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方面来看,石天应承担的战斗任务多,胜利的次数就多,招降纳叛的兵力规模就多。
投入他麾下的将士,在一次次的胜利和劫掠之后,变得愈来愈享受屠杀,愈来愈渴望战斗,而将士们的凶悍,又作用于各级的指挥将校,使得他们的信心暴涨,敢于向任何敌人发起猛攻。
如乣人博克忽那样,斗志旺盛却拿不下一个营垒的,毕竟是少数。对石天应来说,这种小小挫折,恰好使他自己在军队里去芜存菁的必经过程。而真正关键的战斗,他只会用足全力,务求必胜。
尤其是对着定海军……
定海军的战绩和威名,石天应已经知道了。但定海军难道是不能匹敌的对手?石天应一点都不觉得。
定海军打的那些仗,毕竟都远隔千里之外,天晓得战况传到自家耳朵里,经过了多少添油加醋的加工,天晓得定海军为了拿下那些战绩,自家蒙受了多大的损失。
何况,军队的战斗力不是用数字来标定的,战场局面更是千变万化,蒙古人输了,不代表北京路的武人就要输。武人的斗志,来源于对自家军队的强烈信心,而在一系列胜利之后,他们充满了信心!
定海军和黑军,不都是大金衰弱的过程中崛起的地方武力么?无非是一方继续拥戴女真人,而另一方选择跟随草原强权罢了,定海军除了起步早些,与己方能有多大的区别?
就打一打怎地!
受命承担这个任务的,是黑军里头首屈一指的骁将杨杰只哥。
大金国治理域中百年,诸多族群彼此融合,在文化上互相影响。女真人附庸风雅,起汉人名字的很多;汉人起女真名字的,也有很多。杨杰只哥名字里的“杰只哥”,便是女真语“舍人”的意思。
杨杰只哥在北京路诸将帅中,地位与薛塔剌海、渤海人攸兴宗、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等人类似。之所以成为黑军的一员,主要因为他与石天应的关系亲密。
平日里,他如石天应一般雅好读书,而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是活脱脱一头嗜血的猛虎,谁也挡不住他。
杨杰只哥的兵力有三千人,其中骑兵将近半数。较之于其余诸帅动辄上万人的兵马,有点寒酸。
但这三千人里绝大多数的骨干都是来自金国北疆的逃兵,又有许多人,是此番攻打中都路的时候,从降兵当中招募的强悍善战者。
石天应打算通过直沽寨的战事,见识见识定海军的实力,杨杰只哥却不那么想。在他看来,那只是个小小城寨罢了……什么?定海军倾巢而出,意图野战?
他们的胆子太大了!那就趁机一举破之!
杨杰只哥信心十足。
随着他的兵马急速前进,旷野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
大队骑兵,以数十骑一队,从北面蜂拥而至。因为数十骑一群,不断的聚散离合,所以乍看上去,原野上仿佛铺满了这些数十骑一队的骑兵。这可不是女真骑兵的套路,而是蒙古人惯用的战法,所谓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是也。
黑军骑士的数量不少,或许奔走离合的配合娴熟程度不如正经的蒙古人,但骑士们周身黑色甲胄,伴随着黑旗如云,别有一番剽悍勇猛的意味。
“无妨。”
身在直沽寨高处的刘然大概盘算下敌人规模,转而对同伴们道:“陈钤辖所部所处的位置,恰好是北面泥泞洼地里可供兵马行进的干燥通道。只消占住这个口子,足以抵挡倍数以上的敌人冲杀。不过……”
他左右看看直沽寨的寨墙,却见守寨的定海军数量很少,有一批士卒和民伕,都忙着在后头仓库里搬运,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他摇了摇头,把疑惑从脑海里甩开,继续道:“西面卢沟河正逢枯水时候,敌军从北面冲杀不逞,说不定回从西面柳口穿过河道,包抄寨子。咱们得打起精神,小心戒备。”
他不是中都人,但这几天里,倒是把直沽寨周边的地形摸得清楚,众人听他这么说来,都道:“那是自然,需要出力守寨的时候,谁也不能怂了。”
正准备分派人手到各处寨墙防备,张平亮指了指北面,弱弱地道:“然哥,不对啊……定海军还在向前!”
“什么?”
所有人呼啦啦折返堞墙,翘首眺望。
一眼望去,所有人全都怔住了:“为什么还要往前?怎么就能往前?那样不是自险险境了吗?”
寨墙上,流民首领们纷纷扰扰,定海军的队列里头,眼看着大股敌骑迫近,定海军士卒们倒挺平静。
只有陈冉的副将田雄骂了句:“狗东西!”
骂完了,他又狞笑:“不知死活,拿蒙古人的套路来对付我们?”
另一名军官道:“挺好,正要一次打飞他们满嘴的牙,才晓得咱们定海军的厉害。”
好几名将校都笑了起来。
定海军组建的一开始,就以蒙古人为最终的死敌。
此前在莱州海仓镇,定海军将士们只能靠自家的性命去和蒙古人硬拼;在辽东那次,靠得也只是压箱底的铁浮屠骑兵。
但这数月来,随着领地的扩张和商路完全打通,定海军财力和物力爆发也似地膨胀,军队建设上头,和此前相比又有提升。
大批将士平日里训练最多的,就是对付骑兵突袭的法子,不断配发到军中的装备和军械,也总是针对大股骑兵。
这会儿,对着勉强模仿蒙古人骑兵战术的附从军,所有人都信心十足。
第五百一十四章 信心(中)
直沽寨这里,是整个北方漕运的枢纽,更是潞水、卢沟河、巨马河、漕河、易水等多条河流的汇集处,号曰“九河下梢”。太平年间,各处地势较高处,布满了诸多店铺、仓库、码头、豪商巨贾的宅院乃至依附而来的百姓居住区。
但这时候,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逃亡离散,距离直沽寨核心区域较远的大片房舍,早都被守军拆毁了,可用的木石搬回去增建了壁垒、营栅和各种防御设施。
各部的将校也全都回到了自家本部,指挥着将士们越过浮桥向北,迅速踏过废墟和低洼的湿地,进入到地面被冻得硬实如铁的荒原,
腰间悬挂小鼓的士卒,在陈冉身边敲打着有节奏的鼓点,将士们伴随鼓声变幻脚步,三个横阵形成了一个反向的品字形。而前头两个横阵又稍稍向内收,掩护了侧翼。
每个横阵的正面,刀盾手们把沉重的木盾拄在地面,而枪矛手们按照无数次训练的要求,把枪尾扎在地面,斜举长枪。弓箭手们则把箭袋从背后取下,放到身侧靠着腿。
有人把箭矢抽出来,箭簇向下扎在地面,一支支立在触手可及处。随即有同伴提醒:“别拿出来太多,保不准射个三五轮,就够了!”
三个横阵的将士,披甲率极高,但没有带着当日横冲李全大营的重甲武士。用那种身披数十斤重型铠甲的精锐跳荡陷阵,与敌军骑兵正面硬撼,是一种可行的思路,但在更大规模的战场上,定海军有更好的选择。
这时候,敌骑逼近了。
两方相距不足三里,而上千骑兵的声势,好像漫山遍野。隔着很远,就能看到骑兵们亢奋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剑,能够感觉到他们在这段时间尽情杀戮以后,被滋养起来的狂暴情绪。
当他们确认定海军离开城寨野战,而动用的兵力只有一千出头时,他们变得更加疯狂了。
杨杰只哥的本部兵力,就有三倍的优势。后头三岔河口方向,还有石天应亲率的两万多人压阵,这一仗是怎么算都会赢的,而且要赢得干脆利落。要赢给试图支援中都的金军看,赢给成吉思汗看!
当骑兵开始加速的时候,杨杰只哥好整以暇,催动自家的亲兵们策骑向前,随之步卒也开始行动。。
仔细观察敌方之后,他做出判断。此时出战的千人,确实就是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主力,但寨子里至少还有几百人的壮丁。
己方如果绕个圈子,从卢沟水的河道踏过,然后直接攻打城寨,很容易被直线折返的定海军挟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硬碰硬地将之击败。
这些步卒的队列很整齐,但兵力上的劣势是明摆着的,绝对挡不住己方冲击。
定海军很了不起么?
听说那定海军的统帅郭宁,本来是昌州乌沙堡的正军。这出身,和黑军上下的将校们有什么区别呢?郭宁能做到的事业,北京路的将帅们也一样能做到!
至于眼前这个直沽寨,杨杰只哥打探到,此刻领军出战的陈冉乃是郭宁的近卫统领,而且,还是个在战场受伤的残废。
一个残废,也能打仗么?
这伙溃军约莫是去了南方以后,在柔弱南人身上占足了便宜,所以自信心过于充足了吧!他们不懂,来自北京路的黑军将士们,才是久历风刀霜剑,在最艰难的局面下聚集起来的强军!
骑兵急速前进,在旷野中奔驰,直沽寨北面,是大片盐碱地和灌木、荒草滩交汇夹杂的地形,战马奔到近处,激扬起漫天烟尘。
灰尘有点呛人,陈冉咳了两声。但他站在队列中间,丝毫不动。
以他为中心的将士们,也都严整不动。
在这种刀割斧削一般的整齐队列里,上千人的坚定自然凝聚成了坚如磐石的军心。这是长久训练的结果,也是定海军本身勃兴之势,给所有人带来强烈信心的结果。
跟随骆和尚去往中都的,固然是全军中挑选出的剽悍好手。此时在这里的兵马,绝不逊色。
他们是郭宁的近卫亲军。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普通一卒外放出去,都能做到什将。而军官们更全都是从河北跟随郭宁南下的老人。
作为定海军训练最严格、也最全面的部队,到目前为止,全军所有人的所有动作都完美无缺,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包括陈冉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己方抱持着绝对的信心,所有人都知道,当敌骑冲到眼前时,他们的表现依然会完美无缺,而这样的表现必然带来胜利!
反观对面的黑军那边……
学蒙古人?上千骑兵乱冲乱跑,然后无非就是策马掠阵,抛射弓箭,扰乱步兵阵列,相机冲阵那一套。他们连自家的套路都没有信心,哪里还能打硬仗!
“画虎不成反类犬,一群贼寇罢了!”
陈冉举起右手,他的右手那处惨烈瘢痕里头,有两根掌骨彻底碎裂了,使他的中指和无名指难以屈伸,很难再亲自持刀与人搏杀。但这根本没有关系,不是每个将军都要像郭宣使那样冲锋陷阵的!
当他举手的时候,被掩护在后方的横阵里,枪矛手和刀盾手同时把手头的武器放在地面。三百多人从身后取出副武器,而他们的副武器大都是步射弓,还有几十具强弩。
算上前头两个横阵的弓箭手,这一千人里,弓弩手的数量超过七百五十!
敌骑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黑军骑兵们继续咆哮着,在马上做出种种动作展现自家的骑术,然后摆出要疾速冲向步兵阵列,直接把步卒们冲垮的模样。
陈冉挥手下劈。
“放箭。”
密集的箭矢飞出,落下如雨。射中人或者马,发出连绵的噗噗闷响。冲到近处的黑军骑兵接连中箭。
杨杰只哥的族弟,同样素称勇猛的骑将杨忽都冲在最前,两支弩矢射来,疾如流星,一支中了他的坐骑,一支中了他的面门。杨忽都一声不吭,人马滚翻在地。
箭矢仿佛雨幕,在骑队中扫过,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这种折损,并不能吓到黑军。
至少十余名军官同时高喊:“继续冲!”
骑兵们急速聚集,就像浪潮一样涌动,把那些被射倒射死的同伴甩到后头,而前锋的势头只有越来越猛。
许多黑军骑士策马冲刺的同时,直接在马上持弓还射。
只有亲自经历过战场的人,才能体会骑兵冲锋的可怕威势。这种威势能够把坚定的士卒吓成能懦夫,把密集的军阵吓到四分五裂。蒙古人一向是这么做的,黑军骑士们自觉,学到了八九分的精髓。
但定海军的队列竟然不动。
骑弓射出的箭矢也在落下,他们的队列里头,有人受伤,有人被射死。但其他人毫不动摇,继续施射。
第二轮箭雨,第三轮箭雨。
受过严格训练的弓弩手们不间歇地射击,将箭矢不停的倾泻在骑队之中。
人的惊呼和惨叫、马的嘶叫和悲鸣几乎压倒了黑军骑士冲锋时的吼叫。黑军的冲锋队列仍在,冲在最前头的,都是最剽悍勇猛的将士,但后头开始有人放缓战马的速度。
他们的后方立即响起号角声,那是杨杰只哥吹响号角,催促猛攻。于是稍稍落后的骑兵又赶紧加快速度。
最前方那些骑兵们的确在猛攻,他们顶着箭雨越冲越近了。
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黑军骑士们遭受到第四轮的箭雨,原本密集的骑队终于有了点零散。开始有骑兵被前头的死者绊倒,摔得筋断骨折。但喊杀声和马蹄踏地声,灌入每一名骑士的耳里,让他们的热血加速奔涌,杀意几近沸腾。
这一场战斗的死伤比此前好几场加起来都多,但并没有超出骑士们的承受范围。黑军骑士们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既然到了沙场,就全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