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而天气转暖又使哨兵格外容易陷入睡眠。梁护微微跛着脚,沿着化冻以后开始翻浆泥路,往营垒外围偏僻处的木栅走着。走一阵,他便停步,拍打酣睡的哨兵,将他们唤醒。
北京路附从军诸帅都是渴求追随成吉思汗立功之人,在用人上头,倒普遍不吝啬提拔。
梁护从军多年,一直就没当上过官,不想那日大腿受伤,当了黑军的俘虏以后,却因为自家军旅经验丰富,很快得到提拔。上个月他参加了攻破青白口的战事,立了点功,如今已经是带领五十人的牌子头了。
这提升并不使梁护特别愉悦,好在以他的地位,还轮不着和蒙古人打交道。何况既然吃了石郡王、石大帅的饭,就得乖乖卖命,至少干好手头基本的事情,这是兵士签军吃粮的铁律。
所以他本着一贯的勤勉性子,扎实干着巡逻、值哨的琐碎事情。
不过这些天来,对面的定海军并没有发动什么像样的突袭。他们只是不断收拢、调度船队,加紧修筑营垒,一副坚守待变的模样,连预料中必定会有的夜袭渗透都没有发生过几次。
所以本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普通士卒们,渐渐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觉得己方有如此大的优势,吓得敌人不敢乱动。
军营中开始出现对定海军的鄙视声,有士卒声称,定海军也不过就是把当年朝廷北疆的精兵凑作一堆,所以显得凶猛些,但他们其实承受不了多大的损失。
要不然,为什么此前在辽东和哲别将军厮杀时,动用的都是附从部落?为什么此刻躲在直沽寨里,不敢冒头出战呢?
己方好好练兵,凭着人多势众,总能占上风。日后跟随蒙古大军杀进山东,分了定海军的田地,那也美的很。
每当听到同伴说出这类胡言乱语的时候,梁护都沉默不语的走开。他知道定海军将士的勇猛,知道他们装备何等精良、训练何等周全,更隐约能揣测出,这样的军队依托于什么样的政权才产生。
定海军绝不仅靠着老卒的背景。与之相对的,己方这些同伴们,反倒是根本不可能分到土地。
上头的将军们希望士卒能一直饥饿撕咬,坐视着士卒们在攻城掠地时放手抢劫,就是他们给出的最大好处了。土地只会在贵人们手里,士卒只是狗,狗要有狗的自觉。
所以真要指望什么好处,还不如带着武器去投靠定海军呢……只可惜两军兵力相差太大,战场上的优势确在己方,这时候投靠过去,多半会被派上战场垫刀头,未免显得不知死活。
至于直沽寨里的定海军为什么不动……那一定有特殊的图谋,但梁护以一个区区牌子头的身份,能做的也只有督促部下尽到职责,其余只有看天命了。
梁护巡逻完了自己部属负责的栅栏,正准备回帐子休息,忽然看到稍远处某一处栅栏方向有光影晃动。负责那段栅栏的并非梁护,而是个姓王的牌子头。他和梁护两人,同是在平州失守后挟裹入黑军的,算是有一分善缘。梁护下意识地往哪里多走几步,想看个究竟。
“老王!老王!”
梁护走了一段,轻喝了两声。沿途灯火如常,却没见到应当在此的哨兵,更没有见到老王,他心中不由得一颤,立即拔出了直刀在手。同时,他低声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士卒道:“回去报信,就说这里不对劲。”
那士卒听了梁护的话,却不动身,反而抬手一指:“看外头,那不是老王他们回来了?”
梁护听得此话,连忙翘首向外,借着黎明前的天光,果然依稀见到那个姓王的牌子头带着一排十余名士卒,从明暗交织的野地里溜达了回来。一边走,还一边谈说着什么。
“是老王他们没错。大概这是早晨寻哨走得远了?或者一起去那边的林子方便?队长,咱们回去吧。”同行的士卒放松地道。
梁护却变得愈发紧张:“你快回去,按我说的禀报!”
那士卒看梁护的神色,连忙弯着腰往后跑去。梁护带了剩下两人,蹑手蹑脚沿着木栅继续向前。因为所选的路径紧靠着栅栏的阴影,又是对方一行人的视线死角,当老王等人从栅栏的缺口进来时,距离梁护只有三四丈远。
一行人的戎袍甲胄,倒是正经黑军的制式,但至少有大半的人盔檐压低,全然看不清面目。反倒是那些人的谈话声听得清楚,那老王一边走着,一边道:“我只能送你们过木栅,再往后至少有三个哨卡,才能靠近那些投石车和云梯,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了……”
果然是潜入的小股定海军!
这要是放过了,他们必定在营里闹出大乱子来!准定要死很多人!
梁护倒提直刀,放轻步伐,摸到队列后方几条汉子身侧,兜头便是乱刀砍去。
只听得一声闷哼响起,那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梁护挥刀如风车也似,先砍翻了一人,又逼得另一人连连后退。跟他同来的士卒也各自冲向眼前的对手。
前头带路的老王惊恐转身,见到梁护跳出来砍杀,连声嚷道:“老梁你别胡来!且听我分说!我这都是为了……”
话音未落,梁护忽听得箭簇破风之声连响。回头一看,两名手下士卒都已经扑倒在地,背上俱都深深没入了一支羽箭。
原来队列最后还有一人跟着。此人发现情况不对,立即张弓施射,当即就把梁护的两个手下士卒射死了!
梁护咒骂了两句,提起手中直刀便向那持弓之人掷去。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兵甲(上)
梁护从军十余年,身手不算特别出众,但习练过的套路很多,举凡刀、牌、枪、戟等武器,无不用得熟稔。就连极冷门的“掷剑”之术也通晓一二,虽然此刻投出的不是短剑而是一把粗糙直刀,但也大差不差。
两人相距不过三五丈,这一下直刀的势头又快如闪电,混沌天色中连看都看不清楚,那持弓之人根本躲闪不及。他只能随手抬起角弓一档,随即手上一震,直刀割断弓弦,磕在弓身上弹开了去。
刚缓过口气,便听一声叱喝,只见对手箭步上来,从腰间抽出短刀刺击。持弓的汉子连连后退,想要拉开距离,寻隙反击,又觉得眼前这敌人的刀法透着眼熟。
眼看将从栅栏里逼到野地,两人一进一退,正从一枚火把旁边掠过。持弓之人探出手臂,抓住火把往梁护面前猛晃。
咔嚓声响中,梁护挥刀急砍,将火把砍作三截,漫天火星乱溅,有许多落到了他脸上,引得一阵刺痛。
梁护挥刀护住要害,向后退开几步。
此时两人隔着丈许站定,待要凝神再战,彼此眼神在光亮处交汇。梁护只见对面那人眼神锐利,满是英武之气,竟然便是先前逃离平州的挚友刘然。
“老梁,你升官了。”
“嗯……原来是你。”
梁护瞬间觉得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上前抱着刘然哈哈大笑,问他近来可好,问他这阵子经历过了什么,问他张平亮还活着么……但他又不得不提高警惕,把刘然当作可怕的敌人。这种错乱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这时候前头数人皆回,隐约将梁护围拢。刘然取了火把,举到高处连连晃动数回。转回身来见这情形,他忍不住苦笑数声。
这晃动火把的动作,显然是在通知后继的兵力。而梁护可以十成十地断定,此时等待在营地以外的人手不止这一处。定海军既然开始行动,那周围三个方向,十几处连营,哪里都不会被放过。
寻常大军厮杀的时候,兵力愈多,训练和组织程度都会不可避免地愈是下滑,所以并不能将这种精锐反复渗透袭击为常用手段,但定海军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北疆旧军为骨干,偏能把这口饭当作日常来吃!
这对寻常敌人而言,几乎是无法抵御的打击,契丹军、渤海军这次都要吃大亏。至于黑军,如梁护这样的老卒比例很高,所以他相信,只要任何一处及时反应,便能逼退他们。
“我已经遣人回营报信了,最多半刻,后面营里的都将等人,都会准备起来。守把攻城器械的,也有精兵。你们冲不过去。”
梁护有些絮絮叨叨地道:“定海军固然精锐善战。但这一次,蒙古大汗专门下了令,石郡王亲自带兵来攻。半个北京路的兵马全都来了,就凭直沽寨那点场面,挡不住的。你们赶紧都上船逃跑吧,去山东,那样才……”
“老梁,你可以帮个忙,出面解释。”
“什么?”
“你现在是守营的牌子头了,对么?老王是我们的人,说辞都安排好了,多你一个,就更好。你和老王两人互相作证,就说是定海军夜袭,已遭杀退,上司必不怀疑。我们今日此来,冲着那些投石车和云梯,不在杀伤。只消耽搁片刻,我方好几处安排的人手一齐闹起来,绝对没人会找你们的麻烦!”
梁护默然了好一会儿。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梁护心里一百个愿意。换了他人,立即就会点头。而梁护投入黑军,本就是被逼无奈,对此更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可言。
但身为武人,这么轻而易举就把上司和同伴都卖了,还要坐视着定海军去破坏那些器械,又实在不符合他几十年来的沙场操守。
于是他便不言语,而刘然等着。
这段偏僻的栅营角落,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后头远远传来人声喧哗,还有松明火把如长龙而动。那是梁护遣出示警的兵卒向有司通报过了,于是守将立即加派兵力警戒,并带了人过来查问情形。
这时候,多一丁点的耽搁都要误事。几名定海军将士露出焦躁神色,有人手按刀柄,冷冷地道:“刘然,快些!咱们可没那么多时间!”
刘然连连点头,上前几步,几乎贴到了梁护面前。
“老梁你若愿意,我们走的时候,干脆跟我们一起走。你又不是蒙古人的狗,凭什么替他们卖命?总不见得那些北京路的将帅还能单留几根骨头给你?”
刘然继续劝道:“山东的军户都得分配田亩,你准是知道的。直沽寨这里的陈冉陈钤辖也早就答应,让我投入定海军了。咱们俩继续攒作一处,回头领受田亩也凑在一处。忙时一起开渠,一起耕种,有牛也一起用,闲时一起习武,岂不是乐得很?嘿,咱们两个种地,让张平亮种果子去!”
这样的话题,是以前梁护和刘然、张平亮两个在到处颠沛时提过好几次的,说是苦命人的白日梦也不为过。
张平亮幼年时家境不错,所以他有点养尊处优,全不懂得种地。刘然和梁护便笑他,说他顶多只能伺候几株果树,结得果子还都是酸的。
此时梁护听了,立即意动。
但他真不是性格果断的人,否则当年那小团体也不会以刘然为首。待要开口,他忽然看见眼前两具尸体,便是被刘然射死的两个年轻士卒,于是又流露出挣扎神色。
就在这瞬间,一名站在他侧面的定海军将士奋然道:“不能等了!”
话音未落,锵然拔刀。
梁护赶紧挥刀抵抗,又有几名定海军将士上前挟击,数人顿时杀做一团。这种时候的厮杀,那真是刀刀冲着置敌死命去的,能够来此行事的定海军将士又都是好手,瞬间就把梁护逼得狼狈异常。
刘然大惊失色,转身想去向此行的首领求情,却见那几人都在聚精会神,打算应付查问了。他哪里敢去打扰?
瞬息间他心念电转,当下断喝一声,双臂张开,猛地扑进了战团。
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这出,数人厮杀间刀光闪动,刘然的后背、肩膀两处都微微刺痛。但他把梁护整个人都抱住了,一口气把他推到了木栅以外,双膀用力犹自不歇。
两个人骨碌碌滚进一处旱沟里,噗通一声,全都砸得发昏章第十一。
刘然嗬嗬地喘了两口气,抬抬手,踢踢脚,确定自己无事,连忙转而拽起梁护:“老梁你疯了?真敢和我们动手?娘的,你老实待在这里,可别再给我……”
随着刘然的动作,梁护的身体随之摇晃,就像一个破了的布袋那样。
刘然猛地松手,梁护便斜倚在沟壑边缘,然后顺着边缘慢慢滑落,直到瘫坐在地。这时候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清晰,藉着光线,刘然看到这位老战友的胸腹之间,有一处血迹正在迅速扩大。
这是致命伤。
刘然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眼睛里充满了不信和沮丧。
“你这甲胄不错呀!”
梁护的眼神反倒变得轻松愉快了很多。他出神的盯着刘然身上的甲胄。甲胄不算新了,肋侧和肩膀处都有明显的破损,肋侧那处修理过,破损的缺口用精铁锻打填补,有个如瘊子的凸起,闪现出金属的光泽。
刘然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甲乃是陈钤辖所赠,如今定海军中,郭宣使的直属亲卫、六总管的精兵,至少五成装备了这样的铁甲。”
“那全军配发的甲胄不得好几千具?”
“恐怕上万具是至少的。铁浮图重甲和通常的皮甲,还没有计算在内。这都是配发给军户的,可以当作传家宝!”
“那不错呀!你赚了,赚了。”
梁护笑了两声,红色的泡沫开始从他嘴角流淌下来。
刘然伸手去撕扯梁护胸前的戎袍,想要试着为他止血,很快就把布料扯成了长条,在他胸腹间包裹了好几层。可是伤口里奔涌的血根本止不住。
布料被鲜血浸透了,而梁护的笑声忽然停止。
刘然愣了愣,伸手在梁护鼻前一探,果然气息已经断绝。
沟壑上方,有定海军的将士往下探头:“然哥,黑军的人逼近了!你怎么样?”
第五百二十三章 兵甲(中)
刘然松开手,任凭梁护的尸体慢慢倾斜。
自从军以来,见得死人多了。他并不赶到悲恸,只觉得浑身上下被巨大的迷茫和疲倦所占据。高处的同伴又在喊:“然哥?然哥?”
“拉我一把。”刘然伸出手,向同伴示意。
从旱沟爬出来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激得他一个激灵。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有些亮了。他赶紧往栅栏方向跑去,只见三四十名将士都在收拾兵器隐藏起来,准备伏击即将到来的敌军援兵。
黑军虽然兴建了连绵营寨,但处于边缘的这一带,壁垒上只有少量的哨探,用于隔断交通所用,主力部队还是部署在较靠北面的大寨,以便于封锁潞水河道,抵抗定海军占绝对优势的水军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