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就死呗,只消死前痛快过了,那就不亏。
可是,令他们惶惑的是,敌军依然不动!
定海军的队列从一开始到现在,全然不乱!如果从高空俯瞰战场,黑军就像声势浩大的黑色潮水,但潮水一定会被礁石阻碍。那些礁石在海边矗立了千年万年,他们不会动!
骑兵冲锋的场景那么可怕,大地抖动,铁蹄翻飞,巨响如雷鸣,所到之处,仿佛能将任何敌人踏成肉泥。可定海军的将士们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动?
他们是木头雕的?还是铁铸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
在即将撞入敌阵的瞬间,最前方的黑军骑士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定海军将士们蔑视的眼神,看到了他们紧握的枪矛。那些枪矛的锋刃恰好处在战马视线的平齐,散发出森冷的寒光。
人还在犹豫,马匹已经惊慌。
经验丰富的战马,几乎比人更能体会到战场上的细节。这些聪明的大牲口第一时间就在向主人们示警,敌人没有乱!一点都没有乱!
马匹明白了,人更明白。除非是人马都披甲的重骑兵,纯以轻骑硬冲严整步阵,那损失太大了!
仿佛一往无前的潮水,骤然一停。骑士们疯狂地勒马,而马匹上半身仰起,猛然蹬踏前蹄,然后向侧面横跑。
这个举动导致后来者冲锋的通道被挡住,于是后头的骑士开始咒骂,但很快,所有的骑兵都不得不横向奔驰。
只有一些特别倒霉的,没能及时勒马,然后孤零零地撞进了定海军的军阵。那情形,就像是少量海水泼洒在礁石上头,然后被礁石锐利的边缘撕扯成浪花那样。
有资深的定海军弓箭手发出冷笑:“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四轮!”
第五百一十五章 信心(上)
站在城寨高处观看的刘然等人,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本声势骇人的黑色浪潮,瞬间就变成了混乱的蚁群。他们有的下意识地往右跑,也有的零散去了左边跑,有的停住马,呼喝着想要把纷乱的人手再次聚集起来。还有少量武艺精熟,也勇悍的,一边跑,一边用骑弓和定海军的弓箭手对射,然后很快就被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这种局面,放在外行眼中,只会觉得黑军名不符实,以骑兵对步阵,还闹得如此狼狈。
但刘然等人都是老卒,谁不明白其中关键?
一名军官颤声道:“二十步!”
定海军为了追求弓弩的杀伤力,布设在外围的刀盾手和枪矛手,数量并不巨大,好几个方向上的刀盾手就只一横排,而枪矛也没法做到前后叠放。
两边最接近的时候,黑军骑兵一直冲到了距离定海军军阵二十步的地方。这距离,只消马蹄踏地两三次就通过了。如果黑军的骑兵发狠猛冲,很有机会冲破这稍显薄弱的防线,进而必定会给给定海军造成巨大死伤。
在战场上,骑兵的每一次佯攻,都是对守军斗志的考验。而骑队逼近到这种程度,比的就是双方谁能坚持不动摇。
当年蒙古轻骑以反复的奔射、佯攻和穿插,扰乱金军大阵,有时候轻骑佯冲数次,守军就会不战而溃。这种局面出现的次数多了,许多士卒也就总结出了其中的道理。这不代表蒙古人的勇猛比金军强出许多,关键在于,此等比拼的场合,进攻方占据天然的优势。
攻方的大股骑兵,只消有半数鼓勇冲锋,就必定形成陷阵的局面。那些动摇之人无非策骑奔行的速度慢些,并不能影响大局。而守方的军阵里,只要有一个两个胆怯退后,就很可能导致连锁反应,导致全军溃逃和惨败。
随着佯攻的次数累积,守方的胆怯动摇情绪还会随之累积。那就像用堤坝阻碍越来越高的洪水,堤坝总会出现漏洞,而漏洞也总会被洪水针对地冲刷。
这样一来,失败也就不可避免。而一次失败以后,所有将士的心里就都种下了失败的种子。上一次溃逃的人,下一次还会继续溃逃;上一次坚持的人,因为看到了同伴的溃逃,下一次也会溃逃。
畏惧、动摇、沮丧、悲观,种种情绪就像是病毒,随着失败而肆意蔓延,最终侵蚀整支军队的肌体,摧毁所有人的信心。
当年大金东北路招讨司,临潢府路的数万大军,就是这样一败再败,最后分崩离析,丧师失地的。
可是,出现在直沽寨外的定海军,却全然不同于寻常的军队。
适才黑军骑兵的冲锋很是猛烈,他们一直迫到了距离定海军二十步的距离,可定海军的三个横阵、一千人里,一个胆怯的也没有,一个动摇的也没有。整座军阵自始至终,就如一座礁石或者山崖那样,一丁点都不乱。
甚至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频率,也没有因为敌军逼近而有什么变化。
刘然自己是个极其出色的弓箭手,眼力绝佳。所以他看到了后方那个横阵里头,有个放下长枪而改用步射弓的将士,每次抽出箭矢,都要举起箭簇往胸前甲胄擦一擦,然后再射出去。
前三次射击,他都是这样。而黑军骑兵冲到近处,仿佛巨浪要把所有人冲刷吞没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先抽出箭矢,再擦一擦箭簇,然后和同伴们一起张弓,抛射。
落在刘然这等行家眼里,他的射术尚未臻于完善,用的弓力也较弱。但可怕之处在于,定海军所有人在动作上,在情绪上的这种整齐划一,那就像是……
刘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军队,必然伴随着严酷的军法,能有这种表现,肯定是执法队已经砍下好几颗人头威吓了。但定海军显然不是如此。
刘然当然不会认为定海军没有军法约束。这只说明,黑军骑兵给予定海军的压力太微弱了,这样的战斗不过是个小场面,定海军轻而易举就占据上风,以至于他们的将校都没必要搬出军法来!
他看了身边的同伴,很多溃兵都咽了口唾沫,然后双手下意识地握住手里的武器,或者扯一扯身上的袍服,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呆滞的表情。
越是平日里自恃身手出色的,就越是呆滞的厉害。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一群武艺出众的战士,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是意志凝定如一,统合成钢铁般整体的军队!
“真的不一样啊。”
张平亮在一旁喃喃地道:“然哥你说的对,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他们打得这种仗,不是光靠人多人少占便宜!”
在观战众人震惊的时候,策骑于后方,本打算伺机扩大战果的杨杰只哥脸色凝重。
他自家就是大金的军队出身,此番攻打中都,又和女真人交手数次,深知他们的大而无当,徒有其表。只有少量的精锐部队,才能凭借将领的勇猛,打出比较像样的战绩。
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被一个迎面的大嘴巴子打中,脸都被抽肿了。
此时此刻,留在阵前的一百多具尸体和重伤员,还有敌我双方动摇的瞬间,都很明确的告诉杨杰只哥,定海军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他们绝非金军中的勇猛之军,而是一支崭新的、真正的军队!
“不能硬拼!没必要硬拼!”
杨杰只哥立即做出了决定,他大声对傔从道:“让骑兵往北,从卢沟水那里绕到敌军后方!我在这里……看住他们!”
傔从领命,策骑便去。
只有极少几个亲信才注意到,杨杰只哥本来想说“缠住他们”,话将出口,才硬生生改了词。
何以如此?因为经验丰富的将领判断强弱,根本无须久战。只这一碰,杨杰只哥就知道这千人之军的精锐程度,他们欲进则进,欲退则退,以黑军眼下出动的力量,别想缠住他们!
这帮步卒要守,有坚固而位于高处的直沽寨为凭藉;要出击,千余人进退自如,而己方的精锐骑兵都压不住他们的势头。
既如此,骑兵绕行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领兵在此的是寻常之将,或许还会想办法再战。但眼下,一来杨杰只哥的战场经验足够丰富;二来,他麾下的将士,又个个都是他自己苦心积攒下的家底。没有意义的战斗,就不该继续下去,杨杰只哥对此毫不犹豫。
果然,那傔从奔出去没多远,又被主将叫了回来:“你去后阵,把这里的情形告诉石天应。”
傔从不敢怠慢,快马加鞭,飞速赶到直沽寨西面的三岔河口,向石天应禀报。
石天应沉吟片刻,又问另外两名哨骑:“果然如此?那定海军,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战况确实如此。”
石天应默然许久。
边上有将校依然信心十足:“我们有两万人呢。压上去,怎么也把他们都压死了!”
石天应并不理会,反而道:“来见识一下,还是有好处的。诸位,传令收兵吧。”
“什么?收兵?这……”诸将有的吃惊,有的恼怒。
“你去把老杨叫来。”石天应指了指杨杰只哥的傔从,又对自己麾下的两个哨骑道:“杨将军来了以后,你们两个也跟着,我们去见一见大汗。”
第五百一十六章 通道(上)
两支军队同样都由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将士为骨干,凡是目睹适才那一幕的老卒,都明白其中的高下之分,也明白继续缠斗下去的意义不足。于是战斗的爆发和结束同样迅速。
当黑军的步卒将士从后方赶到,开始搬运己方轻伤人马的时候,定海军已经收兵折返直沽寨,只有少量士卒手持步弓,停留在战场原处,虎视眈眈地警备着。
正是这些弓箭手,给黑军骑士造成了相当的死伤。梁护眯着眼,往那些弓箭手的方向看看,又看看身边不断呻吟的骑士,然后俯下身,将那骑士往后拖。
他在平州城破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走路一瘸一拐,拖拽那骑士的动作一顿一顿。那骑士喊痛的声音随之一起一伏,饶是在肃杀战场,听起来难免有点可笑。
于是好几个定海军的弓箭手笑出了声。这也显示出定海军将士的放松情绪。这样的战斗对他们来说,大概算不上艰难。
而黑军将士们听到笑声,无不觉得刺耳,好几人立即手持武器,向他们怒视。
梁护注意到,这些定海军弓箭手所持的弓都是角弓,有用大角的马蝗面弓,也有用小角的泥鳅面弓,制作都很精良。
金国北方各州的作院就算能够采买到足够的牛角,也紧缺生漆和鳔胶、箭杆等物资。所以弓身多用兽皮或树皮贴裹,箭杆则多用桦木、桃木、柳木。因为弓力不足,徒然以重箭保持杀伤力,但又射不及远。与定海军弓箭手的武器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了。
听说定海军掌握着海上的贸易通道,所以甚是豪阔。梁护估计,他们还从南朝获得了制作武器的匠人,否则凑不出这么多强弓;而在武备充足之后,能使部下将士娴熟使用刀枪或弓弩,在训练上头下的工夫,就更加骇人了。
好在黑军的兵力优势太大,直沽寨的守军并不敢真正远离据点作战。包括梁护在内的随军杂兵们把可救的同伴带上,把可以剥下带走的武器甲胄也都搜罗,随即听到带队军官一声令下,骑队前后变换阵列,开始缓慢后撤。
就算在冲阵时候吃了亏,骑兵们的丰富经验仍在,撤退的时候并不混乱,顶多有点沮丧。
前队后队交替转换,步卒和骑士互相掩护,从海边的盐碱地,到潞水上游的灌木和林地,黑色甲胄的武人们在林地前头稍稍聚集,队伍又一次变成长列,很快,身在直沽寨的定海军将士们就只能看到前后相继的小黑点,小黑点也很快消失了。
一名年轻的定海军什将低声道:“他们的骑兵多,想要走的话,我们拦不住。”
在身旁的另一名什将也叹气:“可惜了。”
两名什将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说话的口音也一样。他们都是在海仓镇追随定海军,与拖雷所部厮杀的莱州人。两人从军才一年多,凭借那一场大战的战功,被提拔到了什将的位置,而且身在郭宁的侍卫亲军行列,前途无量。
通常来说,定海军中普遍占据高位的,主要是北疆籍贯的溃兵们,然后是中都人,在莱州海仓镇从军的山东人排在第三,目前占据很多基层的军官位置。
但他们想接着继续往上,就有些难了。这些莱州人毕竟从军的经验浅薄,就算以忠诚和勇敢自诩,论治军和应变的能力,比不上后来定海军不断从红袄军乃至山东金军溃兵里头招募的老卒。
那些老卒只消熟悉了定海军的军法和战术套路,很容易就能发挥出色。他们先做押官、承局,然后就到中尉一级。这一来,莱州藉的基层军官们就难免有点急躁。
定海军厚待武人,所有将士都因为从军而获得了极大的好处,故而渴求在军队体系里的提升。定海军组建时间很短,扩充极快,在这个过程中,谁能够抓住机会,几乎必定会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但要抓住机会,靠得不止是战功,还有运气。
眼前这回,两名年轻的什将显然就缺了点运气,退兵的时候犹自哀叹:“那么多的兵将,声势那么吓人,就这么走了?这伙人图什么?就只是滋扰?”
好在战争不断变得愈发激烈,两名什将并不愁立功的机会。从这一天开始,黑军和定海军沿着潞水上下,不断地进退厮杀。
黑军以庞大力量攻打某一处营垒的时候,定海军就从水路撤退,而黑军一旦退走,定海军去而复还,重新控制营垒。旬月间,除了直沽寨本身屹立不摇,自漷阴县以下的几个据点都曾易手,双方各有死伤。
但黑军如果以截断中都对外联络通道为行动目标,那确定无疑是失败了。
开春以后,潞水的水量大增,定海军经常能以三十艘以上的船只,近千人的力量沿河扫荡,直接抵达通州。而陈冉麾下的千余兵力,经历了连番恶战之后,得到了一次轮换,新抵战场的生力军抱着建功立业的念头,斗志愈发高亢。
虽然蒙古附从军们一度攻下涿州和霸州,几乎切断了河北、缙山两地与中都的陆路联系,但水上的通道始终未断,甚至还有许多通州的百姓经过潞水,借由定海军的水军撤离。
到目前为止,聚集三千多户百姓的通州是最后一个能与中都成犄角拱卫的大城。率精兵一万,驻守在此的,是皇帝的亲信,平章政事都元帅完颜承晖。
因为蒙古军对中都,对通州的包围越来越严密,城外的田亩无法收割,城内的存粮日趋紧张。而定海军从潞水调运的粮食,终究有其极限。所以完颜承晖请了胥鼎为中人,与代表定海军的杜时升达成协议,将城中的百姓陆续放出,交由定海军安置。
这也确实是定海军需要的。
此前为了对抗哲别所部,韩煊和李云在辽东招纳了许多附从部落,做了许多承诺。事后一一落实,辽东复、盖二州的在藉编户,倒有六成以上都是北疆各族的部落民。如果没有完颜承晖的请求,郭宁倒要盘算从山东路迁移百姓,以维持辽东汉民和异族的比例。
通州的百姓们也很乐于离开。过去两个月里,通州的物资供给已经紧张至极。阖城的壮丁都要参与守城作战,而在蒙古军把绞索不断收紧的情况下,老人和妇孺既然无法出城捡拾野麦,就成了彻底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