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近侍局上下都知道,这老儿是定海军派在中都的代表,也为定海军搜集中都的情报,以便于郭宁那条恶虎从中取利。所以毫无疑问,这老儿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几个月里,许多曾经和杜时升往来的官员,都远远躲着他。只有尚书右丞胥鼎为了粮食来源,才偶尔和杜时升聊一聊,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场面。
可所有人同时也都明白,郭宁往中都派这么个人,代表他还挺关注朝廷,还想着了解一下朝廷动向,代表着他还指望通过和中都富商大贾的贸易捞钱。
那郭宁真要不再理会朝廷了,一声令下把杜时升召回……以那厮的凶神恶煞作派,十有八九就是要掀桌子撒野,朝廷如今维持艰难,哪里承受得了这个?
所以,忌惮至极,又万万不容有失。
结果就是这样。郭宁麾下的兵马一个也不准进;而郭宁部下的判官,一步也不准乱走。
此番杜时升按着日常的习惯,在酒楼里就着几个小菜,下一壶酒,而如狼似虎的近侍局小底们陪侍在侧,还提前清空了整座酒楼,唯恐这老儿生出什么事端来。
当杜时升吃饱喝足,悠然起身离开的时候,几个小底松了口气,又得继续盯着。这会儿天都黑了,火把晃动,火光摇曳,几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杜时升的一举一动,只觉自家眼都疼了。
杜时升出了酒楼,也不上马,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了半里地,就到北面康乐坊,他自家居住的院落。他一脚踏过门槛,忽然拍了拍脑袋,转身向牵马的仆役道:“今天宣曜门内,又有人哄抢。接下去,供给总会艰难。你赶紧多带银钱,去买足了粮食、柴禾!”
仆役问道:“去哪里买?”
“废话!当然去王府街东面那个市场,其它几处离得那么远,你用我的马车去搬吗!”
杜时升随口呵斥了几句,往后院去了。
那仆役瞥了瞥嘴,嘟囔了两声,牵了马进了院子,回身把院门阖拢。没过多久,大概是拾掇好了马匹,带足了钱钞,他又从边门出来,往王府街东面的市场去了。
天气还是冷,空中时不时洒几点雪沫,几名近侍局小底站在院落对面,有人松了口气道:“行了,这一天过了,什么事都没有。这老儿好好的呢。”
也有人苦着脸:“晚上我叫几个傔从来盯着吧,实在太冷了,这样下去一天天的,怎么受得了啊。”
“陛下说了,非得我们几个亲眼盯着这厮才行!今晚谁留下?”
“昨天是我留下,今天我可不伺候了!我得回自家,去好好泡个澡,然后叫两个小娘舒坦舒坦。”
近侍局小底们抱怨的时候,杜时升在房里往来走动几步,这才落座。
随手点起灯烛,他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
竟会如此?真是老了!他有点感慨,又忍不住想笑。
他年纪不轻了,但眼神还不错,适才坐在铜马坊的酒楼里,已经将那支宋国的使节队伍看得清清楚楚。
那确实是从宋国来的使节没错,不过,落在使团队伍后头,跟着车辆行进的数百民伕,却一定不是从宋国来的。尤其是某个盘膝坐在辎车顶上的短发胖大汉子……
杜时升许久没见定海军的同僚了,可这位曾经在皇宫里头清剿胡沙虎余部,杀得血流成河的人物,杜时升怎会不认得?
这是骆重威,骆和尚!是山东定海军六总管的首席,郭宁的左膀右臂!好家伙,郭六郎把慧锋大师派回中都来了啊!
什么都不用说了,郭六郎这是要办大事!
杜时升双手握拳,深深地,满意地叹了口气。
他在中都城里经营许多年了。自胥持国胥丞相当政,他就凭着一手风角、数算的本事,赢得奇人的名头,实际上为胥持国招揽中都的城狐社鼠,掌握种种民间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从那时到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杜时升并没有办成什么真正的大事。过去的一年里,他也始终被当作郭宁的传话之人,本身只是个过气的老书生而已。
但杜时升自己知道。郭宁在过去的一年里,给到了杜时升巨大的支持,给到了他巨大权柄。而杜时升必将在适当的时候作出回报。
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们,不接地气太久了,而且从头到脚都已朽烂不堪。所以他们以为能牢牢掌控的东西,其实都是建筑在淤泥和沙滩上的华美楼宇,本身再怎么精巧、牢固,基础一动,立即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而杜时升,正是极其了解每一片淤泥和沙滩的人。
便如此刻,杜时升安坐家中,但他出去采买粮食、柴禾的仆役,去向却大有讲究。
他去的市场,是王府街东面那一个。这个市场距离杜时升所在的院落不远,仆役去哪里,乃是理所应当。
这个市场因为处在圣恩寺和仙露寺之间,甚是局促,所以店铺开设在北,物资的堆场却隔着施仁门大街,摆在了南面。如果是老相识去采买,直接往堆场去就行。
这个堆场的南面,有一段年久失修的高墙。高墙对面约莫二三十丈的宽度,是赫赫有名的悯忠寺。但也有个短短的折角,对着大金国用来安置各国来使的会同馆。
而折角正下方,直接就是用以安置使团随行人员的一片房屋。
这一切,全都在杜时升的预算之中,相关的策应人手,他也早都安排好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院落外头门扉响动。那名仆役跟着一辆临时雇来的破旧板车,回到边门。
车辆被推进院里,边门阖拢。车上横七竖八的柴禾被哗啦啦推开,骆和尚端坐在车板上,向着杜时升微笑。
“老杜,这阵子,我要和你做邻居啦!”这和尚压低嗓门,快活地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小事(中)
杜时升很愉快。
骆和尚也很愉快。
这两人,一是当年权臣手下负责阴私手段的狡诈幕僚;一是慷慨豪迈的沙场大将,看起来全然不是一路,但却出乎意料地有着不错的交情。
或许是因为,两人都从来没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看。
杜时升和朝廷里的高官贵胄往来再多,真正依靠的,始终都是他在中都几十年认识的那些老朋友。老朋友们的身份也大都拿不上台面。
比如某个市场里头看管力伕,督促搬运的小吏,为骆和尚找到了脱身而出的一道边门。这小吏的父亲,早年曾得过杜时升的恩惠。
又比如那个拢着驴辔头,斜倚着自家板车的老头,正在在院落一角看着瘦削的杜时升和胖大的骆和尚,呵呵轻笑。这老头,则是杜时升这几个月里相熟的棋友。
至于骆和尚……
他在军队里厮杀也好,在塘泺间占山为王也好,在定海军坐镇中枢,俨然副帅也好,他自己,始终都当自己还是玄中寺里那个酒肉和尚。所以,这会儿他哈哈笑道:
“宋国的官儿,全都是穷措大、贼厮鸟,洒家跟着他们一路北来,花费了多少力气!老杜你信不信,他一路上就给了一口荤腥!才一口!来来来,你有什么好吃的,快点拿出来垫垫肚子!”
杜时升笑得老脸都快开了花,连声道:“这是小事,大师你等着!”
他这宅院里,虽只聊聊数人住着,怎也少不了一些像样的食物。当即叫了仆役生火起灶,热些酒肉来吃。骆和尚等不及,上去就拈了块肉饼,想了想,又取了一块,将之分别塞到引路的仆役和车把式老头的手里。
“你们也辛苦,来,一起吃,吃饱!”
车把式老头虽然没什么见识,从杜时升的姿态上头,也知自家暗地里载来的这人,身份大是不凡,当下摆了摆手,讪笑着往后退了半路。
那仆役是杜时升的亲信,同样连道不敢。
骆和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两人拉到灶边坐下,乐呵呵地道:“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若有外人见他这么轻松愉快的神情,恐怕真会以为他是来探亲访友的。
而杜时升只微笑看着。
刚发现骆和尚来此的时候,杜时升曾经有点担心,怕骆和尚大刀阔斧的行事风格,不适合在中都的潜伏。
但这会儿他发现,郭宣使对自家老朋友的了解,实在是胜过他的。
骆和尚看上去粗豪,其实心细如发。这和尚刚从会同馆脱身,就已经开始熟悉同伴,为下一步的任务做准备了。
这三五人在宅院里享用加餐的时候,陈冉也很愉快。
在外人看来,他率部进军半途,便遭朝廷兵马硬生生逼退,未能实现进京勤王目标,但陈冉却明白,只消进之先生那边不出岔子,任务已经顺利完成……而进之先生是个办事极其妥当的人,他是不会出岔子的。
所以,当他在次日清晨抵达直沽寨以后,特意通知了军需官,给所有将士们加餐,就当自家做个隐秘的庆祝。
这拨兵马去了一程折返,在潞水沿线留下了五个军寨和七八百名士卒,这会儿回到直沽寨的,只有两百多人。不过,汇合了本来留守的兵力和若干武装起来的纲户百姓,依然有一千多人的规模。
伙头兵生火做饭时,阵阵香气飘到了高地下方,使得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羡慕地仰望。也有几个部下散尽,得定海军临时收容的朝廷军官眼珠子都红了,因为定海军竟不邀他们入营享用,气得牙齿痒痒。
刘然倒不生气,只是有点牙疼。他刚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两个杂粮团子。团子的成分很是粗砺,他咬的时候硌到了牙,狠狠捂了腮帮子许久。
这种团子是好几种粗粮和野菜混合到一起,经过蒸干、晾晒、捏合的产品。大概小孩拳头大,两个能管一顿饭。只要天气不热,团子能保存很长时间。
刘然等人逃亡到平州,签了军籍以后,最常吃的军粮便是这种。
还有人连团子都没得吃,只好点起篝火,把沿途捡拾的野麦子烘熟来沾沾唇。这种野麦子能在盐碱地里生长,口感又涩又苦,嚼着嚼着,还会泛出一嘴的霉烂味道。
定海军倒是给了一些米面,但数量远远不够,刘然老实不客气地做主,将之平分给了伤员和老弱。
几条惯于靠海吃海的汉子耐不住饿,直接去了信安海壖方向,想在退潮以后的泥滩上挖几个大贝来吃。
确有人成功地带了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腥气得吓人。而且他们走动时带来的泥水,把帐篷里本来干燥的地面弄得半干半湿,一下子就显得冷了。
张平亮有点受不了这环境,于是从帐篷里爬出来。
但四周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传说中繁华的直沽寨,如今只剩下背后高坡的军堡尚存,其它地方到处都是滩涂、荒草,还有被纵火焚烧以后,倾颓衰败的村落。偶然可以见到废墟中有身影晃动,是吃尸体的野狗。
这些狗,大都是中都周边城池、村寨里百姓养的家狗。那些城池村寨被打破之后,狗子逃到野地,成群结队靠捕猎为生,对它们来说,吃死人大概就是一顿大餐。
狗群在营地周围逡巡,在百步开外与人类稍稍对峙,然后慢慢退去了。
张平亮愈发觉得寒风刺骨。他转头看看,高处定海军的士卒们还在分享食物,而食物的香气诱人。
他咽了口唾沫,悻悻地道:“什么定海军,也不过如此。”
刘然捏着快没有硝制过的兽皮,把兽皮表面的油脂慢慢往手上涂抹。听到张平亮的抱怨,他轻笑了一声:“何以不过如此?”
“然哥,我们这里上千人,半数都是当过兵,见过血的!如今蒙古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定海军但凡给我们一点甜头,我们便是助力!结果,他们就这么轻看我们?”
张平亮将一把烤糊了的野麦猛地扔出去,打在荒草和芦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说的不对。”
刘然摇了摇头。
“那定海军的将士,与我们这种只求一口饭吃的武人大不相同。他们不止有饭吃,有衣穿,武器精良,而且,你注意他们的言语攀谈么?他们在山东有田有宅,妻子父母皆有所养,所以士气高昂,训练有素,人人愿为他们的统帅推锋争死。而我们……”
刘然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又不熟悉定海军的厮杀套路,来路也都不明。他们有什么要用我们的地方?我们想得口饭吃,还得好好表现呢。”
张平亮有些不服。
“然哥,打仗这种事,终究是人多占便宜。咱们当年在北疆,和周边异族厮杀起来,哪一次不是数千人悉数上阵?精锐舞刀而战,老弱填壕沟,不也这么过来了?”
“赢了么?”刘然问道。
“什么?”
“我们打赢蒙古人了么?我们还不是被打得丢盔卸甲,抛家舍业的逃亡?”
刘然苦笑道:“莫说蒙古人,如今投靠蒙古人的那批货色,也都是精兵猛将了。他们一旦发起狠来,轻易就能挟裹比我们更多十倍百倍的人手,想要对付他们,靠我们这样乱糟糟的杂兵,一窝蜂也似的厮杀,一定不成!”
张平亮满脸沮丧,不顾地上潮湿而肮脏的冰雪,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刘然自家的情绪也有点激动,说到最后几句,话声很是响亮。
站在高处军营的陈冉听到了,他俯首看看,低声问身旁副将:“这小子,就是我抵达直沽寨那天,三箭射死三个塔塔尔人的?”
“正是。”副将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和嘴里的食物对抗。