只消在皇帝和遂王之间周旋取利,自然而然就能继续厚积实力,待到手握三千里山河、十万雄兵,就算蒙古人再怎么凶恶,仆散安贞总有应付的办法。
到那时,进可以为朝廷的柱石和支撑,建立伊尹、霍光般的功业,退也不失一藩镇的富贵,说不定还有作耶律大石的机会。
可是自从出任河北宣抚使以后,地方上的艰难,比仆散安贞想象的更多十倍,百倍!
多少个日夜里,他殚精竭虑,辗转难眠。不知道使了多少软硬手段,历经千辛万苦,总算稳住了河北。可南面的遂王已经把整个河南经营的犹如铁桶,而山东方向,短短一年间,又有定海军脱颖而出,其势头简直不可遏制。
这样的局面,再加上蒙古人一次次地南下攻袭,说是势若鼎沸也不为过。仆散安贞熟习汉家经史,深知这是何等危险,而中都那边的种种乱象,又仿佛史书记载的那些末世情形。
这对仆散安贞而言,可说是持续的打击。他虽然在人前总是摆出信心十足的作派,其实暗地里,却也难免动摇和沮丧。
眼看自家重振大金的梦想越来越难实现,仆散安贞万万没有想到,当此蒙古军围攻中都的关键时刻,郭宁这个反贼居然选择全力支援朝廷?
当仆散安贞率部驻扎在霸州益津关,以图阻击蒙古军南下的时候,郭宁却先在辽东掀起恶战,随后又派了精锐人马由海路前往潞水沿线,竭力保障中都的物资供给。
益津关距离直沽寨并不远,两地之间只隔着被渤海人攸兴哥率部盘踞的窝子口军寨。所以定海军在潞水沿线与蒙古军的反复厮杀恶战,简直就在仆散安贞的眼皮底下爆发。
朝廷危难之际,真正在出力流血流汗的,居然是一个明摆着的反贼?
这局面甚是荒唐。
而仆散安贞目睹着此等局面,想到自己世代与国同休的身份,愈来愈觉得如坐针毡。
就在他逡巡不定之际,又传来一个消息:定海军中的重要人物移剌楚材带了三五从人来到益津关求见。
仆散安贞早年在中都时,和徒单镒走得很近,而移剌楚材更是徒单镒看好的后起之秀,被徒单镒当作自家晚辈。故而,这两人不仅彼此认得,还颇有些场面上的交情。只不过两年前移剌楚材不知发了什么疯,弃了自家在中都朝廷的大好前程,转而投奔郭宁这个反贼,仆散安贞便与他再无关联。
但移剌楚材在郭宁麾下官拜宣抚判官,是山东、辽东两地数十军州政务上的总负责人,被郭宁倚若左膀右臂,俨然是一方政权的肱股之臣……仆散安贞是清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