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郭宁也并非凭空发善心。
光是老弱妇孺到了辽东,家里没有男人顶门立户,那放在周围蛮部之中,与羊落虎口何异?何况老人和妇孺也没有能力开荒,如果人到了辽东,却要活活饿死,必然引发人心动荡。落在辽东那些依附的蛮部眼里,更不利于定海军的威望。
所以,按照郭宁和完颜承晖的约定,这些妇孺先期离开以后,他们家中的男丁也会随之出发。好在通州城的规模如此,少一些壮丁不至于影响大局,反而减轻供给的压力。而完颜承晖作为久历征战的宿将,对本部兵马的控制甚是得心应手,也不虞百姓出城以后,将士们惊慌骚乱。
第五百一十七章 通道(中)
因为运输能力有限的缘故,定海军的船队只能在往通州卸下粮食以后,腾出空船装运百姓。考虑到黑军反复滋扰不休,随船的将士数量常常要超过五百,才能保证安全,但这样一来,腾出的空舱愈发有限,每次转运回程的百姓不会超过五百人。
几趟转运,都是陈冉亲自在负责。
这一趟,他依然坐在船舷上,看着许多老幼携带着简单行李,从通州城的南门出来,最前头的一批人已经在河畔等着登船,后头犹有家人亲眷依依不舍道别。
有个穿着青色交领袍子,手持木杖的老者,脚下不良于行,被好几名妇人孩童簇拥着向前。看到船只,他愣了一下,然后冲着旁边一个通州将校道:“这是要我等去哪里?为什么没人禀报?我怎么不晓得?”
那将校正忙着与定海军的什将交接,神色很是急躁。
老者叫了两声,见没人理会,也不知引发了什么骄横劲头,竟然推开左右,用木杖去打那将校:“我问你话呢!我是和鲁忽土猛安可剌谋克的孛堇!你这厮,安敢蔑视我?”
“狗东西真是找死!”将校脸色一变。
他身边的正军挥手一鞭,狠狠打在老者脸上:“叫你走就赶紧走,胡扯些什么!”
老者面庞皮开肉绽,满脸是血,痛呼了两声还待暴跳,被旁边人按头按脚,压在地上。
那将校犹自不快,冷笑道:“和鲁忽土猛安?可剌谋克?能打仗杀敌么?区区一个镇防军寨的空头谋克孛堇,要靠我们拿刀子保命的,怎么上下人等见了我堂堂都统,还敢直挺挺地站着?”
这话纯是抖威风了,老者身边二三十人醒悟的倒快,忙不迭的跪下。而后头许多人看着前头的人跪倒,个个不明所以,也都跪下了。
这处港口许久没人维护,河道涨水以后,地面很是泥泞。这些人跪在地上,膝盖和衣袍下摆都脏污的厉害。而定海军的士卒不耐烦地啪啪踏着泥泞,挨个喝道:“起来!耽搁个屁!赶紧上船!”
这凶横语气又让百姓们愈发惊恐,不少人慌忙嗑头,把额头、脸面、脖颈都弄脏了,象是从泥地里刚打过滚。定海军士卒们骂骂咧咧,还得把他们拽起来。
反倒是那个完颜承晖的部下将校全不在意,瞥了众人一眼之后,调转马头向船队行来。
船上定海军的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俱都沉默不语。
很多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家乡和亲族遭到女真人荼毒的场景,想起那时候遍布各军州的猛安谋克和镇防千户,肆意蹂躏百姓,横行不法的威风。那时候,多少女真人如狼似虎,视百姓如犬羊,可谁也没想到,那就是女真人最后的辉煌。
自从猛安谋克制度废弛以后,女真人基层首领人物的地位就在不断下降,任凭朝廷采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法遏制。他们在地方上的苛酷表现,不过是出于政治上、军事上弱势以后,转而在经济上取偿的本能罢了。
这几年的战乱下来,朝廷和各地将帅各自封官许愿,又营造了一大批都统、提控之流。他们才是掌控暴力的新贵,而绝大多数女真人,便如眼前这些,已经毫无力量。
此番被运到辽东的百姓里,想来有好些女真人。但踏上定海军的土地那一刻,他们就只是郭宣使麾下普通的百姓而已,不再有女真人了!
那名都统走到近处,对着陈冉道:“这一批有六百多人,算上此前两批,一共两千人,都交给你们了。我这里还有上万人呢,你们得多运点粮食来,否则他们迟早都得饿死!”
适才他在女真人的谋克孛堇面前,拿着自家都统的职位说话,对着陈冉这个钤辖,却不敢失礼。
陈冉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我会想办法。”
“还是你们定海军想得周全……”那都统有些羡慕的说道:“这些船,都是老早就备下的吧?”
“我们定海军身在边鄙,比不得你们天子脚下,非得做点海上生意,才养的起兵。”陈冉打了个哈哈,扯了两句。
都统犹豫了下,又问:“听说,你们的郭宣使还给治下军民分田分地?”
“是。每家军户一百亩。还有荫户……不瞒你说,荫户的田地暂时少些。”
“咳咳……”
那都统咳了两声,站到船舷旁边,垫起脚,凑到陈冉近处:“陈钤辖,我有一个朋友,带着家眷若干人,也想要投奔定海军,不过,最好莫去辽东,去山东……”
陈冉立刻道:“下次来船,直接找我。不敢说富贵,一百亩地绝无问题。”
都统喜上眉梢:“好,好!陈钤辖,我下一回调度的人手里头,必定多给壮丁!多给汉儿!”
两人的言语,只避过了金军。
当这都统匆匆离去的时候,船上的定海军将士几乎全都露出得意的表情。这半年来,越来越多的将士感觉到,定海军这边和大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作派。
有些人身处其中,固然得益于此,却没能理解这种差异,当他们与外界接触,尤其是亲眼看到大金皇帝眼皮底下的中都时,这种差异就再鲜明不过了。
将士们都是苦过得,他们也曾逃难,曾亲眼目睹逃难途中大量的人病死或饿死,或者被追兵杀死。侥幸逃脱的人,落到完颜撒剌或者黄掴吾典的手下,日子过得不如猪狗;就算被红袄军收容……红袄军的部下实在良莠不齐,有对百姓极好的,也有粗暴的。偏偏对百姓们好的那批人,又大都穷得底掉,跟着他们,大家一样吃不饱,穿不暖。
好在定海军扫荡了他们所有人,然后带来了全新的秩序。
身为这新秩序的一员,旁人对新秩序的羡慕,便等同于对他们的羡慕。于是所有人也就格外得意,甚至还充满了庆幸。
半个时辰之后,船队出发。
通州守军和定海军都没有注意到,成吉思汗带着他的大批部下和宿卫们,就立马于城东的孤山上。
木华黎把战马勒停在成吉思汗身前较低处,环顾众人,沉声道:“多亏了石天应,像黄鼠狼一样耳敏,像银鼠一样眼明。是他发现了定海军的踪迹,又探察清楚了他们的动向。那么,其他人同为大汗的部下,你们这几天里,看出了什么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通道(下)
成吉思汗身处军队中的时候,并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威严,而很乐意听取同伴们的意见。以至于不少对手都有意无意地在背后强调,说这位战无不胜的统帅实际上因人成事,其胜利莫不依靠部下的智勇。
但成吉思汗身边的勇士们自然不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
当木华黎询问的时候,每个人都抖擞精神,想要抓住这个在成吉思汗面前表现的机会。
在耶律留哥战死以后,一部分契丹人重新收拢部众,将己方从附庸政权转为成吉思汗的直属部下,他们和前后脚投入蒙古军阵营的北京路汉儿将帅们,隐约有些竞争的意思,故而表现一向积极。
石抹不花最先出列,向成吉思汗深深俯首,然后道:“定海军不愧是金国的军队里,最强悍的一支,但他们有其独特的弱点在。”
“请讲。”
“诸位,按照我们那定海军在山东厮杀时,动用了万人兵力;后来在辽东击败按陈驸马麾下四千户,动用了两千余人;待到与哲别将军为敌,其部发起夜袭之人不过两三百,而挟裹的辽东本地部族倒有数千人。前番击败石郡王所部的时候,动用的兵力是精锐千人;后来在潞水上下游与我方激烈缠斗,争夺沿河要点的定海军,也始终在千人的规模。”
他这一番话,把蒙古军前后几次吃亏的情形全都说了出来,当下就有多名粗猛的蒙古那颜露出恼怒神色。
石抹不花看着他们,大声问道:“这代表什么?”
好些人都想,你无非是想证明定海军的凶悍足以和蒙古人相提并论吧!他们一旦玩弄阴谋诡计,还能以多胜少呢……自从哲别战死,这件事情已经隐晦地被大家认可了,有什么必要反复去谈呢?
抱着这个想法,一时间场中寂静,竟然没人出列响应。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冷冷道:“难道定海军的兵力越打越少了?”
石抹不花哈哈一笑,继续道:“这代表,定海军的力量想要大规模、远距离的行动,是受限制的!他们的兵马确实精锐,但这种精锐,建立在大量的物资支撑之上。他们比寻常金军,拥有更精良的装备,更多的战马,也就同时有更大的消耗!在经营许久的山东,他们一年前就能动用五千精锐,而在远离山东的辽东和中都,他们只能依靠船队运输兵力和物资,所以一次动用的力量极限,始终就只一千多人,两千多人。”
他转向石天应:“石郡王,前些日子你那一场称量,很有效果。但如果你不是一触即走,而是下定决心,不计伤亡猛攻,说不定便拿下了那个军寨,大家也就不必在此讨论定海军的动向了。”
石天应勃然大怒。
能杀死哲别将军的强敌,谁敢小觑了?他们还杀死了你们契丹人的辽王耶律留哥哪!怎不见你去和定海军拼命?
他本来就黑盔黑甲,这会儿脸再一黑,整个人都黑乎乎的了:“石抹将军既有此说,我现在就提兵去攻打,不破直沽寨,誓不收兵!”
“现在?”
石抹不花摇了摇头:“现在的潞水上下,不仅是定海军运输粮秣的通道,也是金国朝廷对外联系的通道。就我们眼下看到的,他们还是定海军迁移人口的通道。为了维持这个通道,他们增建了五处营垒,反复与黑军争夺了十余次;在直沽寨的码头上,最多时还停泊了上百艘船……他们隔海调度兵力的速度虽然有限,但力量已经在逐渐增强!现在去打,打不下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石抹将军,你什么意思?”
石抹不花转过身,再度向成吉思汗拜伏:“我的意思是,定海军的表现十分出众,这显示出,他们对中都的重视程度,超过我们原来的预想。为此,我得向大汗道喜。”
成吉思汗笑了笑。他听着部下将士争执的时候,神情很是愉悦,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有些慈祥:“喜从何来?”
“我们这次攻打中都,大军的后方也就是辽东方向,始终受到定海军的威胁。但现在看来,定海军在辽东向我们挑衅,目的是为了掩护中都。他们近期在潞水沿线的活跃,目的也是为了掩护中都。这支军队,虽然传闻与金国的朝廷不睦,但中都不仅是朝廷所在,也是抵御我大蒙古国的坚固要塞。所以,他们需要中都,他们是在尽心竭力地维持中都局面,他们正在一点点地往潞水沿线增兵,试图保证中都的安全!这样的话……”
木华黎反应很快,顿时笑道:“那样的话,定海军的力量就不足以同时分布到辽东了。我们只消持续不断地向中都施压,定海军总会一点点的投入更多,最终把两路威胁缩减到一路,缩减到我们的眼前。”
“正是!”
石抹不花继续道:“而直沽寨终究只是个小寨子罢了,并没有辽东复州、盖州的广袤周旋余地,也没有数以万计的附从部落支持。定海军的力量到了直沽寨,只能沿着潞水通道上下,他们的一切行动,也就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说到这里,他跪拜在地:“大汗在冬日里选择来到中都,是最英明的决策。春天到来的时候,中都城在大汗面前,便如熟透的果实,肥美的羊肉。而定海军这个仇敌,又自家来到大汗的面前。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敌人聚集到一处,让我们纵马斩杀更快活呢?”
成吉思汗默然半晌。
他厚重的眼睑微微低垂,粗壮的双手阖拢在肚腹之前,偶尔互相碰一碰,仿佛在盘算着石抹不花的言语。
石抹不花上前半步,沉声道:“请大汗调遣一支兵马,佯攻通州,不断造成巨大的声势,半个月内,定海军必定出动直沽寨的主力增援。我们再以另一支兵马强攻直沽寨,断绝定海军的退路,就能轻而易举地吃下他们全部!考虑增援以后,还要协助防御,定海军用来救援通州的,至少会有精锐三千人,甚至更多!那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真正精锐!这一点,石郡王非常清楚!”
石天应点头苦笑:“的确都是真正的强兵。”
石抹不花环视身边众多那颜:“歼灭这三千人,就是哲别将军报仇的第一步,这样的损失,足能让那郭宁痛哭一整年!怎么样?”
有人问道:“若定海军吃了这个亏以后,还不断派遣兵马登岸厮杀呢?”
“打过这一场。直沽寨方向的主动权,就完全在我们了。你不晓得,那海上的船运,不是随便找个地方靠岸就行了,那需要港口,需要配属的人力!少了这个港口,定海军的船队一次运输的力量必然大减,我们只消轻骑快马游走沿岸,定海军来一次,我们就痛杀一回!嘿,他们还有多少这样的精锐?能来几回?待到他们精锐耗竭,我们再次杀进山东,宰了这个郭宁!”
这样的话,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毫无疑问,石抹不花最近作为木华黎的得力助手,和木华黎、失吉忽秃忽一起搜罗定海军的消息,下了很大的工夫。尤其是对定海军海上的船队这个杀手锏,了解的很深。
但这样的话,又让人觉得有些荒诞。
自从成吉思汗统一草原以后,无论攻打西夏还是金国,所向无不摧破,眼瞅着这些国家大而无当,徒有其表,就算数十万人,也不过是待宰割的一大盘肉。
却不曾想,此时十数名大将聚在成吉思汗面前,只盘算着要围歼区区三千人的敌军。而且,还盘算得很郑重,好像稍有疏忽,就会被敌人所趁那样。
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毕竟那是能够杀死哲别,俘虏四王子拖雷,让按陈驸马吃了大亏的强军,这是蒙古勇士不得不正视的敌人!
石抹不花一番话讲完,垂首等待。
另一名契丹人石抹明安出列道:“我赞成。”
一直追随成吉思汗的老臣耶律阿海点了点头。
石天应和攸兴宗对视一眼,都道:“不妨试试。”
以者勒蔑为首的蒙古那颜们嚷着:“我们愿去截杀定海军!”
成吉思汗却始终无语,于是所有人再度安静下来,等着他的最终决定。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围困(上)
众人等待的时候,成吉思汗有点走神。
自从他命令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去收集定海军的消息以来,他听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传闻。不久前石天应又带着他的部下求见,就此向成吉思汗禀报了很多。
老实说,有些内容,成吉思汗没有听懂。比如牵扯更南方宋国在内的海上商路运作,比如郭宁是怎么参与到金国皇帝的废立。那些东西过于细致复杂,与草原上刚健干脆的人心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