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使得他们对最前沿军情的反应稍稍慢了点。
那黑军都将赶到此地的时候,只见到地上三两个死人,并无敌人身影。
“怎么回事?梁护呢?”
留在此地的王姓牌子头连声道:“都将,适才有敌军在野地里放箭挑衅,射死了我们好几个兄弟!梁护带人追出去了!”
“追出去了?这厮倒也大胆!”
都将站上栅栏,向外眺望了半晌。此时晨光洒落,外头冷冷清清,除了视线左右栅栏沿线的值哨队伍外,前后绝无一人,倒时不时有些飞禽、小兽出没在连绵的杂草和灌木丛中,与人视线对上,也不避让。
“他往哪里去了?”都将问道:“这么积极做甚!”
“咳咳,将军,死的这两个,都是梁护的同乡啊。”
“哦?”都将俯身又看看死者。
先前被梁护派出报信的小卒已经抱着两具尸体,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几人,倒真的都是梁护的同乡。此等乱世人如草芥,能叙上乡党之谊,甚是难得。都将记得,这几人一向形影不离的,猝然死了两个,怪不得梁护气急败坏了。
近来两军这种你来我往小规模袭击不少,以至颇有几分风声鹤唳,梁护想来也是因此才遣人急报。
但凌晨时分各处值守将士疲劳,又很容易受人所趁,贸然追击出外,其实不合军法。于是都将便告诫那个姓外的牌子头莫要再轻易出外,留了十余名甲士协防,随即匆匆往另一处巡视去了。
这时候大营方向将士们陆续从睡梦中醒觉,甚是嘈杂喧闹。
野地外头有士卒陆陆续续折返,都说是梁护的部下。有些人提着刀,满脸疲惫地从道路上鱼贯而过,就算快要撞上甲士们,也不避让。
甲士首领微微皱眉,但他看出来了,这些士卒都是浑身杀气的狠角色,倒也不愿轻易与之冲突。于是招了招手,带着部下们主动让到道路侧面。
道路中央只有那名先前被梁护派去传信的士卒还在发愣,甲士首领随手拽了他一把,喝道:“你们队里的伙伴回来了!”
士卒抬头看看,却只觉得眼生。
他茫然问道:“你们是谁?我没见过你们啊?”
话音未落,便有人挥刀割断了他的脖子,而短促而激烈的战斗随即展开。
十余名黑军甲士被骤然压缩在道旁的狭小空间内,背后的壁垒将他们挤成了一团。为首的那个甲士首领被四五人使用直刀和短枪密集攒刺,尖锐的利刃穿过他甲胄的薄弱处,透穿了人体。
刀尖和枪刃切断骨肉和皮肤,从他的身体另外一侧透出来,鲜血顺着每一处伤口往外狂涌,他整个人瞬间就瘫软挂倒在刀枪上,待到刀枪拔出来时,人已经死得透了。
好几个甲士连忙拔刀,双手却被人架住,随即利刃直接贯入胸腹。
只有少数几个格外机敏的甲士在同伴身死的时候找到了空隙,他们直接飞踢或者推搡暴起的定海军将士,接着持刀乱砍。
长刀在密集的人体中间迅速横掠,血光随之爆绽。一个黑军甲士挥刀斩断了眼前定海军士卒的手臂,手臂飞舞在空中的同时,定海军士卒闷哼着倒了下去,空出一个缺口。
那黑军甲士立即向前站在缺口,同时大声招呼同伴掩护。
刚喊了一声,两把长刀向着甲士刺了过来。
一个黑军甲士将自己的盾牌斜向扫过,替同伴挡住了两下刺击。但他自己的大腿被身侧一杆短枪猛地刺穿。在他发出怒吼的时候,有人猛地飞身踢在他的胸口,把他踢得往后踉跄翻滚。
踢人的腿立即被占据缺口的黑军甲士用直刀砍断,大腿和甲裙一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喷溅的鲜血划出巨大的弧形。随即刘然从数丈开外射出的箭矢横贯空中,从那名黑军甲士长大的嘴里刺入,箭簇刺入上颚,切断了他的脊椎。
肢体和肢体的交换,人命和人命的交换在一瞬间迸发了十余次。当更多的定海军士卒涌过来,大多数黑军甲士根本没机会反抗。雨点般落下的武器落在他们的身上、头上,而他们只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叫。就连这惨叫,也很快被兵器斫砍到骨头时的闷响所压倒。
扑鼻的腥气开始蔓延,定海军的将士迅速补刀,然后向营地深处奔行。
他们沿途全不耽搁,整一队人直向着攻城器械列队摆放的空场。这些场地周围,自然都有专门的兵力留守,但早晨时分,一来将士们等着用饭,而来人员的换班调配差不多也在这时候,所以短时间的松散和混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这短时间对于早有准备的定海军将士们来说,已经足够宽裕了。
刘然一边跑着,一边从腰间取下像是脑袋般大小的罐子,用火把将罐子口部的引火绳点燃。随着火星噼啪闪动,数十人一起把燃烧的罐子抛出去。
攻城器械都是木制的,场地周围堆着大量木制的零件,还有相当多的木制工棚和茅草顶的仓库。这些都极其容易燃烧。于是燃烧罐立即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一个个火罐子扔出去之后,大片的火油立刻随之绽开,四处抛洒。火苗旋即跟进,瞬间就吞没了火油所覆盖之处,并开始席卷向周围的营地。营地四周到处传来烈火焚烧的噼啪炸响,伴随着人的惊呼和怒吼声。
一些工匠从工棚和仓库里跑出来,试图穿过剧烈燃烧的火焰逃跑,结果身上的衣袍头发都被点燃,那是带着火油的火焰,一时间难以熄灭。他们便惨叫着在地上拼命打滚。
第五百二十四章 兵甲(下)
转眼工夫,好几处营地都是一片混乱,堆放攻城器械的场地固然是袭击的主要目标,但也没有哪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北京路诸将帅统领的精锐本部们,能够竭力保持各处大营的稳定。但数万大军绵延十数里的营地同时遭袭,对将士们带来的动摇情绪不是短时间能够恢复的。
不少人在火光中四处奔走着,惊恐呼叫,明明天色已经开始放亮,他们又受困于翻卷的黑烟,而奔走过程中,他们又时不时撞上开始撤退的定海军小股精锐,转眼间死伤惨重,引起更大的混乱。
定海军的将士们已经把随身的引火罐全都用完了。有些人在激烈的厮杀中,甚至把箭矢也都用完,好在这些都是挑选出的精锐,依靠乱军中夺取的兵器,且战且退,还偶尔利用混乱突袭粮仓或某部的中军,取得了更大的战果。
不过,终究天色快要大亮。
无论黑军、还是渤海军、契丹军,能做到各部统帅的,都是能征惯战的老手,也大都战场经验十分丰富,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掌握着能够用于关键时刻的精锐。
在一片混乱中,这些出外的精锐们陆陆续续盯上了那些奔跑在明暗光影间的矫健身影,于是双方展开了反复的伏击、追杀和纠缠。
在这时候,定海军的死伤开始不断增多,带着刘然一行人深入敌营的那个年轻都将就已经战死了。刘然和几个同伴和自家队伍失散,遭到一批骑兵的猛追。
他们在乱哄哄的营地间奋力奔跑,身后时不时的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有好几次箭矢从他们的身边掠过,射在帐幕或者搭建营垒的木头上,打得木屑纷飞,而后头追兵愤怒的吼叫声几乎就在刘然的后脖颈响起。
“差点射中了老子!”这时候还有将士大声挑衅。
刘然本想停步还射一箭两箭,这时候只能揪着同伴的腿,将他猛地拽进一片营帐,然后在帐内不少敌兵的惊呼声中,挥刀割破营帐的后部,冲了出来。
“小心些!”他大声叫道:“往前头冲,那里有马!我们尽量多抢几匹马!”
“你们先走!”
一个同伴还身张弓搭箭,射中一个策马冲进帐篷里的敌人。箭矢在不到丈许的距离上正正地命中,一下子射穿了铁甲,连箭羽都几乎完全没入胸膛。
那个追兵胸前喷血,双手在空中乱抓,很快把半边营帐都带垮了。帐幕和支架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而后继的追兵则毫不犹豫地踏过帐幕,继续追击。
前头那名射箭的同伴也被帐篷的蒙布遮住了,他立即丢下弓矢,将头顶上的布料挥开。可这点耽搁已经足以使黑军骑兵追到近处。
只见长刀一挥,这将士的头颅便高高飞起,鲜血在半空中绽出了一朵朵血花。
他的死也没有引起己方同伴们稍稍驻足。
所有的定海军将士们仍在前头狂奔,只有一名跑在最后的牌子头向后看了眼,沉声喝道:“林老三死了!他的老娘和一家人,该我们照顾!”
好几人同时喊了声:“记住了!”
还有人牵了临时夺取的战马,在前头拨马兜转,一迭连声嚷道:“上马!上马!上马!”
战场上的死伤从来都难免,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并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感伤。何况他们不仅是袍泽战友,也是邻居,甚至有些人还彼此登堂入室,为子女缔下过亲事。这就使得每个战死者的同伴普遍暴躁而冷静。
暴躁,是因为将士之间的情谊非同寻常,而冷静,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死者必定得到哀荣,而死者的家人血裔也一定会在同伴们手里得到照顾。
今日这一场,能在如此大范围的敌营里制造出这样的混乱,足够那些附从军的高层丢尽脸面。
与此同时,这些执行渗透扰乱任务的定海军将士,只要能够回到直沽寨,等待他们的必定是重赏,不止包括更好的前途,也包括实实在在的,所有人都看重的田地和各种经济利益。
抱着这样的期待,所有人逃跑得格外利落。
而营地外围,早就等候多时的定海军接应轻骑,也开始策马往来奔驰,营造出巨大的声势。每一处定海军轻骑的行东,都代表一个负责扰乱和突袭的小队开始抵达外围汇合。
每一队汇合后,立即撤退,没有人试图坚持更久。
他们已经给敌人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再试图造成更多的战果,只会给那些反应过来的敌军造成合围机会,最后只能被恼羞成怒的敌人砍成肉酱……在出发之前,几名军将早都反复吩咐过了,就做到眼前这个程度,最好不过。
所有人都确定,接下去敌人必定发起狂乱的攻势。而这样的攻势,这样恼羞成怒的敌人,看起来有多么凶悍可怕,实际上就有多么的愚蠢,当他们满脑子都被围攻直沽寨占据以后,己方必定赢来胜利。
胜利与否,尚未可知。但定海军将士对围城一方进攻节奏的估计,一点都没有错。
动用数万人三面合围直沽寨的北京路将帅们,普遍因为这场突袭的损失而震惊。震惊之后,是愤怒,而在愤怒之后,则是害怕和羞恼。
虽然大汗授他们以攻打城池的全权,但绝不代表他们的一系列行动都能脱离蒙古人的视线。就在军营里面,好几位蒙古那颜都亲眼看着呢!
费了那么大工夫制造的攻城器械,如果就这样被完全摧毁;摆开这么大阵势的连营,如果就被定海军将士这样来去自如……那诸将绝对逃不脱大汗的叱骂!
在定海军将士退去后不久,多个连绵的营地仿佛一处处巨大的蚁巢,吐出一片片黑压压的士兵。士兵如潮水般前进,淹没了直沽寨周边广袤而少起伏的盐碱地。
在黑色的潮水中间,一面面旗帜飘扬,在旗帜下面是密集的士兵,还有同样密集的、大量的投石车、攻城锤、云梯车等器械。无论人,马,还是器械,数量都多到望不到边际。随着传令兵不断在军阵中穿梭着,传递着各家主帅的命令,对直沽寨的大规模进攻爆发了。
巨大的声势震撼了直沽寨,甚至使得河道里的水面都微微颤动。而飞扬的尘土,就如被潮水卷起的、层层叠叠的水汽。
这种滔滔如浪潮的攻势,本身就挟带着巨大的威慑力,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几乎都被这种威慑力煽动起来,仿佛自己从此成为了这种巨大力量的一员,能够把一切敌对摧毁,再也无往而不利。
只有极少数的将校能够在此时保持冷静,比如一贯敢于冲锋在前的黑军首领。
石天应立马于阵后,观战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咱们摆出这副冲昏了头的模样,定海军想来不会放过吧?嘿,郭宁拿着扼守中都命脉的直沽寨为诱饵,而成吉思汗拿着我们这数万附从军为诱饵……也不知,是谁下得本钱更大些呢?”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几名随同的将校全都愕然。
“郡王何出此言?”
第五百二十五章 诱饵(上)
将校们待要问个明白,黑军的副帅薛塔剌海挥了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而石天应默然片刻,沉声道:“咱们自家的精锐甲兵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薛塔剌海狞笑两声:“郡王你放心,大汗有大汗的计划。咱们也有咱们的手段!”
他这么说来,皆因眼前局势确实是成吉思汗专门为郭宁准备的。或者说,整个中都路的局势,一直就是成吉思汗和郭宁两方在不断对弈推演的结果。
成吉思汗最初的作战目标,就只中都本身。这显然是希望效法此前压制夏国兴中府的故技,通过对大金国都的压制,不断榨出这个国家的油水。
但随着哲别在辽东战死,山东的定海军成了蒙古人的生死大敌。成吉思汗本人乃至北京路诸多附从军在中都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成了围点打援,试图以中都路的各项军事行动诱出定海军主力,然后一鼓歼灭。
蒙古军的核心力量,在于草原上的九十五个千户,在于自幼熟悉骑射,而能疾如飚至、劲如山压的蒙古人本部。蒙古军的战斗力、机动性和灵活多变的战术,全都维系在这九十五个蒙古千户上。
外人以为草原上可供征召的人力无穷无尽,其实真正的好手一旦折损,甚难弥补。而这些千户的兵力损失,又关联到大蒙古国建立以后,作为核心的尼伦蒙古和迭儿列勤蒙古诸部,再到外围塔塔儿、篾儿乞、斡亦剌等部落之间层层套叠的、微妙的平衡。
所以,成吉思汗给予了北京路诸将帅最大限度的行动自由,希望这些附从军给中都的金军造成沉重压力,使中都朝廷摇摇欲坠的时候,定海军的主力不得不投身战场作出应对。以逸待劳的蒙古军主力也就有了一举摧破敌人的机会。
相应的,定海军也是如此。定海军的骨干,始终都是从北疆溃退到河北各地的老卒,这些老卒也一样是死一个少一个,短时间内几乎难以复制。
所以郭宁在战斗中,总是尽量用小规模的偏师牵制和吸引敌人,而将主力用于关键时刻的一击。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延续了女真人以坚甲重骑为核心,在战场上强攻猛打,一锤定音的战斗风格。
当这两名统帅彼此敌对,战场局势便如石天应所见,
在这个层面上的战斗规模和声势再大,双方都没有出尽全力,而只是试探性的交手。一方攻一方守,或者反之,不断的消耗,对峙,便如猎狗互相撕咬,诱饵血肉飞溅。而谁胜谁负在此时并不太重要,甚至让石天应有些困倦。
他很清楚,重要的是引出猎人。
而真正的猎人只有两个,两个猎人都把对方当作猎物,所以始终潜伏在暗处,以待对方率先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