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军的伙食,在溃兵们看来很好,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主食也是杂粮团子,只不过按压得紧实些,每人再有一点咸菜。让溃兵们觉得香气扑鼻的,主要是直沽寨里存留的咸肉。
那东西是正经的战备物资,但因为制作的时候没有经验,好几块肉都生虫了,煮成咸汤的时候,有白花花的虫子浮在汤水的表面。
不过,热汤总是好东西,至少,缓解了腮部肌肉和紧实饼子的尖锐对抗。
副将咕咚咽下热汤,笑道:“这小子很有用处,前日和昨日,有蒙古附从军前来滋扰,他带着几十人随同作战,颇立功劳。我打算再熬他们几天,然后……”
话音未落,芦苇深处猛然响起了鼓角之声。
“又来了!”副将继续吞咽食物,不经意地道。
过去数日里,蒙古附从军隔三差五必来骚扰,副将已经习惯了。
而陈冉仰起头,看了看营寨高处的望楼。望楼上,有将士正在猛烈挥动两色的旗帜。
“蒙古军不是傻子,我们大张旗鼓走了这一趟,他们必然全力封锁漕河通道。所以,这趟来真的了……潞水上游至少四座营垒遇袭!老田,咱们整军备战吧!”
副将扭头看看望楼,躬身应道:“是!”
他转身挥手,响箭飞空,好几处号角此起彼伏。营地里头,起初有滞留未去的商贾在院落探头探脑,随即被征用的多处营地里,战士狂奔而出。
这些战士早就已经习惯了警戒,他们在起居坐卧都不除甲胄,武器和弓矢也都随身携带,所以听到号令后立刻行动。而阿里喜们背着好几个硕大皮袋,袋子里装着备用的武器。
这几天持续的骚扰下来,总会有一场激烈战斗的。只不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这时候,许多身经百战的士卒都面色凝重,反倒是新兵们拍打着身上甲胄,感觉手里沉甸甸的精良武器,满脸振奋神色根本压抑不住。
直沽寨北面,被定海军建设作漕运节点的那个武清巡检司驻地,已经被攻破。但也并非每一处的攻势都顺利。
“郡王,香河县、武清县境内三处营垒,都已经拿下。唯独漷阴县的营垒,据说牢固异常,搏克忽攻了四五次,死伤了不少将士。他说,请郡王再加派一千人,只要一千名援军,最晚明日,他必定打破城寨。”
直沽寨那里,己方尚未动手。四路兵马里,唯独这一路受阻。博克忽这厮乃是乣人,恐怕降了成吉思汗之后,他自恃有草原部族的背景,有些懈怠了。石天应沉吟片刻,扬声问道:“中军官?”
“在。”
“你带一千人去,协助博克忽。明日天黑之前,若拿下城寨,你就返回。若拿不下,斩他首级,收兵回报即可。”
“是。”
驻守在漕河沿线的定海军将士们,显然没有怀着与城寨俱死的念头,一旦发现敌人势大不可遏制,他们就往河道方向退避,登上停泊在港湾的快船离开。
这种快速的退却,代表着定海军随时可以返回。而黑军将士们纵然能够平毁营寨,拿横行水上的船只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这种胜利,并没有让石天应感到愉快。
在攻向中都的路上,石天应的表现得到了成吉思汗多次赞誉。他的黑军,也随着一次次胜利持续扩张。但实力越是庞大,他越是谨慎,一路上,他都竭力通过各种途径,汇总敌方的种种情报,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受到战乱的限制,许多信息重叠或者彼此抵牾,好在参照比较之后,总能得出一点像样的结果。
比如过去数日里,簇拥着宋国使节一口气冲到中都的定海军,如今就越来越被石天应看重。通过与有经验的蒙古百户、千户们往来,石天应可以确定,这支兵马的性质,与锦州的黑军全然无二,都是某一豪杰的私属。
只不过,他们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山东和辽东一带,确实堪为蒙古的劲敌,甚至能够通过战术上的猛烈胜利,影响到成吉思汗的大战略了。
这样的表现,让石天应有些羡慕,又有些格外的憎恶。
羡慕的是,他们走在了前头,较早积蓄了力量,所以能搅动风云。而憎恶之处在于,他们竟然能够数次击败石天应不得不降伏的强大政权……这种战绩,简直是对所有人的嘲讽!
石天应沉声道:“关键在直沽寨。那个地方,定海军可不会轻易放手……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第五百一十二章 小事(下)
“有敌人来犯,是强敌!”
刘然仰头看着望楼上翻卷的两色旗帜。
定海军并没有教过他旗语的意义,但过去数日协同作战以后,刘然自家便总结出了一点规律。比如旗帜单色或者双色,代表来敌是步卒、骑兵,或者步骑兼有。而左右挥舞的次数,代表敌人的数量,以十、百、五百,千,五千的梯阶进位。
此刻两色旗帜连续翻卷五次,然后重新高举,便是发现了敌人步骑大队,数量在千人以上,五千人以下。
这是强敌来了,蒙古附从军来真的了!
刘然返身回营,厉声向同伴们呼喝,要他们把老弱引到直沽寨南面的窝子口海塘暂避,而能够持刀作战的壮年男子立即编队,准备响应定海军的召唤。
这是过去几天每次遭逢敌军滋扰,此地的守将田雄必会吩咐刘然去做的,他已经做出经验了。
却不料这次奔来的传令兵,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命令,见到刘然的充足准备,甚至有点摸不着头脑:“此番来敌数量甚多,你让百姓们往南走做甚?如果敌人围住了直沽寨,百姓们在窝子口海塘里,又能躲多久?赶紧带人绕到后头,进寨子里去!”
“直沽寨的规模也就这些,咱们好几千人拥挤上去,军爷们岂不……咳咳,我们怕帮不了忙,也怕军爷们周转不开。”
边上张平亮插嘴。他的话虽如此说,其实内里的意思,是担心守军用流民姓去垫刀头,做守城的肉盾……早前几次作战,定海军并不驱使流民,但谁知道敌人数量多了以后,他们会如何呢?
这传令兵听了张平亮的话,立即露出恼怒的神色:“来的乃是依附蒙古的贼军!这都是小事一桩,对付这些人,还用得着你们?”
他提高嗓门,大声道:“我们这就出战,你们只要在寨子里看着就行!”
“出战?”
刘然愣了愣,传令兵连声道:“动作快点!别耽搁我们的事!”
真能在寨子里避难,那自然是最好的,众人轰然听令。
而当刘然等人进入城寨以后,就明白了为什么传令兵急着催促。
原来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兵力,已经整备完毕,不断向城外调度,而潞水对面,信安海壖方向的一个小型堡垒里,也有数百驻军乘坐舟船渡河,绕行流民们驻扎的营区,与主力部队汇合。
其实两者合计,兵力也不算很多。小股哨骑前出之后,穿着灰色戎袍的步卒摆开一个个小型方阵。约莫百余人为一个方阵,三个方阵组成横阵,然后三个横阵错落有致的排列。刀盾手在阵与阵的外缘并肩排列,枪矛手错落其间,然后是弓箭手填充在阵列的中央。
因为受到直沽寨北面洼地地形的限制,整个军阵的形状并不规整。但每一个横阵乃至方阵,都觉枪矛高举如林,旌旗如云,严整异常。
最前排的兵将就位时,上百名阿里喜仍在阵中穿行,有的人协助正军穿戴铁甲,有的按照正军的吩咐,奔到本营搬取箭矢或者备用的武器。
待到三个横阵全都就位,阿里喜们纷纷退出,在阵列后方组成了另一个小阵。而小阵之侧,则是骑兵们就位。
那些骑兵们也大都骑着高头大马,还有些马匹罩着马甲。
此时横阵前方的所有正军,已经全都披上了札甲;而弓箭手们也披上了轻便的锁子甲,为了便于开弓射箭时肩膀的活动,他们把甲胄的护肩往上翻,正好竖在耳朵两侧,然后用皮绦稍稍固定。
随着身处阵中的将校陆续呼喝发令,整支队伍轰然拔足向前。在前进的过程中,多个方阵的距离不断变化而又显得有序,便如一条巨蛇开阖着森寒的钢铁鳞甲,在冻得硬实的原野上迅速前进。
张平亮在城寨里面安抚流民,勒令他们莫要乱走乱动,这时才登上寨墙,一眼就吃惊道:“这是什么军队?就连朝廷的细军也没有如此的装备吧?”
刘然摇头:“就算咱们见过的细军,也做不到人人束甲吧?何况,细军哪有这般气势?”
他曾见到定海军数十人或者上百人规模的行动,当时看那些装备,还以为是定海军中的将校亲兵如此。现在才晓得,原来这直沽寨周边上千人兵马,竟然全都是披甲的。
早年他在北疆,曾见到朝廷的细军也就是武卫军的精锐,但定海军的装备着实比武卫军强些,
而且武卫军、威捷军这种中都驻军名义上数以万计,其实真正能战的部队并不多,许多人根本就是充场面的样子货,就只看起来人高马大,可以充作依仗,讨好上司。定海军的队列一旦排开,那种久经沙场的精悍气势,真是强出十倍不止。
如果整个定海军都是这样的话……
其实这倒是刘然想多了。定海军这半年来扩充太快,那么大量的兵力,并不可能人人披甲,只不过陈冉带来的,乃是精锐罢了。
刘然一时骇然,再看张平亮,这小伙子嘴巴张的老大,口水在半空连成了线,一直滴落下来。而在他两人身侧,许多溃兵们也是一脸震惊。
这时定海军队列穿过了前方洼地中的通道,随着轰隆隆的的鼓声响起,全军束开始踏着整齐的步点向前移动。
“毕竟只有一千人,还是托大了。”一个军官颤声道:“这要是有所折损,定海军那位郭宣使,岂不是要心疼死?”
“是啊,是啊,来袭的敌军大概有四五千人吧,这仗不好打!”
这样说话的军官,是同样猜测出定海军旗语的聪明人,他看看旁人,低声道:“万一定海军野战不利,我们得想个办法,把直沽寨守牢了。”
这话里,竟有鹊巢鸠占的意思。边疆武人穷管了,眼看直沽寨里的军资充足,一时昏头,也是有的。
刘然瞥了一眼城墙远处几个留守的定海军士卒,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样一支千人之军,从驻扎、行军、备战、列队的每一个环节,无不完善。又有庞大船队支撑、山东、辽东两地的定海军本部为后援……谁敢在直沽寨动手脚,是要得罪定海军?不怕死么?”
“咳咳……我的意思是,咱们也要做好准备,随时助战!”
那军官讪笑了两声,自家解释了几句,便和同伴摆出专心观战的样子。
其实他们的心态,别人都懂。能够沿途且战且退到直沽寨的,没有胆小怕死的怂人,但他们一方面希望定海军能够打败敌人,另一方面,骨子里又有一点私心,希望定海军不要如表面上那样强大。
否则……大家可就真没什么价值可言了。
这时候,数里之外的荒野上,传来了阵阵号角呜咽,众人无不打起精神,连连道:“来了,来了!”
“却不知来的是哪一路敌军。”
“无非那几个。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渤海人攸兴宗、还有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这三个狠人。”
第五百一十三章 信心(上)
此番成吉思汗率军入中都,不似先前那样,只把附从军当作向导或者吸引注意的幌子,而是授予了许多金国降将重权,使他们承担主攻的重任。
故而,在整条战线上,蒙古附从军与金军的冲突连绵不断。
这些附从军在一次次的战斗过程中,不断完善自身的指挥和调度,在攻城作战的时候,他们依旧发挥北疆金军擅长的战法,而在野战的时候,又逐渐吸收蒙古人的特长。
在攻入蓟州境内的时候,他们或者利用一支部队吸引开女真人驻守兵马的注意力,并调动驻军,从而给另一支部队的穿插渗透制造机会;或者同时在多个要点展开攻势,以此诱使敌人进退失措,暴露弱点,最终向关键的目标发动突袭。
从蓟州进入通州,中都以后,附从军的战术指挥明显比原来熟练了。他们小股部队的行动愈来愈大胆,发挥的作用也愈来愈明显。他们与金军的冲突,绝大多数时候规模不大,但频率非常高,结果通常都是蒙古军附从军取胜,而金军丧师失地,狼狈退避。
这样的攻势,虽不似上一次蒙古军入寇时势如疾风烈火,却稳扎稳打,犹如一根绞索,慢慢地在大金的脖梗子上收紧。
而好几名附从军的将帅,也硬生生在战斗中打出了威风。
那军官所说的,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渤海人攸兴宗、还有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等人,便是尤其声名赫赫之人。
包括刘然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绝非早年那些女真人庸碌军将可比,更能将之当作贪生怕死的怯敌鼠辈。他们每个人都是真能厮杀的,是才能出众的佼佼者,是可怕的强敌!
这些人当年不过是些金军基层将校,或者是有武力傍身的地方豪强。
因为他们有出色的才能,而且作战经验充足,所以在女真人高官大将的指挥下,常常被要求作为领兵厮杀的主力。但朝廷在军队中的选将用人,又一直遵循着严格的民族次序,也就是要职由女真人担任,其后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
在此规矩制约之下,彼辈的官职总是相对较低,所以难免受掣肘、被拖累,动辄还要得咎于上司,被栽上莫名其妙的罪名。
但投入蒙古军以后,这种情况全都没有了。
说蒙古人野蛮也好,粗暴也好,其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头脑甚是单纯,就只是敬畏力量。力量强他们就尊重,力量弱他们就欺凌和屠杀,所以他们实实在在地关注战场上的表现,钦佩勇猛的战士;对于这些军将个人,并没有天然的蔑视。
而成吉思汗又是胸襟极其宽阔的政治领袖,他全然不考虑部下的民族来源,每一次都对有功之臣加以重重奖赏,不吝高官厚禄。
以石天应而论,在蒙古军迫近中都的过程中,他主导了五成以上的攻城战,先后夺下险关四处,城池六座,几乎以一军之力,清除了中都城周边半数的据点。其战果,令蒙古军中任何一名附从军将帅都要瞠乎其后。
而成吉思汗给予的回报也异常丰厚,石天应在短短旬月里,就凭着战功做到了临海郡王、龙虎卫上将军、元帅右监军、平州、滦州兵马都提控。
这些职务甚是杂乱,因为蒙古人并没有兴趣去理解中原的职官体系,拣几个官帽子就往人头上扣。但这些职位加在一起,就代表着石天应成了中都、北京两路之间锦、宗、平、滦四个军州的实际控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