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凭着仿佛本能的政治嗅觉,成吉思汗渐渐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郭宁并非纯粹的金国武将,他并非成吉思汗此前所想象的,仿佛西夏之嵬名令公,或者金国抹捻尽忠、独吉思忠一流人物。
郭宁所控制的定海军,是在金国国境内,因为种种原因形成的、一个独立行事的政权。如果考虑到这个政权在短短数年里从无到有,一路凶悍痛打拦路之敌的势头……成吉思汗左思右想,仿佛只有自己在斡难河边崛起的经历差相仿佛。
而成吉思汗从栖身斡难河畔,到掌控相当的实力,成为乞颜部的首领,足足用了十九年。这还得归功于成吉思汗本来就是乞颜部首领之子,有着天然的号召力。
而这郭宁,如果木华黎等人打听的结果不差,他从一个正军到统领广大地域的宣抚使用了多久?两年?
这样的人,不能仅仅当作战场上的敌人来看,得把他当作一个小号的铁木真来看!
石抹不花有一点没说错,定海军的注意力,一定是在中都。
成吉思汗哪怕不看眼前船队和军队的行动,也敢这么断言。
因为定海军和金国朝廷的关系,便类似于当年成吉思汗与脱里汗,乃至金国朝廷的关系。
成吉思汗自己,曾经是金国朝廷任命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怎样利用脱里汗和金国朝廷的信任,一步步做大,然后最终反噬的诸多手段,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
郭宁如此急速的崛起,使用的也无非这些手段。
所以成吉思汗就能断定,定海军在这个阶段,一定离不开金国朝廷的支持。愈是面对强敌,定海军就愈是需要金国朝廷为他顶在前头遮风挡雨,而要保证金国朝廷具备遮风挡雨的能力……中都就不能丢。
确定了这一点,己方就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主动。但这样难得的主动权,只用在一场小小的伏击?假作围攻通州,进而截断定海军退路,歼灭他们三千精锐?
石抹不花的计谋,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定海军在过去两年里,给蒙古人造成的死伤早都不止三千了!其中还有哲别!这是真正的强敌,很可能是未来的大敌,得用最有力的手段,把他扼杀在摇篮里才行!
成吉思汗回过神来,向身前众将招了招手:“我有个想法,咱们一起商量!”
贞祐三年正月末,直沽寨。
自从抵达此地,陈冉每天都起得很早,醒了以后就和亲兵们一起去吃早饭。
当日手掌受伤以后,陈冉转成了文职,在郭宁身边负责迎来送往。他性格挺和善,脾气也好,所以与文武群臣们都能处得来。这会儿回到军营里,固然要强调军威难测的一面,他却也没有改掉自己与人亲近的习惯,所以每天早上、中午,都会和将士们一同起灶吃饭,顺便也和普通士卒们谈说些军营里的轶事。
这对于一个重新回到行伍不久的军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他掌握军队的必须环节。
而且,过去旬月里,山东方面的兵力持续抵达直沽寨,渐渐把寨子挤得满满当当。同时运往中都、通州的粮食、从通州运来的百姓人丁又源源不断。直沽寨作为定海军直接控制的转运枢纽,从上到下忙得脚不点地。
本寨的提控颜明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另一位得力人士,号称和李云是连襟的女真人世袭谋克讹里也,更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饶是如此,安排过程中,难免有疏漏,难免出现种种矛盾,甚至将士会有压抑急躁的情绪,都需要他这个做主将的及时发现,及时梳理。
在这时候,有两个人帮了陈冉不小的忙。
一个是北京路那边的溃军首领,陈冉早就在关注的年轻人刘然。此人不仅射术出众,而且眼光不差,见事很明白。因为前些日子他随同陈冉在潞水沿线立功,陈冉让他做了个什将,暂时跟在自己身边。
有了刘然这个人,陈冉很快就了解了陆续来到直沽寨附近的溃兵,进而能够在其中拣拔有能之人。
另一人,则是一个前些日子从通州接回来的女真人。
原来那个通州守军的都统要使陈冉帮忙转运的,乃是他的从弟一家。他这个从弟从军多年,身手甚是矫健,而且还姓完颜……但始终只是个小卒。皆因他先天残疾,是个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聋人,连名字都叫做完颜聩。
这样的人,偌大的定海军治下不多一个,不少一个。所以陈冉直接联系了熟悉的纲首,让人把完颜聩等人直接运到莱州去。
孰料完颜聩自己居然坚决不同意,他把母亲和幼弟送上船以后,又折返回来,持木棍在地面书写,说要跟随定海军,打回通州去。
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留在身边也无妨。陈冉便让他作自己的护卫。结果,因为这完颜聩在通州颇有仗义名声,后继两拨的通州军民百姓到了直沽寨,看到了这个聋人,便安心许多。
所以这几日里,只要没有特别的公务,陈冉都带着他们,一同与将士们吃喝聊天。
但这一天,陈冉的安排一早就被打乱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他还没从睡梦中醒来,田雄一把推开屋门,气急败坏地道:“钤辖,你快来看!”
陈冉还在披挂戎服,就被田雄揪着往外面望楼的方向走。走了两步,田雄才想到此举大是不妥,连忙松开手,从怀里取出几分军报:“钤辖,你先看这些!”
“怎么了?”
“我们布置在北面三岔河口,西面柳口,南面窝子口的哨骑同时急报。蒙古军动用了北京路的新附汉军、契丹军,还有大批的渤海军,正在急速向我们逼近。他们即将三面包围直沽寨,每一个方向的来敌数量都超过万人……或许更多!”
陈冉适才还觉得田雄过于一惊一乍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愣了半晌。
“汉军和契丹军、渤海军?每个方向都超过万人,甚至两万人?”
他下意识地皱眉问道:“这帮人可都是汪汪叫的好狗,他们都来对付我们了,谁去攻打通州和中都?蒙古老爷们要亲自蚁附登城吗?”
田雄摇头:“钤辖,且看军报。”
哨骑们写就的军报,字迹很潦草,但陈冉看得惯了,倒不会被难住。几份军报都是哨骑提前发现敌踪以后,按照军法抵近观察的结果。所观望的兵马行动和旗号都准确无误。
北面三岔河口是黑军的石天应所部,西面柳口是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所部,南面窝子口是渤海人攸兴哥所部……这些人,按照刘然的说法,乃是北京路附从军里特别骁勇善战的狠角色。他们竟然全都领兵到了!
“又来了?这趟是来真的了?”陈冉喃喃地道。
田雄问:“钤辖,要不要做出战的准备?”
陈冉重重地“嘿”了一声。
请一天假。
今天去配了点药,回来以后大发作,完全没法坚持。顺便,家里人也全都阳了,还得留着精神照顾他们……不好意思,今天请假,身体恢复后继续。
第五百二十章 围困(中)
陈冉也是老卒出身。但不是每一个老卒,都乐意面对这种规模的大包围。在这瞬间,他脑子里泛起的,有早年在北疆被蒙古军包围的情形,也有汪世显在海仓镇与敌纠缠死斗,出现巨大伤亡的情形。
他下意识地双手紧握在一处,以至于右手手背的伤口里头,有骨茬刺痛了肌肉。但这失态也就是一转眼而已,他随即恢复了常态,对田雄道:“潞水上游那几个屯堡呢?可有动向?”
“暂时倒还没有……”
“让他们都撤回来。”陈冉果断地道。
“钤辖,这一撤,恐怕短时间里就难恢复了!”
“不撤回来,留在哪里又能做什么?送死吗?”
陈冉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咱们率部和黑军反复纠缠,始终维持着潞水上的运输线路,但这绝不代表我们面对再加数倍的兵力,还能进退自如。须知稳定中都的关键在潞水通道,而保持潞水通道的关键在咱们直沽寨。敌军既然以如此规模的大众三面压来,必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咱们且集中力量,稳守直沽寨。”
“……是。”
田雄很干练,立即去安排快船沿河传令。探马们按照军事条例,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发回军报。而这时候寨子里的将校们也都齐聚。
近日里随船到达直沽寨的,还有几名参谋,都是定海军军府里头的精干之人。
其中为首的经历官名曰宋子贞,是骆和尚招揽山东流民时候主动投靠的书生。
此前山东东路略定,各地事多草创,军府所统五十余城,州县官吏有的擢自退伍的将校,有的起由民伍,而一旦就任,就要立即主持分配军户和荫户的田亩,掌握极大的权力。这些人里头,难免有昧于从政的,短时间内便腐化堕落,以掊克聚敛为能,上下勾结贪私,乃至有私下藏匿荫户、多占田地的情形。
移剌楚材遂仿照前代观察采访之制,在政务司里拣选人手,分道纠察官吏,立为程式,与为期会,负责黜贪墯,奖廉勤,立纪纲。宋子贞便是其中一道的负责人。他出行一个月内,前后弹劾了不下十余名地方官和定海军的军官,甚至动用了录事司额外授予的权限,直接在军营里斩杀了两名都将。
事情办得这么爽利,宋子贞确有能力,但也在军队里产生了相当的震动。这时候他的纠察任务本也告一段落,而郭宁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笔一挥,将宋子贞从政务司划到了参谋司,然后装船运到了直沽寨,让他给陈冉做参议。
宋子贞虽是书生,日常倒也颇留心军务,这会儿把一道道军报整理清楚,一边向在场将校们解说,一边在地图上点划。
“三岔河口那边的渤海军,乃是朝廷早年安置在高州的部族镇防军。攸兴哥亲领的渤海子弟兵三千余人,副手是他的表弟王七十,另外,在木华黎入主北京路以后拜为万户、千户的十二人与之协同,合计兵力七千余,各家的旗号都已经确认。”
“柳口的契丹军,带队的耶律克酬巴尔,曾是老将乌古孙兀屯的得力助手,乌古孙兀屯去年战死以后,他率部意图返回上京,受耶律留哥所阻,滞留北京路。其部核心的四千人,便是早年徒单丞相从上京调往中都勤王的精锐。另外,耶律留哥败亡后,其弟耶律厮不率部降了木华黎,此时也在军中,受耶律克酬巴尔的监管。其部的数量约万人,此时正从安次、永清、信安一线杀来,阻断了卢沟河的东西两派。”
“至于石天应所部,是咱们的老对手了,他们此前始终沿着潞水活动,这个方向的敌人数量最多,按照目前看到的旗号计算,黑军两万人的主力俱在,而且他们一改此前避免死斗、恶斗的作风,动用石砲三十具,敢死甲士两千人,一口气攻破了三岔口的屯堡。好在屯堡里大部分的将士都已经登船退返了,咱们的死伤不大。另外,杨杰只哥所部现在出没于濒海的盐沼地带,其目的十有八九是要截断直沽寨东面水道。”
“三个方向,总计四万人的敌军,来势汹汹啊。”好几名将校看着地图,全都皱眉。
此时中都路境内,烽烟四起,由北京方向突入中都,进而攻城掠地的兵马,数量极多。但这毕竟是分布在整一个总管府路的兵力,具体到直沽寨附近,前阵子被陈冉杀退的杨杰只哥所部不过四千人罢了……己方以一千对四千,这仗完全打得。
但宋子贞在地图上画出大大小小的数十个标记,却真如泰山压顶一般,超过了能够野战对抗的范围。这可是四万人!这种动用数万人规模的战争,该是郭宣使那样的大人物出面应付的吧?怎么就冲着直沽寨来了?
直沽寨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但四万人……那可是四万大军!
在场的无不是有经验的将校,看这些标记就明白,敌军行动迅速,却扎扎实实地进驻了每一个要点,这其中蕴含的决心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就是要硬碰硬地碾碎直沽寨的守军!这是把用在中都城的绞索,试用在直沽寨呢!
待宋子贞介绍完毕,看看周围的将校们,就连平日里最是自诩勇猛的几个年轻人,也紧张地咬着嘴唇说不出话了。
有人道:“这兵力估计不是咱们能抗拒的,须得立即向宣使求援。”
也有人尽量宽慰同伴:“这帮贼军动用那么大的阵仗,逼近以后需要时间休息,另外还得打造攻城器械,所以咱们总还有几天的时间……”
“还有几天的时候做什么?安排登船逃跑么?”有军官冷笑一声:“宣使让我们钉在直沽寨,稳住潞水通道,可没让我们逃跑!姓孙的你想做甚?”
“我是说,让百姓们赶紧再走一批……”
先前说话的军官连声解释。骤然发现如此大量的敌军迫近,同伴们也难免激动紧张,其实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次日清晨时分,陈冉站在望楼上,看到了敌军从几个方向出现,又各自择选适合的地形安营扎寨。两三天里,营寨便成,但敌军并不急于进攻,转而开始打造攻城武器。
数日里,眺望的将士看到许多敌军忙着砍伐树木,进而在营地里组成云梯车、投石车等庞然大物。这些庞然大物从一座两座,到数十座,渐渐地一眼望不到头。
“不能坐等着他们来,咱们得挑一批精锐将士出来,今晚上偷营纵火!”田雄提议。
陈冉点头:“要挑好手。”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围困(下)
田雄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将校,陈冉也不是,但围绕坚固据点的攻守,自古以来的套路来来去去就那几样。
陈冉和田雄在定海军的军校里头,颇读过几页南朝守城名家,密州人陈规的大作。
与他们一起翻阅书籍的郭宁曾道,当年陈规守顺昌,能使大金的军队无从措手,关键不止守城本身,而在于和陈规同守顺昌的刘琦乃是南朝名将,极其敢战。
稍得便利去处,刘琦所部即出兵而战,动辄以精兵斫营,使攻方昼夜不得安息,不仅疲惫不堪,也不敢贸然逼近城墙下寨。
说到底,死守就是守死,能攻才能善守。此前辽海方面以少量兵力镇守盖州,而能以夜袭为开端,围杀了蒙古名将哲别,这可是所有人都羡慕的战绩!
过去数日里,陈冉好几次试图依托直沽寨周边的盐沼、湿地、灌木,向敌军发起小规模扰乱行动,但敌军的数量实在太多,营地的守御也很有章法,始终没能获得什么像样的成果。
但随着敌军如此庞大规模营地和巨型攻城器械的不断建成,守军将士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
这种压力急需排遣,必须让将士们知道,己方是有办法的,是能够守住的。非得打出点成果来才行!
为此,功夫倒也不止在战场。
直沽寨的兵力虽少,却上下一心,而这些压境的敌人虽多,其成分却有太多可供利用的地方了。
凌晨。
营垒边缘的火把在夜风中摇动,好似一只只不眠的猛兽睁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